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有可能派人追杀的张文举和各路世家,现在又多了个急需灭他们父女俩之口的刘名权,冯家父女可不敢再按照原计划去眉山等李家军来迎了,绕道北行成为唯一的选择。
两人寻了地方洗漱收拾,掩去了囚犯的特征,好在皇上心存复用冯家的心,判刑只是流放而无刺配,两人脸上没有被刺字,再加上他们一个老一个小,驾着驴车看起来倒像是外出赶集的寒门。然而由于没有路引,他们却也是进不了城镇的。
不能走驿道,不能进城镇,他们父女谁也不认识北上的路,最主要的是盘缠似乎也不够了。
“爹,我们身上的钱不够撑到西北大营呢。”驴车上冯少棠清点了包裹里的铜板,也就剩下不足三贯。冯家被抄家之后,父亲将仅剩的钱财大都留给了姨娘们,只带了零星几贯上路,一来是钱财多了不过是便宜衙役,反倒是姨娘们带着两个孩子在教坊,需要打点的地方不少。二来按照原计划他们躲入眉山等候援兵,有铜板也没处用。
然而现在眉山不能再去,与援军只怕是要错过。靠这三贯钱可撑不了几天。
“把……那几方徽墨给卖了吧。”冯阁老忍着心疼道。
“那也要有人买呢。”冯少棠扑哧一声笑了,“爹,你别忘了我俩可进不了城,徽墨虽好,乡野村民又不识货,我们吹得天花乱坠也不会有人信的,哪有人会买哦。”
冯阁老愣住了,好半天才叹息道:“老夫久不问世事,竟然还没你个小丫头想的明白。”
冯少棠暗自翻了个白眼,父亲是传统文人,君子远庖厨,他恐怕连市面上鸡蛋几文钱一斤都不知道,十多年经营户部就会一招吃大户,所以才被世家大户逼到如此境地,真是可叹啊!看来此次北行的盘缠得靠她筹谋了。
“我是您儿子冯少棠,”她正色道,“爹你可别再记错了。我们先找个就近的村落,打听些事再做计划。”
父女俩强撑着赶了一夜路,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寻到了一处村落。
这回真是村落了,从驴车所在的坡地望下去,绵延的一片良田望不到头,簇拥着的村子至少有二十来栋屋子。村民们起的早,虽然此刻天还未大亮,已经有不少炊烟袅袅升起了。
父女俩驾着驴车进了村,引得不少村民出屋观望。
“大婶,我和我爹迷了路,走岔道了,折腾了一宿没睡,能否借贵地歇个脚?”冯少棠笑眯眯的上前搭话。
开门的村妇哪里见过如此漂亮的娃娃?雪白的小脸,亮晶晶的眼睛,真跟画上下来的似的,另一位则是名已经不年轻的文士,看起来比村里的秀才还有气势,村妇立刻肃然起敬,要知道乡下人见到了读书人那都是打心里当做文曲星供奉的。
“这打什么要紧?只要你们不嫌弃俺们家简陋,就进来吧。”
冯家父女入了村妇家里,借了屋子倒头睡了个天昏地暗,一夜逃命的辛苦和压力折腾的父女俩心力交瘁,此刻松懈下来,一觉直到傍晚才转醒过来,这才想起来问些事情。
此地名为许家村,村里十八户人家近百余口,半数以上都姓许,众人都是知根知底的亲戚。
“许大娘,村里可有经常来往的货郎?”蹲在后厨房里,吃着许家准备的小米面饼就酸菜,冯少棠仰着小脸问。
货郎是指挑着担子到村镇里贩卖并收购货物的人,村里人进城不容易,因此需要买些无法自产的小物件,或者要将日产的土布多余的鸡蛋及时销售掉,都要靠这类近似于二道贩子的货郎。
越是地处偏僻的山村,货郎的存在就越重要,因为他们几乎是村子对外沟通的唯一桥梁。
许大娘闻言,爱怜的摸摸她脸蛋:“怎么?小郎君这是想吃麦糖了啊?”
“娘,我也要吃麦糖。”许家大妞撑着脖子道,引得下面三个弟妹也喊起来要吃糖。
“吃吃吃!”许大娘笑眯眯的脸转向自家熊孩子立刻变成了凶巴巴的晚娘脸,她用手指顶着大闺女的脑门骂道,“都多大了还吃糖?我们家这点家底都给你换糖吃好吧!成日不干好事,就会带坏弟妹。”
冯少棠撇撇嘴,赶紧开口打断许大娘,免得她陷入训娃的深坑不可自拔。
“不是为了糖,是我爹有事要寻个货郎办呢。”
冯阁老由于是男人,虽然年纪不小了,到底要避嫌,正由许家男人陪着在堂屋吃饭,听到是‘文曲星’要寻货郎,许大娘也顾不得点闺女脑门了,转脸冲冯少棠道:“货郎到是有的,是个姓陈的年轻人,他大约五六天来一趟,算算明天差不多也该来了。”
“那明儿大娘一定要带我去,等我爹和他谈完事,我还能讨个糖吃。”冯少棠笑眯眯的道。
“到底还是念着糖啊。”许大娘完全忽略身边几个儿女哀怨的眼神,慈爱的捏捏冯少棠的小脸道。
第二天与货郎见面‘谈事’的其实并不是冯阁老,而是冯少棠本人。
“不知陈哥这么多年行走乡里,最远到过什么地方?”冯少棠将货郎拉至无人处,摆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率先问道。
陈姓货郎心中暗道一声:读书人的娃就是不一样。小小年纪十岁还没有吧?看起来到像是个小先生了。他脸上也不禁严肃起来:“我打小跟着我爹走这行,也有十多年了。最北到过齐岭,最南去过闽洲,也就这几年才在许家村一带落了脚。”
冯少棠闻言点了点头,齐岭虽然不够远,可也到西北一多半的路程了。
“好,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我们父子打算北上,但原先请的车夫半路得了疾病,没法再赶路了,我俩又不认识路,糊里糊涂的才跑到许家村来。”冯少棠张口便编了一段由来,“北上路途遥远,耗时颇多,我们的盘缠请不起第二个车夫,但好在我们有辆自己的驴车,所以我就想到了生意人。陈哥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做笔买卖?”
那货郎听得云里雾里,还没明白这父子找车夫和他有啥关系。
冯少棠接着说:“陈哥是做生意的,当知道货是离乡则贵的道理,无论是啥好物,在本地贩售那都是发不了财的。陈哥有没有想过做笔大买卖,将南地的货贩到北地去?”
货郎闻言不觉心动了,士农工商,行商是最贱的,而货郎又是行商者中最低贱的。若不是没有足够的本钱,没有代步的工具,他何必弄些个针啊线的小物来回贩售?挑着担子走乡里,又能赚到几个铜板?
哪个货郎心中没有个经商梦?他爹当年就跟他说过,先从货郎走街串巷开始,积累财富然后异地贩货,慢慢的选定一门生意做下去,以后富贵传家!
“陈哥你瞧,我们父子是有车不识路,你则是识路没有车,我们搭配行事,不是各取所需吗?我不跟陈哥收取搭车钱,车上还能腾出地方给陈哥载货,反正向北到了齐岭,或者陈哥觉得不打算再北行的地方,我们就一拍两散,谁也不欠谁的,陈哥瞧这事可办得?”
陈姓货郎闻言,心中跃跃欲试之情迭起,但他仍旧忍不住犹豫道:“可我没干过长线生意,并不知道北地稀罕啥货物,若是……若是赔了该如何是好?”
“怎么会赔呢?”冯少棠胸有成竹的笑道,“你虽不知道北地缺啥,可我爹知道啊!去年我舅就是请教了我爹才北上做生意的,如今都已经发了大财了!这回我们爷俩就是去投奔他的。”
“果真如此?”陈姓货郎激动了,乡民对于文人的无限崇拜立刻让他脑补了许多,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实现梦想的计划摆在了自己面前。
“我还能骗你么?”冯少棠道,“其实我父子俩也准备捎带些紧俏的好物北上呢,你大可跟着我们采买,断是稳赚不赔的。”
于是,在冯少棠拿出传销式洗脑蛊惑游说之后,陈姓货郎终于上了钩。
冯少棠接着采买的名义,跟着货郎跑了一趟县城,因为她只是个孩子,跟着有路引的成年人便很容易的混进了城。货郎在她的‘指导下’把所有的零碎玩意出清,买了食盐,冯少棠自己也当了些儒生们送她爹的衣袄,合着剩下的几吊钱一起换了食盐。
“盐真的会好卖吗?”货郎陈广满心纠结的道,“市面上的盐价已经是两百文一斤,都这么贵了,北地难道更贵么?谁能买得起啊!万一赔了可怎么是好?”
“你放心,不会赔的。”冯少棠淡定的回道。
本朝对盐铁的管制比前朝要严格的多,就拿盐来说,大宗的盐是官办的,从盐田出的盐由官家通过驿站转送到各地,然后盐商们拿着盐引也就是官方批条去提货,提货的盐价虽然是一百五十文一斤,但盐商疏通门路,打点官差的银子都得从转销的盐价上赚回来,所以一百五十文的盐价到了零售环节就成了两百文了。
而之所以严控盐运,一是官盐暴利,占到政,府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二是小农经济自产自足下,只有盐是各地不能自行生产却又一日不可或缺的,官家总是认为控制了盐铁,等于控制了百姓,民间的暴动起义就很难成气候。
也正因为如此,北地虽然自有盐田,但产出盐都是必须运到京都再统一调度分配,甚至由于北人彪悍,官府为了加强控制,分到的盐量比起南方还要少些。
而北方土地难耕,多养牛羊,盐的需求其实比南方还要多,再加上北方少河道,运盐靠陆路没有水运便宜,这运输的成本加上去,盐价又哪里低的下来?
官办的盐,零售又是高价,所以很少有商人会想到南北贩盐,大宗的盐交易也会被官府注意,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对于冯少棠他们而言则不同,他们本金小,贩卖量少,盐却携带方便不占地方,真是再合适不过的生意了。
且不说杂事,冯家父女和新加入的货郎陈广又匆匆上了路。冯少棠和陈广参合再三,选了一条较为荒僻的北上之路,借口便是能免除一路上层层关卡的抽税。
沿路走走停停,不紧不慢,每到一处城镇便由陈广进城贩卖点盐,换取干粮,果然正如冯少棠所料,盐价随着向北一路走高,还未到齐岭,盐价已经翻了近一倍,不但冯家父女的盘缠日渐充盈,陈广对父女俩的崇拜也越发深厚了。
由于陈广是货郎,冯家父女又不太露面,每到乡里都不会引起当地人的主意,只当是贩货的一家子而已,令追踪者难以寻觅。再加上运气着实不错,虽然行走荒僻也没遇到盗匪,一行三人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度过了一个多月的旅程,直到齐岭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