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邪毒
整整两天, 西北城外的喊杀声就没有停止过, 据说李琰彪带队里外夹击,将来袭的数万蛮兵包了饺子。蛮军掌军的是脱刺的长子脱不花,见已无望北还, 他只能下令死战!于是西北军与蛮军不眠不休的厮杀了两昼一夜!
城内军户们有条不紊的往城头上输送热水和滚木, 城外的厮杀虽然激烈,但蛮军败局已定,毫无悬念, 胜利是属于西北军的。
冯少棠没有上城头, 他随着父亲只守在家中, 冥冥中她有种不祥的预感,无关城外的厮杀,而是牵系到遥远的大漠。
琰泽此刻如何了?去救人的李大帅又如何了?
干耗和强攻,结果殊途同归, 说到底都是场豪赌!她没能劝住李大帅,心中便一直惦念不安,大帅琰泽父子, 两人的性情迥异,抉择也从没相同过。此刻事已至此, 她只求他们都能平安回来。
城外阵前,李琰彪身处中军, 观望着沙场战事,发出道道指令。其实他此刻最渴望的,莫过于奔驰马上, 亲身砍杀,可偏偏他是主将,必须拘于中军帐,统观全局。
场上双方都已经疲惫不堪,经过两日的厮杀,即便是轮番上阵,西北军和蛮子们也都到了强弩之末。由于已经没了撤退的希望,普通的蛮兵已有不少放下刀枪,高举双手喊着蛮语退避到了一侧,只剩脱不花率领剩余的万余人仍在负隅顽抗。
李琰彪望着仍在酣战的沙场,心中暗道:再坚持一把,有半日功夫战斗就该结束了,此役之后,堪布脱精锐尽失,西北边疆再无强大蛮族,西北军又可固守至少十年!他晃了晃脑袋,甩脱睡意,此时已经到了结尾,但也是负隅顽抗的蛮子最拼命的时候,可不能松懈了功亏一篑!
大帅和阿泽冒性命危险换来的机会,自己必须牢牢把公交车住!必须让堪布脱付出沉重的代价!
突然哨探来报,己方大军后侧出现一队人马,约千余人,看装备倒似乎是大帅带走的重甲兵!李琰彪大喜!父亲带队回来了!那就是说阿泽也没事了吧?
他忙下令属下去接应。片刻之后,视野中出现了步兵重甲队,残破的盔甲和盾牌昭示着他们经历了多么残酷的一场战斗!走的近了李琰彪才发现带队的不是父亲李大帅,而是琰泽!
李琰泽此刻的模样几乎连他的兄长都认不出了,他浑身血污,有的地方甚至已经结成了血痂,鬓发尽散,双眼赤红!他手中的赤玉狴犴一直未曾归鞘,赤红的刀身低垂着,仿佛随时准备再度饮血!
李琰彪虽然久经沙场,瞧见琰泽这杀神模样,却也不由的心中一颤。
却见李琰泽快步冲将过来,嘶吼着叫道:“让开!我要即刻进城!”
“怎么了?”李琰彪尚未反应过来,却听琰泽又道:“爹中箭了!大夫呢?大夫在哪儿!”
李琰彪脑袋一蒙,大张着嘴彻底傻了!李大帅对他而言便是天!从小到大,他没见过亲爹,李大帅却胜似亲爹!可以说他和大帅的感情甚至要比琰泽这亲儿子还要深些的。此刻听闻李大帅中箭,如同他的天塌了,整个人都惶惶然神魂失守!
他身侧的副将见状,忙插话道。“可……可……可蛮军还未降!我们此番出营伏击,原本都没带大夫啊!”
李琰泽顾不得其他,只高举赤玉狴犴:“挡道者死!还能战者随我来!”说罢夺了副将的马,纵身而上就杀进了战场!
身后千人队中数百名将士纷纷高呼着,找马跟随,李琰彪这才回过神来,忙下令右军策应,又急急的去探视老爹。
却说李琰泽一人单骑杀入沙场,却如水入油锅,炸起一片涟漪!蛮军本就是强弩之末,哪里抵得住他这杀神降世?几息的功夫,李琰泽就砍翻了数十人,将混战中的蛮族大军生生的劈出道裂缝!西北军将士们得此鼓舞,精神大振,几乎忘却了连续战斗的辛劳,疲惫尽褪!
蛮军则彻底崩溃了,持续的不眠不休、无望的战斗和杀神夺命瓦解了所有蛮族将士的意志,从李琰泽所处方位,蛮族陆续跪地乞降,黑压压的矮下了一片!
脱不花见大势已去,最终仰天长嚎,反手割了自己的脖子。
战斗终于提前了数个时辰结束了,李琰泽李琰彪兄弟二人顾不得打扫战场,只拥着受伤的李大帅进了城。
冯少棠得知消息,和父亲一并赶到大帅府的时候,李琰泽已经洗漱干净,换了身衣裳陪护在大帅塌前了。冯少棠瞧见那熟悉却又消瘦了些的背影,眼泪便不由自主的溢出了眼眶。
她捂住嘴,止住呜咽,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床榻上的李大帅身上。却见西北军两名最好的大夫正在给大帅换药。
“这箭是谁拔的?”其中一名大夫问道。
“是我。”李琰泽沉声道,他自始至终都凝视着父亲李大帅,甚至连少棠进屋都没有发觉。
“怎么说?”李琰彪急急得问。
大夫摇了摇头,道:“伤口倒是不怎么大,但扎的很深,因此红肿一直未退,只怕是中了邪毒。大帅素有肺疾,这次恐怕是大大不妙了!”
这番话一出口,满屋子的人都白了脸。
所谓邪毒其实就是伤口感染,蛮族虽然不懂细菌战,但他们早就发现箭头沾了马粪后,伤人多能致命。西北军与蛮族征战多年,很多将士都是死于战后伤口感染,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伤口溃烂、肢体坏死等等都是常事,能不能痊愈全得靠病患自身的身体素质。
李大帅今年已经四十有二了,在大佑,年过四十并不算是年老,但在西北军中,年过四十就算得上是老将。
常年征战沙场,餐风露宿、旧伤宿疾缠身,李大帅的身体看起来硬朗,其实底子虚得很,此番前往救援他本就心急火燎,肝火旺盛,又因为在野外受伤,军中未带烧酒,李琰泽给他起出箭头时,只放了污血,再加上回营路上颠簸劳顿,人便发起了高烧。
冯少棠注视着病榻上的李大帅,只见他脸色潮红,呼吸粗重,人且尚处于昏迷中,情况看起来并不好。
大夫给开了几帖药,也均是去火固本之流,其他也并无甚多好法子,只看大帅自己了。
之后的几天,营地里所有人都处于紧张的气氛中,大帅府的消息牵动着每一颗心,李琰泽和李琰彪兄弟俩亲自陪护在榻前,甚至连大帅的两个妾都插不上手。冯少棠日日随着父亲前往探视,却也没能帮上什么忙,她毕竟不懂医理,虽然知道病源,却也并无解救之法。
第五日上,李大帅终于醒了。
第六十章离世
屋里烧着火盆,热气蒸腾。李琰泽和李琰彪均只着薄衫,而榻上李大帅却身负棉被和毛毡。
他脸色青白,唇无血色,却双颊微红,双眼神采毅然。
见他醒了,李琰彪忙要招大夫进屋,却被大帅给阻了。
“命在于天,医药无补,我这是回光返照,心里自然清楚,不必费事了。”
大帅断断续续的话,说得李琰彪泪泛虎目,一旁李琰泽点了点头,黯然应道:“爹,你有何交代,尽数说罢。”
李大帅先把目光投向李琰彪,他微微抬起手,琰彪忙上前握住。
“阿彪,我答应过你爹,要好好照顾你和你娘。结果照顾你娘我没能做到,所以对你我一直是视如己出。我虽收你做儿,族谱上你却仍是大房一脉,你为老李家开枝散叶,如今旭阳他们哥几个也都是个半大小伙子了,总算是随了你爹的心愿。”
“爹!您就是我亲爹!”李琰彪握着大帅的手,垂头撑住额角,已是泪流满面。
李大帅缓缓笑了,只紧了紧手,道:“我李怀修只要能给的,尽可一并给你,打小我就偏疼你,你的功夫是我亲传的,你读书写字也是我手把手教的,不管教的好是不好,至少对阿泽,我都没有花费过这般心力,你可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李琰彪哽咽的应道,虎躯微颤,已然是无法睁眼。
“然而西北军并非我李怀修一人所有,而是老李家世代打熬传承、西北二十万军户倾家供养的大军。他比你、比阿泽,甚或比我自己都更重要,西北军才是我们李家的神魂。所以我不能将他交予你,你可怨我?”
李琰彪放声哭道:“不怨!我不怨!我李琰彪本就不是做大帅的料!爹!您的安排我懂!”
李大帅欣慰的笑了:“我知道你能想的明白,可话还是要说,我李家只有兄弟联袂上阵的,绝不能有祸起萧墙。阿彪,你是员猛将,你当身处于最适合你的地方。”说罢他转脸朝向李琰泽。
李琰泽神情微黯,上前俯首道:“爹。”
李大帅默默的注视着儿子,好半天都没开口,眼中只流淌着骄傲和欣慰。
最终他忍不住连咳数声,方才闭了闭眼道:“阿泽,对你,我算不上是个称职的父亲。有时候忽略的太久,想要再捡起,已经找不到头绪。我从来都不曾弄得懂你到底在想什么,可不得不说,你却是比我更适合领军。”
“爹!”李琰泽要想插话,却被父亲摇手阻住。
“我李怀修英雄一世,却碍于情,碍于面,很多时候放不开。”李大帅叹息道,“你比我敢拼,比我狠得下心,比我更会审时度势。西北军交给你我是十二分的放心。
此番堪布脱主力尽灭,族长身死,我们至少又获得了十多年的喘息时间。无论朝堂上对我西北是何等态度,照现下的情势,我西北军已能自给自足,只要不离开西北地界,任何人都不能拿你兄弟俩奈何。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一件事。”
两个儿子都挺直了背脊,静候凝听。
“你生性清冷,心中无执念,无爱无欲便无求,我当年把赤玉狴犴早早的给你,就是想让你对西北军多点归属,可不知如今我还能否用西北军拴住你?”说罢李大帅眼神灼灼的盯着儿子。
李琰泽抿进了嘴角,没有回应。不错,他天性凉薄,可并非心中无执念,如今已经有人进驻了他的心坎,难以割断!
见儿子没有回应,李大帅不由强撑起身子。李琰彪忙扶着他冲琰泽吼道:“还想什么呢!应下爹啊!你应下啊!”
李琰泽突然抬眼,眼神灼然的道:“爹,你为什么要来?”
这句话他一直欲说还休,埋在心里直憋了一路。他知道他爹是性情中人,可若真信得过他,放心将西北军交予他手,又何必在少棠说明事态的情况下,还要前往沙漠救他?若他爹不来,也不至于今日……
李大帅一窒,瞬间明白了他是在问什么。大帅闭了闭眼,靠向床头,沉默了片刻,终道:“你是我儿子啊,阿泽,不管信得过信不过,没有一个当爹的能看着儿子独自冒险,这道理等你做爹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了。”
李琰泽闻言红了眼眶,他仰起头,努力使眼泪不落下来。最终他一横心,将反复纠结的心思一刀斩断!
“西北军我接下了!爹!你放心,有我李琰泽一日,西北军定不坠威名!”
李怀修李大帅是当天夜里没的,离世的时候儿子孙子、妻妾下属围满了周边,大帅发起热的脸庞红彤彤的,笑着冲冯阁老道:“你就放下执念,留在西北吧,你我如今都有儿子,是该瞧着他们的时候了。”
说罢他环顾四周,念叨堪布脱数声,后大笑道:“圆满!圆满!”随即闭上了眼。
屋里哭号顿起,冯少棠泪湿衣衫,她听懂了大帅最后的话,前一句圆满是尽灭了堪布脱主力圆满,后一句则是接了儿子回家圆满!她举袖抹眼,转念间不由自主的便望向了李琰泽。
却见琰泽侧脸的曲线被灼灼燃烧的火光勾勒的那么清晰,从来都是甚少表情的面孔,此刻却满是悲哀。他直勾勾的盯着榻上安详故去的大帅,握紧的拳头和僵直的后背,将隐忍的情绪压迫到了最终的临界点!在俯身嚎哭的众人中,他孤零零的杵着,虽无泪,却更显伤痛。
有时候无泪,却比有泪更难……
冯少棠只觉得心中一紧,甚至开始后悔,也许当时自己能再努力些,说不得大帅就能被劝阻下来,琰泽也就不必背负如此沉重的心结。
无论怎么说,大帅终究是因他而亡,这让琰泽如何能释然?他即便是已经替大帅报了仇,手刃了脱刺,可又怎么能磨平心底的歉疚和伤痛……
冯少棠甚至能感觉到他此刻心中,那种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痛……
第六十一章葬礼
由于脱刺的尸首被堪布脱溃退的万余残兵带走,重甲步兵队阵未能追击,所以最终被拿来祭祀大帅的是他儿子脱不花的首级。
至于投降的一万多堪布脱蛮兵,李琰泽最终下令全部坑杀。
冯少棠虽有微词,却没有劝说。因为她明白李琰泽决定坑杀俘虏,并不仅仅是因为李大帅逝世引发的情绪使然,而是因为并没有更好的方式处置这些俘虏。
西北军给养不算充足,虽然靠着大寨市暂且不会断炊,但京都的供给却年年递减,如今大战过后,尚有数千牺牲的将士需要抚恤,又哪里来的余粮养俘虏?编入军中就更不可能了,堪布脱是蛮族,本就语言不通,且俘虏人数太多,收编就是给西北军自己绑定个炸、弹。
充做奴隶卖掉,也不是稳妥的办法,大寨市上波斯商人是不会购买奴隶的,他们犯不着千里迢迢带一群奴隶回波斯,在波斯,奴隶的身价甚至抵不过一个精美的瓷瓶儿,养着还得耗费粮食。而大佑商人也不要蛮族奴隶,中原也很少有人好这口。
所以唯一愿意拿牛羊马匹换奴隶就是其他蛮族,壮劳力和战力在蛮族中总归是受欢迎的。然而李琰泽却是不可能将奴隶卖给他们的,总不能放任这些蛮族壮大实力,即使他们已经与西北军结盟,那也得时刻保持警惕。
所以最终,哪怕是杀降不祥,他也只能下令一个不留。
战争原本就没有道德可言,这不是同一民族之间的内战,而是不同民族为了资源的生存之战。
李大帅的逝世,在西北地界是惊天动地的消息,不少与西北军有了盟约的部族族长纷纷前来至哀,其中就包括朵颜部的朵颜哈刺。当年的草原之狐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他带着朵颜族的族人经过城外杀俘处时,听到堪布脱人的惨叫呼喊声,不由的也心中发寒。
赤玉狴犴的主人,西北军新的统帅,当年那个半大少年如今已长成令他仰首难及的存在,朵颜哈刺后怕的同时,再次庆幸起自己多年之前正确选择。
他是西北军最早的蛮族盟友,也是最坚定的盟友。朵颜部五年来不再南下犯边,倒是踏踏实实的放牧,踏踏实实的繁衍血脉。
茶盐的供给虽然并不算充足,但维持族人的基本生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当然随着族内人口的增加,对茶盐的需求也会增加,这就要看西北军新统帅的慈悲了。
朵颜哈刺很清楚,西北军李大帅以及他的继任者都会用茶盐的供给量,来制约他朵颜部的人口规模,但即便如此又怎样?他每年仍旧将族里最好的战马挑选出来,作为交换茶叶的代价,如果能让朵颜部男女老幼平平安安的生活,其实他宁可放下弯刀,永保和平。
蛮族年年为了那么点过冬粮食南下扰边,丢下一堆儿郎性命来换取新生儿诞生的希望,这样的日子他们朵颜部再也没人想要过了。能活着,无论是否遇到天灾,无论大雪冻死多少牛羊,都能有维持生计的茶盐和口粮,谁愿意去搏命呢?
哪怕这几年他在草原上的名声远不如带着部落到处掠夺的脱刺,但他起码没有把部落带上条死路,对得起父老和良心。
蛮族的致哀队伍自然不会被允许入城,他们只在城外东北角等候大帅的灵柩。
到了正时,李琰泽摔了盆、灭了引魂灯,随着李琰彪、李旭阳等李家五个男儿及陈东升和中军的另外两名佐将抬棺扶灵而出。
冯阁老因为年龄的关系只能随其队列之后,李琰彪曾提议由冯少棠代父为大帅扶灵,算是圆了李大帅和冯阁老两位生死故交的情分,但最终因为冯少棠和李琰泽的沉默,还是换了人。
数万西北军正装披挂,或骑马或步行,随着灵柩,浩浩荡荡的从城中出列,绕着大营行走三圈,最后前往李家祖坟。
世世代代,李家英魂皆葬于此处,大大小小墓碑足有百余座。自太、祖开国始,李家就驻守西北,家族最盛时曾有名将十一人之多,而今也只剩下这座座青碑。
李大帅由于官居二品,按制立的是麒麟首龟趺碑,碑上的墓志铭是冯阁老手书,李琰泽亲刻的。往京都报讯的骑哨已经出发,至于他将带回来的皇帝诏书,谁也不在意是否要填补到墓碑上。
李琰彪将大帅的战甲置于墓穴中,李琰泽在坑边杀了大帅的战马为殉,当棺木下葬的时候,众将士嚎哭震天!李琰彪更是情绪激动得拦着掘坟人不让埋土,只李琰泽呆呆的立着,仿佛神魂已然飘远。冯少棠一直留意着他,见状不禁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
当触到他的一瞬间,李琰泽紧紧的反握住了她的手,冯少棠被他捏的生疼,却咬紧了嘴唇没有吭声,她知道他只是需要一种方式倾诉。
英雄一世魂,还首一掊土。最终黄土覆盖上灵柩,将李怀修李大帅的一世功名棺盖定论。
葬礼结束之后,朵颜哈刺便求见了李琰泽,向他表达了朵颜部对大帅逝世的哀痛,李琰泽默默的听他说完,只开口道了一句:“借给我草原最好的向导。”
朵颜哈刺闻言,心中微动,他想了想试探性的问道:“少帅莫不是想做些什么?”
李琰泽眯起狭长的眼睛,直视着朵颜哈刺的双目,仿佛要透过他看到什么似得,突然间他浑身杀意四溢!
朵颜哈刺被他凌厉的眼神紧紧的锁住,难以转移视线,他只觉得如同被死神盯住一般,几乎都无法呼吸了!他嗓子眼哑的说不出话,整个人魂飞魄散。
过了片刻李琰泽方一字一句的道:“我要堪布脱灭族!”
朵颜哈刺这才呼出了憋着的气,随即心中甚至生出羞愧之意,他自问并不是个胆小怕死的人,曾经也是朵颜部最厉害的勇士,可在方才的杀气袭体的瞬间,他整个人都彻底崩溃了!朵颜哈刺停了好半天才终于挤出句话:“愿随您的意志。”说完话他骤然发觉大冷天里自己竟汗湿衣襟!
他再次不由庆幸,朵颜部早已与西北军结盟。
之后守灵的四十多天里,冯少棠甚少能见到李琰泽,他除了祭祀的日子出来之外,均将自己关在大帅的旧居中,直到七七结束的最后一天夜里,冯少棠半夜突然惊醒,披上衣裳提着灯出了屋,才在院子里见到了他的身影。
寒夜里,李琰泽披麻戴孝站着,这还是他自大漠回来之后,头一回与冯少棠单独相见。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去京都了。”他清冷的嗓音在黑夜的小院里响起,成为了冯少棠之后许多年都不曾忘记的声音。
第六十二章舍离
“我明白。”冯少棠闭了闭眼,他终究是属于西北的,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京都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你本就不必相陪。”
李琰泽猛然拽过她,似乎想要紧紧的将她搂入怀中,然而最终却僵硬了动作,只握住了她的肩膀,保持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深深的望着她,夜色中神情难辨,流露出的哀伤却弥散开来,渐渐的也印染了冯少棠的心。
“你要去做什么?”过了片刻,冯少棠低低的开口问道。
李琰泽毫不迟疑的哑声道:“复仇。”
冯少棠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将已到嘴边的话吞回了肚里。大佑以孝治天下,子承父仇,天经地义,她活在这个时代,若以前世的道德伦理去评述,其实也属妄言。
更何况将心比心,对于大帅的突然逝世,她都无法放得下,又何谈琰泽呢?
轻轻拂过琰泽胸口包扎的伤口,层层白布裹住了他的胸膛,刀伤虽然不深,却遍布全身,令人触目惊心,浴血归来的琰泽也并不是毫发无损的,即使是天生神力的不世战神,他毕竟还是血肉之躯,他也会流血,也会受伤。
“务必珍重。”她踮起脚,柔声在他耳边诉说道,“别让我在京都还要替你担心。”
李琰泽闻言,最终还是忍不住紧紧抱住了她。管他什么男女之别呢!她是他的冯少棠,只是他的少棠!压着的伤口隐隐传来疼痛,却远不如他心中的痛深入骨髓。
冯少棠也并没有拒绝,她环住他的腰,埋首在他怀中,凝听着他的心跳。这个世界的别离,或许就是永远,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又有没有机会再相见!
这六年虽然不算长,却也不短,最重要的是,辗转两世,都没人比他更懂她,对她更好,若不是事态相逼,她甚至几乎都会留在他身边,告诉他一切……
此刻的感情已经无关乎男女。
两个人将心中的眷恋,忧心,牵挂和不舍全都尽数掩埋,此后一别,或经年难见,空留余怅,纵也惘然……
他低下头,下巴紧紧的贴着她的额头,随后一滴滚烫的眼泪沿着她的额头流淌了下来。
几十天以来的郁愤终于冲破了强竖的那层壳,伪装的坚强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溃不成军。
冯少棠也随着他落下了泪水,两个人的眼泪混杂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难以分离……
第二天清晨,天刚微微亮的时候,李琰泽便在大校场点兵。
号角声唤醒了西北大军,众将士聚众校场,只见少帅身着白袍,头系白绫,着鱼鳞甲,负铁弦弓,气势轩昂的站在校场擂台上。
“我欲追击堪布脱余部,斩草除根,不死不休。恐历时漫长,生死难料,谁愿随我前往?”
话一出口,群声相附,将士们纷纷毛遂自荐。李琰彪率先道:“我自当同去!”
“不,”李琰泽摇了摇头,“左军统帅暂领全军,离不得。我这一去只怕经年,西北大营不能没人执掌。”
“可……”李琰彪脑袋一蒙,还未来及找个借口,就被李琰泽抬手按住了肩膀:“此乃军令!”
李琰彪望见他手中的赤玉狴犴,犹豫了片刻,只好跺了跺脚,长叹一声,退避在旁。阿泽头一回公开以统帅的身份下令,他必须服从,否则军营里就滋生不和的苗头。
李琰泽又对余下的将士们道:“家有父母者留,家中独子者留,兄弟均在军中弟留,余者我只选八百。”
一番躁动之后,倒有数千人站了出来。他们之间又相互揭老底,最终真正符合条件的只有一千多人。这一千多人为了八百死士的名额展开了角逐,至夕阳西下方才逐出八百胜者。
当夜酒食犒赏三军,第三日清晨,干涸的西北下起了罕见的小雨,八百骑同着白袍系白绫,如披麻戴孝,跟着李琰泽离开了大营。
冯少棠站在城头上,顶着油纸伞,在蒙蒙细雨中,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只觉得生命中的一部分也随同失去……
十日之后,已至腊月,再不启程上京,就要错过第二年的春闱了。冯阁老给少棠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字帖和名册,每日泱泱的拉着少棠絮叨着京中人事,恨不得将自己多年布置尽数交托于女儿。
“梁昊是我最信得过的弟子,我离开京都的时候,他还在户部,但后来小人王坤执掌户部,只怕他已被排挤出去,不知现下在何处了。你若是能寻到他,只需出示我的信令,他自当为你肱骨。”阁老将翻开一本年岁久远的册子,用烟袋锅子点着上面的梁字道。
冯少棠饶有兴趣的望着这本册子,上面都是一个个的单字,瞧不出什么意思,却没成想竟然是本隐晦的人名册,只怕当年刘名权想要追讨的便是此物。
冯阁老又点了一个风字和一个乔字,道:“聂启封和袁谯,一个在吏部,一个在兵部。这两人是我布下的暗棋,他们平日与我等清流素无来往,非到关键时刻,不可轻动这两枚暗棋。”
冯少棠挑了挑眉道:“我记得当年刘名权取信于您的时候,曾经提过,他没有动您的两步暗棋,后来我们双方撕破脸,您说他回去京都,还会留这两个人吗?”
冯阁老闻言皱起眉头,猛抽了数口烟,方道:“没想到你竟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这我倒是不好说了。其实他说他没动我的人,但并不一定指得是聂袁两人,聂启封和袁谯他们倆与我相交甚早,入仕之后,由于两人是武官出身,明面上与我便不常往来了,刘名权终归是后进小子,他没道理能知晓早年的旧事才是。”想了想他又道:“或者你可设法探探虚实再说。”
冯少棠点点头应下了。
冯阁老又将余下的几个字代表的人名尽数说了,只道:“余等在明处的,这些年在张文举的排挤下,只怕已经难以立足于朝堂了。在暗处的你也当小心行事,世事变迁,谁知道他们现在还有几人能坚守本心呢。”说道这里,老人叹息着咳嗽了几声,“毕竟我冯家已经失势太久了。”
冯少棠忙借势将他手中的烟杆给夺了,去了火搁在炕边上,道:“今后我不在身边,爹你也该少抽些烟,大帅……大帅说过你多少次了,他过去还月月下定数给你烟叶,现在琰泽是您徒弟,琰彪更不方便管您,可您自己不能自觉些吗?别大帅一去了,你就可了劲的抽烟。”
听到女儿提起逝去的老友,冯阁老又不禁感慨万千。他摸着烟袋,许久之后叹道:“好!听你的,就算为了让他在地下安心闭眼,少念叨我几句,我也会少抽些的。”
“历稔共追随,一旦辞群匹。复如东注水,未有西归日。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老人靠在炕壁上,摇着头叹息道,“何时同促膝啊……何时同促膝!”
冯少棠给他拉拢了被子,严严实实的塞好,安抚道:“爹,睡吧,是我的错,我不该提到……”
阁老摇了摇头:“经常念起,便能长长久久记在心里。我不忌讳你提起大帅,身在西北,我又怎能忘记了他呢?”
冯少棠抿紧了嘴角,这西北,她舍不下的又岂止琰泽一人而已?
第六十三章初到
因为启程迟了,已经过了和毕昔年约定的日子,冯少棠还本以为自己要独自上京了,却没想到老毕顶着家里仆佣们的三催四请,居然还是留了下来,苦等冯少棠一道上京。见着了她,老毕不由问道:“怎么?这回你那兄弟没陪你一道?”
冯少棠苦笑了下,含糊的道:“他家中有些事,走不开。”
老毕识趣的便没再多问,他家学渊源,最会做人情往来,自然知道什么时候多问是热情,什么时候则会惹人厌烦。
“你一直在这儿等我,就不怕错过了春闱吗?”冯少棠问他。
老毕摇摇头:“你个解元都不怕错过,我个挂榜单末的又怕什么呢?反正我老毕也不是读书的料,上了京都见见世面罢了,还不是跑龙套的!”
“这倒未必。”冯少棠笑道。
由于时间紧凑,两人没做停留便赶赴上京,老毕家中富裕,随行还带着两个书童,六个长随。冯少棠由于自身不便的缘故,倒是单身上的路。一路上车马行顿,老毕指派自己的下人们倒是帮衬了她不少。
两个月后,二人总算是赶到了京都,验过西北省城的文牒后,两人带着随行人等便被放入了京城内。
毕昔年是初次来到京都,自然是瞧什么都新鲜。冯少棠却是打小就在京都长大的,不过一别七年而已。
七年后的京都和七年前并没有太多的改变,沿街还是酒肆茶庄、戏楼食铺,路边还是杨柳垂条,桃花点点,就连当年的杏仁张家、乳酪王家的铺子都还在,小时候的吃食、走街串巷的玩耍地方历历在目,又勾起了太多的念想。
跟着毕昔年,不说旁的,沿途住宿的地方那都是最好的。京都作为全大佑文人荟萃之地,贡院的不远处自然也有一处名声显赫的酒楼,名为状元楼。这名儿可比西北省城的得中楼更为大气,更为实在。毕昔年从旁人口里得知后,便拉着冯少棠直奔而去。
算起来虽还有小半个月才到会试,两人却算是来得迟的了。大部分参加本次春闱的举人,都提早数月甚至是半年抵达了京都,更甚者还有三年前落榜后就没回去的!两人一进楼里,却见前堂楼上满是人,跑堂的忙着跑堂,算账的忙着算账,根本没功夫招呼客人!
毕昔年拉住一经过的小二道:“小二,可有上房?”
那小二扯下肩头的布巾,凌空甩了两下又搭了回去,只努着嘴回道:“客官这话说的,还上房呢!连通铺都没了,您也不瞧瞧这什么时候!正月二十五了!我们状元楼里腊月末就不接新客了,这规矩不知道吗?”
他话说的倨傲,毕昔年倒也没恼,只笑眯眯的道:“还真不知道!”
“哎呀!您呐!”那小二倒笑了,“那就是初次上京赶考吧?虽没屋子了,可俺也赠您句吉言:只来一次我们状元楼!”
这话有几分口彩,冯少棠不由也笑了。
京都花花世界,可没有西北省城第二个毕昔年给他们腾屋子,冯少棠和毕昔年正准备带着童儿另寻地方。转身却正巧撞着了一人!
冯少棠抬起头,刚准备道歉,却见这人脸熟的紧,再一看,不就是西北同乡,放榜那日与她生了口角,鹿鸣宴上又作诗相互嘲讽的梁德明吗?
梁德明显然也认出了她来,只冷哼一声,眯了眯眼睛故作不识。
却见他身后一人上前道:“德明兄,这两位是……”
梁德明抿紧了嘴角,没有吭声。冯少棠本不想生事,拉着老毕便要走。毕昔年却见不得梁德明的嘴脸,故意笑道:“这不是我们西北的开榜举人梁公么?我老毕这等末位的不认识也就罢了,怎么梁公连解元公冯少棠都不认识了?鹿鸣宴上不还对过诗的吗?”
乡试登记上榜者,是从第六名开始报的,报完二十名后才报前五,所以第六名又叫做开榜举人。这话一出口,梁德明的脸色刷的就变了。他身后那人微微一愣,方又笑着上前拱手道:“原来是西北解元公啊!久仰,久仰!在下乃临淄刘裴文,字儒礼,侥幸得了闽南解元。”
毕昔年一听这话更乐了,只瞥了眼做蜡的梁德明,又故作道:“那是巧了!解元见解元,十分登对!来来来,我等今日也算有缘,不如一道去宏鹤楼吃酒?”
宏鹤楼是他一路来时,瞧见的京都最气派的一座酒楼,楼高三层,占据了城中的半条街,出入酒楼的皆是华衣豪客,只怕一桌酒席的价值不菲。
早来京都许久的刘裴文自然也知道这宏鹤楼的名头,但京都繁华之所,最昂贵的酒楼,哪里是普通文人有钱挥霍的?如今白有冤大头请客,自是不同了。于是他也十分欢喜,欲迎还拒的道:“初次见面,哪好让毕兄如此破费?”
“不破费!不破费!不就是吃顿饭么!人少了我还嫌不热闹呢!不如刘兄再多喊几个同乡友人?我等初来乍到,也好向诸位请教请教。”毕昔年又道。
冯少棠白了他一眼,心中猜到了他的用意。
果不其然,刘裴文又喊了几个同窗好友之后,来拉梁德明的时候,梁德明便只能推说身上不适,满腹愤郁的给辞了。众举人不免暗自觉得他为人清冷矫情,连同乡之仪都不讲究。老毕只以一顿豪宴的功夫,便拉拢了不少士子,又孤立了梁德明。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赶赴了宏鹤楼,老毕点了一桌酒菜,鱼虾肉蟹、牛羊猪狗,样样精致夺目,书生们赞叹不已,要知道京都物价本就贵些,能有盘缠驻扎数月已属不易,哪儿还有余钱上酒楼饭肆的?几杯酒下肚,贤兄贤弟的一通乱叫,众人便都熟了。
请客的虽是老毕,但打的却是西北解元冯少棠的旗号,若非如此,众举人也不是任何人的宴席都请的动的。
席间众人不免就要向少棠敬酒,冯少棠均以年幼、身体不适的理由推了,众人见她毕竟十分年少,又显得身体单薄些,大家是初识,也不好劝酒太甚,于是便罢了,只围着老毕敬酒,老毕倒是来者不拒,他酒量甚为了得,倒是将众士子都灌了不少。
席上诸位举人吟诗作对,谈经解意,冯少棠只应对寥寥,显得有些兴义阑珊。
酒罢,众人告辞,老毕和冯少棠冲一处放租的宅院行去,路上老毕道:“我今儿请客,一来是为了挤兑姓梁的,二来也是给你助势,谁家解元不都是早早来到京都,或诗会,或清谈的在士子间造出名望,你怎的席上却只应对了事呢?”
冯少棠笑了笑,没有回答。席间她已经得知,此次春闱的主考官不是旁人,正是刘名权。
七年过去了,刘名权仍然停留在吏部侍郎的位置上,虽然上任吏部尚书已经致仕,但皇上宁空着尚书的位置,让刘名权暂代尚书之职,也一直未曾将他扶正。
听闻是他本届主审官,冯少棠便心中咯噔一声,冯家流放时,由于她年纪小,官文上并没署名,只写了冯秉忠之子。但刘名权毕竟是曾见过她的,还被她算计过,所以她只想开考前保持默默无闻,不想为了扬名而露出马脚。
见她没有回应,两人也正好到了地方,老毕也就笑笑将话揭过去了:“刘裴文介绍的宅院倒是不错。”
却见眼前是座一进三间的宅院,大门和围墙都新漆过,收拾的干干净净。中人堆着笑脸给他们说道这院子的好处,老毕听得眉飞色舞,当下便要掏钱租下院子。
一听报价需两百文每日,冯少棠不禁皱了皱眉,她随身的钱财可不多,摊到一日一百文也是有些吃力的,于是道:“只是价钱贵了些,还是算了,我们随便找处客栈落脚得了,不值得花这许多钱。”
“值得,”老毕笑道,“只要我俩中有一人得中,这钱就没白花!我瞧着冯贤弟却是必中的。甭说了,这院子我租了!你自不必操心。”
冯少棠闻言忙道:“我和你熟识,但我们两家毕竟不是通家之好,这钱财上的事……”
老毕按住冯少棠的肩头,道:“冯贤弟是聪明人,我老毕也不爱来那套虚的。实话说给你知道,我老毕侥幸过了乡试,这会试不过是来走个过场,我爹给我带上这许多钱财,就是为了让我结交文士的。我爹说了,只要钱花的其所,就尽管花!”
这话倒也不虚,能参加会试的都是举人,若是再过了会试,那就是进士老爷了!进士就是官身,能结交未来的朝廷官员,是多少商贾人家梦寐以求的机会啊。所以老毕家给他备上大量盘缠,供其挥霍,某种程度而言也是种投资。
冯少棠笑了:“而你就都压在我身上了?”
老毕道:“可不是吗,我就觉着我们西北出人才,你说不得就能连中三元,得个状元郎呢,我从小押注运气就好,这次也应该不会例外。”
冯少棠大笑:“承你吉言喽。”
两人联袂进了小院,见院中分主屋和东西两边厢房,冯少棠和毕昔年推了半天,还是毕昔年住了主屋,冯少棠则进了东厢房。
自此冯少棠倒是落了清静,毕昔年耐不住寂寞,常常跑状元楼去呼朋引伴,开始还常来喊少棠,被拒了几次后,以为少棠天性不喜热闹,便不再喊他了。冯少棠于是更越发深居简出,埋头苦读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各位的支持!冷文写大长篇不容易,我很害怕最后渐渐的没人看,自然死亡,这本书我用心在写,也感谢各位用心在追,定不让各位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