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顾雪洲十四岁上时,家里置办起田庄已好几年,精打细算攒了一笔钱下来,打算开间铺子多项营生好叫家里再宽裕些,他年事愈长便愈担心小少爷,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小少爷可如何是好,但该开什么铺子好呢
顾师傅的妻子李娘子听闻了,欣然给了建议,“安之上回顽着做来送我的胭脂极不错,心思巧妙,不若开个胭脂香粉的铺子吧。”
李娘子生于商贾之家,少时李家家道中落,作为独女她抛头露面经营产业,把昔年卖掉的铺子和商船一样一样买了回来。十八岁时嫁给了亲梅竹马的顾师傅,琴瑟和鸣,很是恩爱,顾师傅支持她天南海北地做生意,她也有大把的钱补贴相公的药堂,不然顾师傅今天送点药明天免诊费,有时听说了穷苦病人的可怜事还会热泪盈眶地倒贴钱,照着他这样的做法,上善堂早就关门十遍八遍了。
既然被顾雪洲喊一声“师娘”,李娘子很乐意帮忙,手把手地帮他挑铺子雇伙计,教他怎么记账对账怎么应付客人,连牌匾的字都是她写的。顾雪洲虽貌丑,往店里一拜倒也还算大方,他家的香雪斋刚落成时,他才十四,身上的病使他显得比同龄人瘦小许多,客人看着好笑,于是叫他一声“小东家”,一叫就是四年,而后他的病逐渐好了身量渐长,镇上的人也没改口。
沈玉官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镇子,人是顾师傅抓的,大家都不足为奇,顾师傅见义勇为的事迹多了去了。倒是听说那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小美人就在顾小东家那儿,大家纷纷涌去香雪斋,想见见传说中的小美人。
隔日,香粉铺子生意格外的好,来客甚多,尤其男客。有钱有闲来看热闹的男人自然不吝顺手买点小东西,好有机会和顾小东家旁敲侧击两句小美人的事,顾雪洲原先还纳闷今天生意怎么特别好,这下算是明白了。他做掌柜这么多年,虽还年少,应付客人也是有一套的,口风极紧,一概推了回去。
好友王杓王公子摇着扇子来了,这也是个来凑热闹的家伙,揶揄道“我说你怎么和我打听赵员外的事,原来那个美貌小童就在你家里。我想了想,这还就是你顾大善人做得出来的事。”又问,“怎样那个小童真的很美”
自然很美他最初的时候还将沐哥儿认作女孩子呢顾雪洲不耐烦地瞥了王杓一眼,“只是个普通孩子而已。看什么真的不在店里,我没有带他过来。”
王杓嘿嘿一笑“那我改日去你府上拜访”
顾雪洲冲他挥手,笑骂“去,去,你这家伙,不悬梁刺股,尽到处嬉玩,如何举业”
王杓往后退了两步,不小心撞到了人,转头正要道歉,“对不啧,怎么是你”
被撞的是位十三四岁的小娘子,顾雪洲跟人跑了的未婚妻的亲妹妹,柳家的三娘子。被王杓的不善一刺,柳三娘子耳朵都红了,她扭着帕子,娇娇怯怯地望了顾雪洲一眼。
顾雪洲不记仇,走过去问“姑子何事”
柳三娘子嘴唇嚅嗫,声如蚊讷地道“我听说我听说姐夫你昨天遇见坏人,有、有点担心,不知可有、可有受伤”
顾雪洲怔忡片刻,“没有。还有,三娘子,我不是你姐夫了。”
柳三娘子点头,好像嗯了一声,头也羞抬,挪步走开,低头看着柜上的商品,用眼角偷瞟顾雪洲。顾雪洲被她看的浑身不自在,走过去,“这是烟墨黛,画眉是极好的,我送你一支吧。”
柳三娘子像被惊了一跳,嘴里连连推辞着,还是被顾雪洲塞了一支眉黛,拿帕子包着犹如拿着一块火炭似的,快步走了。
王杓晃悠到顾雪洲身边,戏谑说“柳家不退你聘礼,指不定是不打算退了,直接将二女儿换做三女儿嫁过来也一样。”
顾雪洲叹气,他或许有点优柔寡断,但绝不是个傻子。
王杓又说“不过你还真的不喜欢她啊,当年你和我妹妹说话便期期艾艾说不出完整的话,和前头的柳二娘子也是,还被她嫌弃是个结巴。哈哈哈哈。”
顾雪洲“”
顾雪洲回到家,房间里没有沐哥儿的影子,只有顾伯在院子里搬了张竹凳坐在树下乘凉,他赶紧问顾伯,“孩子人呢”
顾伯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抬头看。”
顾雪洲仰起头,小家伙又爬到房梁上去了,好像还趴在那儿睡着了,“多危险啊怎么又爬上去了”
顾伯吹胡子“一句话都不说,我怎么知道碰都不肯给我碰一下。”
顾雪洲笑了,他也是花了好几天才把人从床底下哄出来的,他站在房梁下心惊胆战地看着,温温柔柔地低声呼唤“沐哥儿沐哥儿醒醒,我回来了。”
沐哥儿也还是浅眠,他很快醒过来,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顾雪洲,揉揉眼睛,确认丑八怪真的回来了,这才跟小猴子似的一溜儿又从柱子上滑下来,扑进顾雪洲怀里,委屈地问“你怎么才回来我肚子都饿了。”
顾伯在一边喊冤枉“不干我事啊,我给了吃的,他就是不要。”
顾雪洲没办法,“他还是个小娃娃,你和他较什么劲儿,让着他点嘛。”
“你回来了,你自己带。没见过比他更难缠的小娃娃。”顾伯甩袖走了。
沐哥儿搂着顾雪洲的脖子,冲顾伯皱鼻子他还不稀罕丑八怪以外的人呢
沐哥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顾雪洲面前这么乖,大概是假如非要他选一个亲近的话,他宁愿选这个丑八怪,人傻,好糊弄。
沐哥儿记得其他孩子都是哪来的,就是记不清自己的父母和老家,还记得自己是刚过了四岁生日不久被拐的,今年八岁,余下的就一概不知了。顾雪洲知道沐哥儿今年居然有八岁大吃一惊,他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其实是沐哥儿在戏班子里时怕被卖了,故意吃得少让自己挨饿好长得瘦小难看些。
顾雪洲给他洗了澡,擦上香膏,梳了头发,换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补身体,不几日就把一张小脸养的白里透红的,整个人焕然一新般,比以前更玉雪可爱了。沐哥儿也从床底下搬出来睡到了床上,他对顾雪洲的服侍表示很满意,在他依稀朦胧的印象里,即便是他的娘亲待他也没这般亲昵,都是丫鬟陪他睡觉和玩耍,娘亲只在边上微笑着看,也不怎么抱他,只偶尔同他说几句话。
沐哥儿记得似乎有一次,他扯着娘亲的裙子不放,娘亲不得已才把他抱起来“小讨厌鬼,和我这么亲近做什么亲近你爹爹啊。”娘亲抱着他在房间里踱步打转,轻轻拍着他的背,“沐哥儿啊,我的小可怜哎,你是命不好才托生在我的肚子里。”
顾雪洲晚上又搂着他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顾雪洲讲的口干舌燥这小祖宗还是精神奕奕的,侧卧着,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顾雪洲问他,“怎么了还不想睡觉吗”
沐哥儿伸出小手在他锁骨上摸了一下,那里有半块露出来的红斑,“这是什么你身上有好多。是生病了吗所以昨天那个大夫在你身上扎针。”
顾雪洲觉得大抵昨天晚上顾师傅给他治伤又被这小家伙偷偷看到了,“对,我生病了,要慢慢治病。”
沐哥儿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我可以叫你大哥哥吗”
顾雪洲心都软了,“可以啊。”
沐哥儿轻声说“你不要去店里好不好我害怕,那个大夫和老爷爷都好可怕,他们不喜欢我。”
“别怕,我在的。”顾雪洲心里想着收养孩子的程序,渐渐沉入梦乡了。
翌日,顾雪洲就和顾伯在院子里商量这件事,没什么好等的,大清早的他索性开门见山说“我想收养沐哥儿。”
顾伯像是早知如此似的喟然长叹,“你可想好了真的收养孩子可不是你嘴皮子一开一合那么简单的啊。”
“我知道的,阿伯,我都去官府打听过了。他们正愁被拐的孩子若是联系不到原籍的父母该如何处置,我已经打听过入籍的手续了。”顾雪洲耐心地慢慢说。
顾伯还是不高兴,“说的倒是容易,要是当个小伙计养着也就算了,看现在的架势是供了个小祖宗,你打算怎么待他莫非还要供他读书举业不成”
顾雪洲红了下脸,“总要送他去学堂念书的”
顾伯略绝望地闭了闭眼睛,“还真是供了个小祖宗。你晓得供个有功名的秀才举人出来得花多少钱吗”
顾雪洲辩解说“只是让他有书念,若是能行,总不能不让他考吧不行,便在店里做伙计也是个生计。也不是非要他举业有成的。”
顾伯又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才十八,本来你的条件就不好找媳妇儿,再多个拖累,怎么说亲”
顾雪洲缄默了须臾,缅怀着什么似的说“阿伯,当年哥哥考上秀才时,爹娘多欣慰啊,还鼓励我要我也多努力可我此生是无缘的了。沐哥儿命途多舛,小小年纪却遭遇诸多恶事,性格乖戾也可理解。这两天,他抱着我喊我大哥哥,我总记起来当年大哥也是这般带着我睡觉的,又温柔又可亲。你说沐哥儿是个累赘,可我对你们来说何尝不是累赘”
顾伯听得眼眶微热,如何也硬不起心肠了,“现在你是当家老爷了,你既有了决意,还问我做什么”
顾雪洲明白顾伯这是默认了,正要道谢。
“我不同意。安之。”顾师傅跨过门槛走过去。
顾雪洲设想过两位长辈的意见,他觉得顾伯那可能会有些阻碍但顾师傅应当会支持自己的,万万没想到顾师傅会反对,顾师傅又是绝不会害他的。顾雪洲愕然问“为什么”
“此子险恶。”顾师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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