谢衡月和苏雪遥的晋王府马车从京畿大道上驶过, 昨夜流匪围城的硝烟已经散尽了。
京畿大街上人流熙熙攘攘, 路边挂满了各色华灯, 唯有间或夹着一两间被烧得漆黑的民房,昭示着这和平景象背后的乱流。
宫里也一扫昨夜的混乱, 到处张灯结彩,宫灯高悬。
宴会在和泰殿,入了皇城,谢衡月带着苏雪遥, 步上平整开阔的青石板大路。
苏雪遥望着眼前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宏伟皇城。前世, 她渴望这里, 又恐惧这里。这皇城建立在被付之一炬的前朝宫室上, 八十年来, 多少爱恨情仇皆被庞大的殿宇埋葬了。
谢衡月发现小娇妻进宫之后便有些沉默, 他握紧了她的手。
他在她耳边轻轻道:“阿遥, 莫要害怕,我让亦慕亦苒两个跟着你,你什么都不要管, 宫里的吃食饮水皆不要入口, 用她们两人备着的食物。即便皇后劝,你都回绝了, 就说在备孕, 忌口。”
苏雪遥心中一惊,她前世也曾多次进宫,谢衡月却不曾如此叮嘱过。听他此言, 这竟不是皇宫而是龙潭虎穴么?
她又一细思,明白过来,前世她已然身中奇毒,自然他们不会再给她下一次了。现在她解毒在望,丈夫定然不敢让他冒险。
她略为踌躇,这般拒绝皇后赏赐,实在悖逆不合规矩。
谢衡月见她不答话,他在她的颊上轻轻一吻道:“阿遥莫怕,只管做就好了。若有麻烦,”他冷笑两声:“就别怪本王不客气。”
苏雪遥昨夜看到了被抬出来的谢清商身受重伤的模样,就知道今天的团圆中秋宴,大约只有皇帝一个人觉得团圆了。
谢衡月轻轻道:“一切皆已经安排好了,阿遥不要担心。只要记得离开为夫身边的时候,寸步不离亦苒亦慕便好。”
苏雪遥轻轻握紧了她的手,前世的中秋宴会,皇宫开宴,宴请群臣勋贵,他从来不到场,只有她自己一人赴宴,被命妇勋贵们取笑,往往回家便跟谢衡月大吵一场,内心委屈无以言表。
不曾想今生夫君会与她一同出现在众人面前。她心中一阵感慨,虽然她每在宫中受了气,便回家找谢衡月闹腾,但是其实她真正想对他说的是,衡月,陪我一起去吧,我想要跟你一起去。
想到此处,苏雪遥不由轻轻道:“衡月,从此以后,你心中忧愁,也不要一人独自烦恼,要说与我听。”
谢衡月微微一愣,今日大事,稍有不慎,便不能功成,情势凶险。他的小娇妻外表柔弱,人却聪慧勇敢,竟有无惧生死的勇气,他只怕她会因此得祸。
谢衡月搂紧了她的腰肢,轻轻在她耳边道:“娘子,到能说的时候,自会告诉阿遥。现在阿遥便听为夫的话吧。”
苏雪遥自知夫君在图谋大事,今日王府众人亦倾巢而出。
清晨谢衡月将她带往前院的书房。在那里,她看到了一院子熟人,今生重生之后,她还第一次与他们相见。
苏雪遥看着他们,意外发现了不少在前世曾经救助过她的人,三教九流皆有,没想到他们皆是谢衡月的人。她心中明白,这应该是就是夫君目前的力量了。
谢衡月将她引到众人之中,让他们拜见主母,并说无论何时何地,若见苏雪遥遇险,一定要以她的安危为先。
苏雪遥不想他会如此做。望着那些熟悉的脸庞,谢衡月事败身死之后,他们皆隐姓埋名散入民间。
前世很多人都对她有照拂有加,甚至为了营救她丢掉了命,但是他们待她的态度却都很恶劣。前世她只以为自己恶名昭昭,故而如此,如今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了。
想到此处,苏雪遥心中一叹,也握紧了他的手。她重生之后,开始只想着要与他地久天长,然而现在心愿竟越来越多,她亦希望前生的罪孽皆能清偿,善恶到头终有报。
和泰殿前守卫森严,只听黄门高唱:“晋王爷晋王妃到!”
守门的黄门声音响起之后,和泰殿内一时肃然,众人皆抬起头,十分讶异。
晋王谢衡月自从先皇后和八公主去了之后,再也不在中秋宴会上露面。
没想到他会在今日出现。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番思量。
谢衡月昨夜救驾有功,大破敌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而原本储位的大热继承者,大皇子被乱匪攻击,到现在还生死不明,四皇子独自逃生,赈灾不利,一时之间,朝中水越来越浑,众人都看不清方向了。
和泰殿中,香雾缭绕,铺陈一新,皇帝皇后皆没有驾到,殿中珠围翠绕,衣香鬟影,此时众人皆齐齐望着站在殿门口的两人。
只见缓缓步入大殿的苏雪遥,头上戴着王妃的攒丝点翠金质鸾凤冠冕,垂珠璎珞珍珠翡翠垂在耳侧,宮髻高耸,南海珍珠网包头,鬓边斜插着金玉凤头簪,螺子黛翠眉横扫,肤光胜雪,眉目如画。
苏雪遥本是绝世佳人,这样盛装起来,多了几分王妃的威势,更美得令人心神皆醉。
苏雪遥的大姐保国公夫人苏雪芸看了一眼坐在文臣之首的父亲,只见父亲拈着胡须微笑,在座中注视着妹妹妹夫。田氏则露出思念急切的模样。要不是碍于规矩,便要去与她相见了。
苏雪遥见父母还是一副溺爱的模样,心中一叹。
她对这桩婚姻捏着一把汗,然而种种传言却说小妹婚后跟谢衡月水乳交融,十分恩爱。
目下看来,小妹却是容光焕发,脸上没有了婚前的怨气,竟比婚前更美了几分,只是苏雪芸心下觉得小妹这般特出的美貌,着实太过出众,恐怕并非是她的福气,不由在心中微叹。
苏雪芸又看着站在艳光四射的妹妹身边的妹夫谢衡月。
苏雪芸心中一阵讶异,平常她便觉谢衡月风姿卓越,然而此时他站在如此美艳的盛装的苏雪遥旁边,竟日月同辉,珠联璧合,让人望去便觉得一对璧人,赏心悦目。
殿中大家皆被他们夫妻的美貌所慑,殿中只剩轻轻的丝竹之声。
忽听得一声当啷,打破了这一片寂静。原来是站在四皇子正妃刘氏身后的侧妃周轻烟,不小心打翻了她手中的酒壶,酒水汩汩流了一地。
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太监们,忙过来收拾。周轻烟红窘了脸,她看了一眼站在她一旁的另一个四皇子的妾室,四皇子正妃刘氏的大丫头开脸的雪浪,竟垂头不敢开口分辨。
大厅里重新又响起了窃窃私语,大家都装作一切正常的模样。然而男人们皆在看苏雪遥,而女子们却在偷眼望着谢衡月。
苏雪遥望着座中的人,对父母大姐露出了一丝微笑,可惜此时不便前去见礼。
不待苏雪遥和谢衡月入座,四皇子妃刘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周轻烟道:“你怎么那般慌张?在此失仪?知道你跟晋王妃熟悉,想跟晋王妃叙旧,大大方方过去就好。”
苏雪遥听着刘氏这不怀好意的话,这倒跟前世差不多。
她却只望着周轻烟。前世闺中她们便是死敌,见面就掐得不可开交。苏雪遥出嫁之前凶悍的恶名,一半都是跟着与周轻烟干架得来的,她们俩可谓是对头中的对头。
周轻烟嫁了谢清商做侧妃,她却没能嫁给谢清商,婚后就更加心中不平。
谢清商的王妃刘氏,又每次见了她都故意拱火,外表忠厚内藏狡诈地挑事儿,让她们俩在结婚之后,更掐成了一对乌眼鸡。
此时苏雪遥望着被四王妃刘氏训斥的周轻烟,脸上露出瑟缩的模样。
周轻烟本来生得眉目清秀温婉柔美,而此时却穿着十分不合适的暗赭色,头上的宫花虽然样式很新,但是却过于俗艳。
前世她只觉得周轻烟婚后更加面目可憎丑陋无比,此时看来,原来她是真的变丑了。
周轻烟是保国公府老公爷晚来得了的庶女,全家上下皆十分宠爱。
前世谢清商登基之后,立刻剪除前朝旧臣,保国公被寻了个由头,革职削爵全家流放。而周轻烟连她妃位的册封典礼都没等到,在宫中自缢,保国公因此更多了一重罪名,被远徙三千里,遇赦不得回了。
苏雪遥望着她,一时无言。
周轻烟只觉本来她们是同样的闺中女儿,而此时她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而自己却如此落魄,在她刻薄阴毒的主母手下讨生活。
周轻烟脸上羞窘更深,心里十分害怕,苏雪遥得理不饶人的高傲性子,如今见她如此落魄,她一定会说出什么难听讽刺她的话来。
周轻烟的身子微微颤抖,若苏雪遥此时揭她的短,她拼着在殿前失仪,回去受刘王妃重罚,也不能在苏雪遥面前落了下风。
一时殿中的命妇公主王孙大臣们皆看着他们。
谢衡月昨夜大大出了风头,当下大家倒想看看他新娶的娇妻,京中有名跋扈的女子,会如此应对。
谢衡月为苏雪遥扶正坐垫,对女子们的这些把戏并不放在心上。他在袖子中轻轻捏捏小娇妻的手,微微扬一扬下巴,示意她随心所欲便好,无需担忧。
苏雪遥回望夫君,也握紧了夫君的手,他们大袖相交,无人知道他们袖底这般手牵手的亲密信任。
苏雪遥轻声道:“周侧妃几日不见甚是想念,得闲便来晋王府游玩叙话吧。”
众人没想到她居然不接茬。
四皇子妃刘氏立刻一笑,便要继续居中挑拨,苏雪遥却抬眼望着她轻轻说:“今日中秋团圆之时,皇上宴请群臣,皇恩浩荡。四殿下昨日身受重伤,不知情势如何?鲁王妃还请宽心,四殿下平安归来便是大福气。”
宴中众人见苏雪遥话语温柔,却话中有话,直指要害,都十分吃惊。一时众人望着他们夫妻的神色皆变了。
没想到谢衡月善于伪装,一直以来用风流纨绔的表象蒙蔽了大家,而他这妻子,居然跟他一般深藏不漏,如今的苏雪遥哪还有往日那跋扈无脑的模样?
众人皆一阵心惊。
鲁王妃刘氏城府极深,被苏雪遥如此戳中心窝,依然面色没有丝毫改变,而是作出一副感激的模样,用袖子擦擦眼角道:“中秋家宴妾身不敢不到,唯恐父皇忧心。万幸王爷他受伤虽重,并未大碍,多谢晋王妃关怀。”
此时只听黄门唱道:“皇上皇后驾到!迎驾!”
众人忙顾不得看热闹,皆站起身来,出列跪倒,山呼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