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阿姨最近挺苦恼。
她有很久没苦恼过了, 因此一早醒来洗漱完, 突然想到待会愉快的跳舞时间会被人打扰, 便呆愣在了原地。
手机闹铃很准时地响起来, 这是她设置的早饭时间, 昨天煮的饺子还剩点，她可以做个煎饺, 再配碗紫菜蛋花汤。
想到吃的, 还是很开心的。
儿子一早装模作样地在朋友圈发了张晨读的照片，角度找得很好，显得阳光又帅气, 郑阿姨给他点了个赞。
“阳光舞蹈团”的微信群里，已经刷了不少消息，大部分是早上好的表情包，一小部分是分享的公众号文章链接, 郑阿姨都滑过去，注意了下团长的通知。
团长说今天天气很好, 可以多练一会儿，为下月初的表演做好充足的准备。
一想到这次表演是为了给山区小学图书馆筹款，郑阿姨便又斗志昂扬了起来。
她迅速收拾了碗筷，换上轻便舒适的衣服, 将头发挽好, 临出门的时候, 犹豫了下, 最终还是摸出口红, 在唇上点了点。
她人白，发色天生地浅，有了这一点色彩，整个人便可以从清淡雅致变得鲜艳明亮起来。
有气色，有气质，郑阿姨对自己今天的造型十分满意。
赶到活动广场的休息室时，太阳刚刚破云。
团长正提着音响往外走，郑阿姨过去帮忙拿了话筒和小凳子，同他聊天：“今天能到多少个啊？”
“除了渭水花园那两户，都说了会来。”
“那咱们的舞能编起来了？”
“能，老师都请来啦。”
“歌定了？”
“是啊，之前不是都发你们了吗？嘴巴嘟，年轻人喜欢。”
“对，现在就是要搞年轻人喜欢的东西。”郑阿姨暗暗地握了握拳。
排练第一遍开始的时候，请来的年轻舞蹈老师带着大家热身，郑阿姨边压腿边往四周瞄，那个讨厌的人并没有出现。
郑阿姨轻轻松口气，舞蹈老师开始分解动作，她便专注地开始了学习，大家都只是爱好者，不少人也就近两个星期接触舞蹈，跳得歪歪扭扭的，总逗得她忍不住乐起来。
老师教到第三遍的时候，把郑阿姨提了出来：“阿姨，您动作很标准，来前面给大家示范吧。”
郑阿姨不是个害羞的人，而且她的的确确是这群老姐妹里跳得最好的，当下大大方方地站到了队伍前头。
“辛苦老师再多带几遍。”她笑着道。
小老师一双明亮的月牙儿一般的眼睛：“那肯定，教到大家会为止。”
音乐声又响起来，团长坐一旁拿出了他的二胡，很快就跟上了调。
广场里一片喧闹，街道上上学的、上班的孩子慢慢集聚了起来，车辆一趟又一趟，小小的城市动了起来。
师父好不容易甩掉了卓稚和黎秦越，拐了条街，才踏上了往广场而去的方向。
快到的时候，路边的店刚开门，一盆水泼过来，差点泼她脚上。
师父跳起来，望过去的时候看到张灿烂的笑脸，小姑娘不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到有人……”
“没事。”师父淡淡吐了两个字，抬头看了眼店名，顿了顿道，“开始营业了吗？”
小姑娘愣了下：“啊？”
师父：“卖吗？”
半晌，小姑娘才瞪着大眼睛道：“卖！”
基础动作练得差不多了，小老师建议大家换了服装，拿上道具感受一下。
一堆叔叔阿姨老头老太太一起往活动中心走，熙熙攘攘进了更衣室。
郑阿姨的柜子在最里面，她一路进去，有不少人已经抖开衣服乐滋滋地比划着。
但等她打开了柜子，里面却空荡荡的。
郑阿姨愣了愣，再度确认了自己没开错柜子，二度确认了演出服装她压根就没往其他地方带过。
于是她提高声音喊了句：“我的衣服呢！”
女更衣室里大家的动作同时按了暂停。
活动中心的服化道都是大家集体出资，加上一部分补贴经费买的，年龄大了，就爱扣扣索索的，每次账都算得特别清，可不能亏了谁。
这眼见到了正式排练了，衣服没了，大家表情各异，年龄大点的老太太袖子一挽，已经摆出了红袖章的架势。
“落哪里了？”
“衣服不是前天才到的吗？昨天刚发下来。”
“是不是没领啊？”
“带回家洗了？”
“找团长问问昨晚有没有人来过活动室。”
“咱们门口不是有监控吗！调监控调监控！”
吵吵嚷嚷，郑阿姨一句句听了，一个个观望过去，觉得这不像是个玩笑，也不像是有人做贼心虚故意藏了她东西。
她待人一向和善，又是出了名的文化人，谁家有个什么东西搞不清流程，还得过来问两句她，所以这片住了十多年了，一个对头都没有，也没人给她使过什么绊子。
要说唯一一个起了矛盾，还让她一直记着的，也就最近那个奇怪的人。
不知道打哪里来的，说他们广场舞扰民。
她把公告和协议书都摆人面前了，人就瞄了一眼，问她：“我不是人吗？”
“你是啊。”哪有上来就自己骂自己的。
“那你扰我了嘛。”那人瘪着嘴说。
要不是看着人模狗样，还是个女的，并且说话的语气委委屈屈的，郑阿姨能直接叫小区保安来把她打跑。
打扰到你你离开就是了嘛，这人偏不，蹲旁边台阶上，双手支着个脑袋看着他们跳。
一会嘲笑他们动作错误，一会嫌弃他们选曲难听，烦人得不得了。
团长要跟这人来硬的的时候，好巧不巧有人遛狗不栓狗绳，一只大德牧奔过来，吓得人群四散。
德牧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上蹿下跳，疯了一般，这人在大家惊呼声中一个箭步冲过去，跟武松打虎似的，哐哐两拳，狗就蔫了。
偌大的广场，人都跑到了最边上，唯有这人抓着大狗的项圈，英雄一般，伫立在中央。
不像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老阿姨，倒像是个神采奕奕的少年郎。
打狗救人这事，不管是当时勇敢冲上去的不要命，还是后面要和狗主人展开的可以预想的麻烦交流，都不是一般人愿意担的事。
但这人不仅轻轻松松压住了情绪崩溃的狗，还顺利地把狗送到了警局，郑阿姨跟着跑了一趟，狗主人都没见着，问题就解决了。因为狗没伤着人，人也没伤着狗。
郑阿姨觉得，也就是因为这事，她才容忍了往后的日子里，这人继续蹲在台阶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挑刺。
所以……郑阿姨此刻盯着空荡荡的柜子，用一种女人天生的直觉，把自己丢东西这事和那人联系到了一起。
长什么样子她倒是记得很清楚，但她没有拍过照片。
至于名字，好像是姓卓来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要真是她拿了，找找不到，要要不回……
“怎么回事啊？”团长在门口喊。
大家叽叽喳喳地说清楚了，团长立马道：“监控是好的，上个星期才检修过，我们这就去查。”
眼看一堆人拥着就要往办公室走，郑阿姨嘴巴先脑袋地出了声：“等下。”
大家都看向她。
郑阿姨拧了拧手，突如其来的撒谎让她有些口干舌燥：“我可能放车上了。”
“啊？”大家都瞪着大眼睛。
“就……”郑阿姨的手拧得更紧了，“我昨天好像试完以后装包里了……”
她猛地摆了摆手：“你们先去练，我去找找，找不着了再调监控，监控那么长时间呢，不好查的……”
大家议论纷纷，郑阿姨走到了门口，很坚定：“衣服不见了事小，耽搁了排练事大，人老师还在广场等着呢，实在找不着我自己就再买一套，来得及。”
听见最后一句，大家都松了口气。
既然愿意自己承担损失，旁人也就没什么好太操心的了。
大家又回到了房间里，换衣服的换衣服，聊天的聊天，郑阿姨出了活动中心，抬眼望向广场，第一次有些期望那个身影出现。
隔着广场的街上，有一辆洒水车乌拉乌拉地开过去，水花升起来，雾蒙蒙地一片。
郑阿姨盯着那个方向，在心里默数，三，二，一……
有人从水花里跑了出来，鲜艳色泽的冲锋衣外套，在灰色的天际里十分显眼。
郑阿姨突然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人视线绕场一周，在他们通常跳舞的地方停留片刻，而后便精准地落到了郑阿姨的方向。
郑阿姨想冲她招招手让她过来，又突然想起她现在应该拿出的是捉贼的架势，于是咳了咳，挺了挺胸膛，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广场中央走。
那人倒是不动了，站在原地，就那么盯着她。
郑阿姨走着走着就觉得有些别扭，大概是这两天练得有些狠了，腿脚不太舒服。
漫长的几分钟，终于站到了这人面前。
“卓女士，有些事情，我不想挑明了说，”郑阿姨咳了咳嗓子，“但我想你心里应该有数。”
卓女士挑了挑眉。
“你拿走的东西，该还回来了。”虽然对上这人的眼睛总让人有些忐忑，郑阿姨为了拿回自己的衣服还是勇敢地抬起了头。
这人突然笑了，牛头不对马嘴地道：“你的心吗？”
“哈？”郑阿姨张大了嘴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卓女士的手背在身后，左瞅瞅，右瞅瞅，再开口，还是一如既往地欠扁：“衣服别想了，太丑了。”
“哪里丑了！是李阿姨挑得最新款！”郑阿姨不开心。
“你真觉得好看吗？还有那歌，真好听？”卓女士笑看着她。
“好……”郑阿姨懵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我再强调一遍，不关你的事啊，你要是想提意见，除非加入我们团。但我们团入团也是需要条件的，进来以后也得少数服从多数。”
“家属可以走后门吗？”卓女士问。
“你和谁是家属？”郑阿姨皱了皱眉头。
“你啊。”
“你是我哪门子家属了呀！”
“我认识你啊。”卓女士道，“我就认识你，你不得带我。”
“你怎么这么……”
“流氓吗？”卓女士盯着她的眼睛，“我看到你心里这么说了。”
“咳。”郑阿姨被拆穿有些不好意思。
“好了啊。”卓女士抻抻腿，“不矫情了，咱两认识这么久了，这么点忙你总得帮吧。衣服别想拿回去了，要么你退出你们那个什么阳光灿烂团，要么带我进去，让我给你们大换血……”
“凭……”郑阿姨刚张开嘴。
“凭我们和好了啊，以后好好处啊。”卓女士把背在身后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大束带着露水的粉色玫瑰，漂亮得不可思议。
郑阿姨张开的嘴好久都没能合上。
广场上的二胡声伴随着嘴巴嘟嘟又飘扬起来，一群花花绿绿的阿姨叔叔老头老太太挥舞着金光闪闪的扇子，迎着阳光，舞动着新时代的新气象。
郑阿姨怀抱玫瑰，脸上红了一茬又一茬，最后能说出口的，也不过一句尴尬的：“怎么突然买花啊？”
“花店小姑娘说打折，再不处理掉就卖不出去了。”
“是吗？这花还都是花苞呢，不开得挺好的吗？”
“那谁知道，可能骗我呢吧。”
“骗你你就信啊。”
“我乐意，我就喜欢小姑娘。”
“年轻孩子谁不喜欢，那你应该蹲学校操场边去，感受青春的气息，整天杵我们这儿找茬是干嘛呢？”
“看小姑娘啊。”
“这儿哪里有小姑娘？”
“你整天穿得漂漂亮亮的，蹦来蹦去一早上都不累，天好天坏都笑得跟花儿似的，可不是小姑娘吗？”
郑阿姨“嗨呀”一下，扬手要去打人，又舍不得怀里的花，只能一跺脚：“一把年纪了，你这人说话怎么没大没小的。”
“我乐意。”卓女士笑起来，就跟她的出现一般，霸道蛮横不讲理，突然又有趣。出错了，请刷新重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