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深处, 坐着一只鬼。半面骷髅半面干枯的肉影, 他被困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为了不使自己忘记,他每天都会望一眼头顶飘扬的旗帜,七连。
那面旗帜提醒他, 他是七连连长, 他的名字叫张六一。
他从三七年开始,几经战场, 随着国家一起经历动荡的年代,他抵御外敌, 平定战乱,支援邻邦, 保家卫国, 最后,牺牲在了为振兴国家找水的途中。
人生有死, 死得其所, 夫复何恨。
这是政委教给他们的。
每天,看到太阳时, 他就想一遍, 想他的战友,想他的军旅生涯, 想他这一生。
最后,他抚摸着身边的白骨, 想政委的话。
人生有死, 死得其所, 夫复何恨。
他想起邓康总是问:“这听起来都是字,连起来啥都听不懂。”
政委就说:“革`命战士不怕艰难困苦,若是死在向胜利和光明前进的路上,那就永不后悔。”
邓康现在,应该知道这些话的意思了吧。
无聊时,骷髅鬼影就坐下来这么想。
他七连的战士,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剩下的,只有邓康。希望那小子到了学校好好学习。
仗总有打完的时候,那时候,国家太平,他们七连,最年轻的战士邓康,就能长大成人,拿着书本,当爸爸,做爷爷。
“臭小子,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一天。”他自言自语着。
这里太寂寞了,他不停地和自己说话,风沙把鬼叨叨自语的声音吹走,在空旷的沙漠上飘荡,有时候,会发出嘶嘶呜呜的声音,路过的旅人把这种声音称作:沙漠鬼哭。
旅人们会把这种解释为风声,夜里静下来,旅人们半睡半醒之间,会听到一些似真似假的话。
“我们连只剩你了,康娃。”
“光明死在了异乡。”
“我还好,怎么说,老子也是死在咱家里的人。”
有时候,这些鬼话就会化作低喃的歌声:“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有些旅人一觉睡起后再上路,就会不自觉地在路上哼起梦中听到的歌曲。
有人说,或许沙漠里真的有亡灵在唱歌。
“唱军歌吗?这儿以前打过仗?”
“没吧……沙漠也没什么争头,会不会是以前过沙漠死掉的兵?”
“……过沙漠也不会在这里过。”
旅人们聊着夜晚听到的奇怪风声,走远。
鬼所在的地方,从没有人出现过。
他也走不出去,上天似乎跟他开了个玩笑,风和沙,以及黄沙下,七连战士们的白骨,组成了天然的隔离障。
三个排,九十七人,他们分头找水,后来失去了联络,有失踪的,有被风沙掩埋的,有渴倒在路上再没起来的。大家没有死在一起,可慢慢地,风沙却带来了他们的遗骸。
张六一每天走一遍,数一遍。
九十七人,九十七具尸骨。
数完,张六一坐在地上号哭,难过又心疼。
他们都死了,他的战友们都没了。
只剩他一个,又是只剩他一个!
哭完,他又欣慰,每天去看一看他的战士们。
他握着的旗帜还飘扬着,这些战士的亡灵没有找到他,但尸骨回到了旗帜下。
他没有倒,这些战士也还在。
他就在这里等,等有一天,会有人发现,这里的黄沙下,埋着他的七连,埋着他的战友。
又是一次日升月落。
黄沙猛然扬起,他抬起头,在沙雾中,看到了一只巨大的鸟。
“……凤。”他睁大了眼睛,仰望着这只拖着长尾的鸟。
那只鸟盘旋了一周,又消失不见了。
他站起来,又一次数着白骨,叫出他们的名字,然后回来,竖起红旗,叫自己的名字:“七连连长张六一,到——”
他闭上眼,垂下头。
低声答:“到。”
今夜星河璀璨,可能是他这些年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夜空。
张六一仰望着星空,仿佛听到了陆光明的声音。“连长——政委来了!政委要犒劳咱七连!”
邓康问:“光明哥,啥是犒劳?”
“就是奖励!”
“为啥子奖励?”
“因为咱七连全体脱盲了!上次的识字比赛,只有咱七连零失误,参谋长说了,这跟打仗一个样,做得好就奖励!”
“奖励咱啥?”
陆光明左右看了,低声说:“猪后臀。”
因为他们七连有个最小的战士邓康,政委对他们非常照顾。三营长还曾经酸过:“张六一,你们七连真有出息,政委亲自教……你们连里到底藏了什么好东西,怎么政委训话提起你们的次数,都比我们多。”
“我们能打仗能识字,样样做得好!”张六一说,“政委这是树榜样给团里看!”
可是,政委却牺牲了。
二营营长和教导员牺牲后,政委接过了后方指挥棒。
“对方是在虚张声势。”
“还剩多少人?”
“邓康,向参谋长报告情况!!”
“张六一,撤退!!”
“邓康,你个臭小子,给我找准方向……陆光明,掩护!”
政委追着邓康而去,不久之后,只听到一声巨响,和一声长长的:“政委——”
太阳再次升起时,张六一眼前的硝烟战火慢慢散去。
“想政委了。”他低声说。
政委初到团里时,大家都很新奇。
他念过抗大,还跟主席握过手,他打过鬼子,参加过抗联,对了……还会照相。
他们都有照片,第一次拿到照片时,邓康那个小孩子的手都激动抖了。
“政委,下次比赛我要是能全对,你……你戴围巾那张照片送我。”邓康说。
政委就笑:“你个臭小子,要大老爷们照片做什么?”
“你那张……那张照片穿,穿的好看,还拿着书……像知识分子。”邓康说,“我就把它想成我。”
“这张?”政委从兜里摸出一张照片,是他学生时期的留影。照片里,他戴着围巾,穿着青年学生正装,夹着书本,一脸忧国忧民的表情。
“就这张!”邓康说,“我以后也……也跟政委一样,这么照!”
“你想要,等打完仗,就跟我回去念书。”
“好!!”邓康说。
张六一想起,政委曾笑着对他说:“孩子是民族和国家的希望,等日子太平了,我一定想办法送康娃去念书。”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们七连吗?”政委说,“因为有精气神,有最年轻的战士,也有铁一般的精神!你们,是咱们团最年轻的队伍,也是最有希望的队伍……”
“七连,永远是咱们的希望。”政委笑着说,“张六一,扛好了七连的旗,希望不能倒!”
曾经,参谋长问他:“张六一,七连不在了,你想去哪?”
“参谋长,我还想……还想要七连。七连一直都在,我们七连还有人呢!”
“好,那我就让你当七连的铁连长!”参谋长说,“我现在把艰巨的任务交给你,交给你们七连……”
远处,出现了两道烟痕。
张六一转过头看去,等他看清是辆车渐渐逼近后,他不禁激动起来。
这么多年了,终于有车经过。
他站起来,也不管这辆车能不能看到他,他使劲挥舞着手中的旗帜,含着血泪大声叫道:“这里啊!!这里啊!!七连!!七连!!!”
我的脚下,是七连的战士们,请接他们回家。
车慢慢减速,停在了他面前。
张六一:“七连!!这里!!在这里!!”
一声好听又悠长的凤鸣声传来。
张六一抬头望去,跌坐在黄沙中。
他的头顶上,不仅有凤,还有一条赤龙。
龙飞下,盘在车顶上,幽幽喷出一口白气,黄沙被吹开,露出下面衣衫褴褛的白骨。
车门打开后,一个年轻的女孩走下车,看向他。
张六一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她仿佛会发光仙人,从天而降。
“你好。”姑娘发出声音,“您是,七连的战士吧?您叫什么名字?”
张六一疯了似的喃喃着:“她能看见我,她能看到我……有人来了,真的吗?真的吗?”
他猛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从车上又走下一个高个男人,似鬼魅一般,阳光照在他身上,一半虚一半实。
他苍白的手指间夹着一张纸。
“张六一。”他说,“七连连长,张六一。”
他低下头,看着脚下的白骨。
“还有……”他说着,龙凤刨着沙,把尸骨整整齐齐挪放在一起。
“九十八个……七连的战士。”
“九十八?”张六一愣住。
赤龙腾空,又一跃而下,龙爪拍向张六一站着的地方。
煞气分开了黄沙,露出了中间的一具尸骨。
他的手高高扬着,高举着早已被风沙腐蚀掉的旗帜。
“七连连长,张六一。”卓忘言说,“好强大的精神意志。”
苏妙问道:“怎么了?”
卓忘言垂眸看着这些战士们的尸骨,他慢慢说道:“原来……这就是他徘徊不离开此地的原因。”
以自己为旗帜,以精神为向导,指引着他的战士们,回到旗帜下,等待着回家的那一天。
苏妙深深吸口气,回到车里,说道:“司令,是他。别哭了,来见见吧。”
司令擦去脸颊上的血泪,跟着她走下车。
张六一愣住。
司令脱下帽子,抬起头。
“……连长。”
张六一哭了。
他喊:“政委!!”
司令呆滞。
张六一奔向他,抱住他,大声哭了起来。
“政委!!七连……七连还在!还在!!”他颤抖着手,把旗帜交给司令,“政委,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政委,我送邓康去读书了,枣子地之后,七连只剩下我,邓康和陆光明。光明他牺牲在了朝鲜,邓康,参谋长和我,绑着他,送他去了学校。咱七连还在啊政委,希望没死,邓康一定会好好读书,他还在!”
咱们的七连也在。
司令接过旗帜,呆滞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波动。
一行血泪滑下。
司令抬起胳膊,遮住了眼睛,许久,他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我是……”
“我是……”
我是卫绍仪,团里的政委,我死在枣子地大撤退的战场。
我牵挂着七连的命运,那个平均年龄最小的连,最年轻的连。
我牵挂他们,渐渐地,我忘了自己,活成了他们。
“七连连长,张六一!”政委说。
张六一立正了,颤抖着回答:“到!”
“张六一!”
“到!”
张六一慢慢向他敬了个礼,说道:“政委,七连连长张六一,向您汇报。”
“七连所有的战士,都牺牲在光明和胜利的路上,没有一个逃兵,也没有一个孬种!没有辜负您的期望!连里年纪最小的战士邓康,已经交给学校,他会成为新七连,延续希望,绝对不会给您抹黑!”张六一大声说道,“政委,您交给我们的任务,我们都完成了!您交给我们的旗帜,如今还在飘扬!”
政委缓缓抬起头,看向那抹飘扬的殷红。
“七连。”
他队伍中最年轻的七连。
如今,依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