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那天是个艳阳天,一点儿都没有离愁别绪的苦闷。来送行的不过是寥寥几名户部郎中和小吏,旁的人一个未见,到底是皇上亲下的贬谪,谁也不知道冯阁老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爬起来?自然便没多少人敢轻易投资。
母亲林氏和宋姨娘柳姨娘站在路边,带着早已换上女童装束的冯少棠,以及吃着手指还不懂事的冯少芝一起送行。林氏手里拽着少棠,眼睛却盯着驴车上的少兰,眼泪刷刷的往下流,蠕动的嘴唇似乎是随时会有什么脱口而出。然而蠕动终究是无声的,因为她心里清楚,两个孩子既已调换,如现下再叫破,那全家都是欺君之罪,也不必流放,直接送法场还简单许多。
女人们哭天抹泪,尤其是大嗓门的宋姨娘,用前几日送葬时同样规格的嚎丧嗓音,哭的在旁押解的教坊管事嬷嬷直皱眉眼。
冯少兰,不,从今天开始就要被称呼为冯少棠了,她正留意着即将押解她们父女俩北上的衙役。两位衙役是刑部派出来的,而刑部则一直是归张文举统管,这两位衙役有没有暗中接到上官的指示,预备在路上对他们父女俩下手?冯少棠斜着眼睛偷偷打量那两人,试图从他们端详父亲的神情里发现出点什么。
名叫黄祥的麻子脸壮汉压根没正眼瞧着父亲,他正靠着驴车,扒拉着车上的行李,就好像隔着青皮包袱也要捏出些许油水似的。押解衙役搜刮犯人的行囊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了,冯少棠并没有太多意外,更何况已经被抄过的家还能有多少好物?她和父亲的行李不过就是几件衣裳、几本书和普普通通的文房四宝罢了。
大约是没摸出什么,黄祥的神情越发不耐烦了,他张嘴刚想催促正在寒暄的冯阁老上路,却被另一个名叫孙锐的衙役抬手阻住了。
“多等一刻又无妨,就当给户部脸面呗。”冯少棠听到孙锐冲黄祥道。
于是黄祥便将到口的话又重新咽了下去。
冯少棠暗自将两个人的一举一动都牢记在心里。
冯秉忠终于交代完了所有他认为该交代的话,也没有安慰早已哭成了泪人的几个妾,最终只抱了抱幼女,在她红彤彤的小脸颊上亲了一口,随即眼神复杂的望着真正的儿子,张了张口却只是长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身穿襦裙的少年脸上泛起了羞红,他刚张嘴想喊最后一声爹,却听他父亲突然道:“照顾好自己。”说罢父亲瘦削的手掌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少年哽咽不成声,冯秉忠却硬起心肠调头爬上了驴车。
黄祥翻身上马,扬鞭炸响。冯少棠感觉到父亲的身体开始颤抖,天资聪颖的嫡子曾经让他多么骄傲,此刻的离别就有多么的令他痛彻心扉。
少年流着眼泪追向驴车,却没跑几步却因不习惯而被衣裙绊倒。破了音的“爹”字随风传来,终于换得老人潸然泪下。
一辆驴车驮着父女俩和行李,两名衙役随旁押解,没有给父女俩上枷锁,只是用麻绳缠了手,总体而言也算是破例了。
按大佑律,充军流放日行五十里,抵达西北边镇彭城足有三千多里地,两月之内必须入营登记造册,否则一律算作逃兵。若没有代步的驴车,只怕以父亲的年纪和她现在的小身板,压根用不着暗杀,都能挂在路上。
冯少棠身靠衣服包裹坐着,屁股被颠簸的车板硌的生疼,她挪了挪位置,靠近了父亲。
父亲仍旧沉寂在离愁别绪里无法自拔,他靠着车板仰着脸眺望天空,灰败的脸上充满了悲伤。短短几日之间他经历了丧妻,离子,以及毕生梦想的破灭,若不是皇上的许诺,冯少棠想,父亲只怕压根不会强撑着苟活下去。
远处密林中传来一阵鸟鸣,驴车拐了个弯,行上驿道,却见驿道两旁密密麻麻的站着百余名年轻儒生。
他们或踮着脚,或交头接耳,无不是满脸风尘仆仆与焦虑难安,直到看见驶来的驴车,方才鼓噪起来。
看到了父亲,带头几名儒生躬身行礼,接着百余人接二连三的弯下了身躯。
“学生恭送先生北上,祝先生一路顺风。”
齐喝声震耳欲聋,惊得拉车的驴子都连打了几个响鼻。
冯少棠惊异的抬起头,环顾四周,随即她瞧见了一股勃勃生机从老父的脸上燃起。冯秉忠黯然的双目如同着了火一般闪闪发亮,他抬手冲儒生们执意,激动的几乎破声道:“各位特意来给老夫送行,真……真是令老夫心怀大慰啊!”
领头的几个儒生追着驴车上前,递过两个包裹道:“学生无以报师恩,且拼凑几分薄物,还请先生不要嫌弃。”
冯秉忠愕然道:“这……老夫如何能收……”话还未说完却见那两儒生已经将包裹扔上了驴车,其中一人高叫着:“学生知晓先生看不上那等金银俗物,却都是挑了些路上合用的东西,先生莫要推拒。”其后众人亦附和道“先生莫要推拒!”
驴车并未停歇,说话间已经行的老远,若将包裹扔执回去不免过于不近人情,冯秉忠想了想便收下了这最后的谢师礼。远处儒生们依旧躬着后背,长久都没有起身。
冯少棠见状不由十分感慨,从那些儒生的服饰看,他们应该是国子监的学生。父亲阁臣的官职外还兼着国子监祭酒,所以这些儒生称其为先生是丝毫不为过的。此时由于贬谪,除户部下属外的其他同殿之臣,不管是畏惧张文举还是担心牵扯自身,都没有来给父亲送行,而这些国子监的学生却依旧不忘师恩,除了世俗的师徒道德约束外,最主要的还是因为父亲一身傲骨,为官清正的缘故吧?
这才是真正的人格魅力。
此时年轻的国子监儒生随着时间的推移,都将成为国之栋梁,或许皇帝龙嘴里的三五年并不可期,可期的反而是这些质朴而虔诚的少年们。
父亲还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中,冯少棠却留意到名为黄祥的衙役开始斜着眼睛掂量儒生们送的包裹。
与其让小人心中惦记,不如索性大大方方,冯少棠摆出少年人好奇的模样冲父亲道:“爹,我看看哥哥们都送了些什么。”
冯秉忠可有可无的摆了摆手,于是冯少棠便大大咧咧的解开包袱,一件件将东西拿出来展示。
打头的是数块用油纸细细包好的墨条,拆开的瞬间墨香扑鼻,冯少棠识得,这是上好的麝香徽墨,其中参合了冰片和麝香,冯少棠曾经在父亲的书房也是见过的,如今却早已不知去向了。一条麝香徽墨在京都市面上至少能卖到十贯。五块就是五十贯大佑通宝!冯少棠舔舔舌头,暗道儒生们真是大手笔,确实比金银‘俗物’要便当得多。
父亲拿起一块细细摸索,脸上的喜爱之情留于言表,‘好东西啊!’他喃喃道。在冯少棠眼里徽墨便是钱粮,在父亲眼里只怕另有一番雅意。
“什么玩意,竟然是墨条!”在旁勾着头瞧的黄祥丧气转头冲车轱辘吐了口吐沫,“阁老,看来你的学生也不怎么孝顺啊,送礼就送几块墨条?”
冯秉忠没有理他,文人最是瞧不上这等武夫衙役,显然胸中自有丘壑的前阁老,觉得自己与黄祥这类人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接着被翻出来的是一双靴子,上好的鹿皮软靴,靴底纳了一层厚厚的底,黄祥快手从冯少棠手里抢过靴子,翻开内里一摸,不觉叫道:“这才是好物呢,里面竟是毛料的!”
见他作势要往自己怀里揣,冯少棠不紧不慢的道:“这靴子只怕不是什么人都能穿得。”
黄祥闻言大怒,麻脸紫涨,他冲着冯少棠喝道:“好你个黄口小儿,竟然敢瞧不起俺?”
“我是说尺寸不同,这靴子是我爹学生给他特备的,只怕你穿不下呢。”冯少棠冷笑这瞄了瞄他肥大粗壮的腿脚,满脸的不屑与鄙夷。
黄祥腾的就炸了,冯秉忠瞧不上他,到底身份和年龄在那摆着,再者武人骨子里总是暗藏着对于文人儒士的敬畏,即便他平日里再怎么跋扈,面对冯秉忠冯阁老,那也是自觉矮了几分的。可冯秉忠的小崽子算什么东西?换牙了没啊,就敢大言不惭的奚落他?
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黄祥瞥了眼孙锐,终不好当着他的面对七岁孩童挥拳头,他喷了两口气,咬紧牙根冷笑一声:“老子穿不起,那旁的人也一样穿不起!”说罢他便大掌一撑生生将靴子从筒口处撕裂了!
一双好好的鹿皮靴眼见着不能穿了,冯秉忠见状皱了皱眉头,忍住了到嘴边的话。他并不太在意身外之物,更不愿为些许东西与一蛮夫掰扯。他一把搂过冯少棠,拨了她发髻两下,低声凑到她耳边道:“莫要惹事。”
冯少棠眼中笑意盎然,乖顺的垂下眼帘。她之所以激怒黄祥,是为了探一探黄祥的底。若黄祥暗藏祸心,打算在路上解决他们父女俩,此刻必然不会为了一双靴子起纠葛,更不会抱着自己得不到别人也别想得到的心思毁了靴子,可见黄祥并不是张文举派来的,只不过是个贪婪成性的普通衙役而已。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另一人孙锐了。
包裹里余下的依旧是些裤袄御寒之物,并没有更加惹眼的好物,于是也就没再惹起什么波澜。
驴车走的不算快也不算慢,傍晚的时候,西北路上第一家驿站便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冯少棠:尺码不合穿不上啊,老爹。你确定你学生知道你脚多大码?
冯秉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