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言墨在心中轻轻一叹, 经过方才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他对那只小松鼠妖的好感度大幅上升。
不只是因为他被爱情感动, 主要还是因为他看出了回溯有两个主体,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虞星河与松鼠妖同时进入了回溯。
所以天幕才会分成两个部分,而两个主体也就决定了回溯会受两方影响,
之前回溯中第一次动荡就是因为天幕需要分成两半,第二次动荡则是收到虞星河的影响。
而之后的这场雨, 很显然就出于那只小松鼠的手笔了,
目的就是扑灭火焰,解决误入回溯的怀仁山庄中人,这样看来那只松鼠虽然是妖,但心地却远比许多人温柔善良。
这样的品性自然会让人心生好感。
在场众人大多也想通了方才的雨是怎么回事,看向松鼠妖那边天幕的眼神中多了些善意, 等待着回溯的继续。
山神似乎是被少女说动了, 神色踌躇地思索了片刻, 却还是摇头道:“我还是不同意。”
少女睁圆了眼睛道:“为什么?”
山神叹气道:“你知道自己会付出什么代价吗?”
少女的表情愣了一下。
山神的神情出浮现出沧桑,她道:“与宁王氏不同,你是妖,而怀仁山庄是有可以识别出妖魔的阵法的, 所以你想混进山庄,比她困难得多。”
听到这段对话, 回溯中的众人一愣, 很快就明白了松鼠妖究竟是何打算,
这时候虞宅已经燃起了大火,虞家满门没有一人幸存,而这只小松鼠想要效仿宁王氏,假扮成虞星河嫁给宁长风。
想到这里众人神色各异,平心而论,他们都更喜欢单纯善良的小松鼠而不是真正的虞星河,但这样的行为毕竟代表了欺骗。
不少怀仁山庄中的人都看向宁长风,不知道面对接连的欺骗,他会是什么反应。
在众人探究的视线中,宁长风神情没有变化,他比这些人更早地猜测到了真相,那时他就已经问过自己,他对这场欺骗有没有怨言。
思考之后他发现,对于自己能与小松鼠相遇,他心中的庆幸远远多于被骗的恼火,而在看到宁王氏的事后,他的心思更加确定了几分,毕竟同是欺骗,单纯的代替总比心思歹毒的杀害更让人觉得容易接受。
可他还是想问清楚,为什么小松鼠会这么执着地想要以星河的身份接近他?
天幕之中,山神显然也有同样的困惑,她恨铁不成钢地对少女道:“你何必一定要变成虞星河?”
少女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说话。
山神又道:“你是觉得宁长风同虞星河有婚约,变成虞星河就肯定能嫁给他?”
少女抿着嘴唇,看表情显然是想否认,但不等她开口,山神就继续道:“我看你还是对人类不了解,所谓的契约对他们而言就是放屁,宁家会同虞家结亲是看中了虞家的家世,可是现在虞家所有人都死了势力不复存在,宁家必然会悔婚。”
这话说得回溯中的怀仁山庄众人脸色变换,偏偏他们无法反驳,在老庄主和宁王氏宣布要废除婚约时,他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驳。
毕竟对宁家而言,少庄主娶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不是好事,但当初宁长风一意孤行地坚持,才让婚约没有被解除。
天幕中,看上去柔弱天真的少女却点头道:“母亲说的这些事情,我都知道的。”
山神看上去愈发无奈,她问道:“那你为什么一定要用假身份,分明以真身同样可以同宁长风结识。”
山神对面,少女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道:“因为我不止一次听宁老夫人说过,人妖殊途。”
此话一出,所有人皆是默然。
人妖殊途,这当真是最真实不过的现状,也是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宁长风从小接受着再正统不过的教育,若非事情已经阴差阳错走到这般地步,若是一开始他就知道他的星河是妖,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天幕之中,少女焦急道:“母亲,请你就答应我吧,我愿意承担所有后果,也绝不会害人,若宁长风不喜欢我,那我也绝不强求。”
简直是卑微到极点的请求,山神几乎要被她气笑了,冷声道:“我在乎你杀不杀人强不强求吗?”
少女睁圆了眼睛,表情发愣。
山神怒道:“你可知只要你施展变换之术,身体就会难以抑制地渐渐衰弱,根本活不了多久!”
少女呆呆地眨了眨眼睛,显然在此之前对此一无所知,她只知道宁王氏可以变成小姐的模样,却从没想过妖想要变成人,支付的代价远比宁王氏更为严苛。
山神又道:“而且变换之术一旦施展就无法解开,若是宁长风不喜欢你,你就白死了!”
少女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良久,她的眼瞳中满是坚定道:“可我真的喜欢他。”
山神的话顿住。
少女继续道:“从十几年前他机缘巧合救了我起,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喜欢着他。”
山神看着少女坚定的眼神,意识到自己的劝说终究还是无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摇头道:“罢了,随你心意吧。”
少女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表情,可是喜悦依旧让她忍不住眼神发亮。
于是那一天,少女终于还是学会了变换之术,她变成虞星河的样子进入虞宅,被救火的宁长风看到,两个年轻人几乎是一见钟情,很快就顶着长辈的压力成为了夫妻。
婚庆的场面在天幕上一闪而过,宁长风眼神中的柔和尚未散去,画面中少女的脸色却开始变得苍白,变换之术对她身体的损伤开始了。
怀仁山庄中的众人看着天幕中星河的样子,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年来她日渐衰弱,即使宁长风遍寻良医也药石难医。
想通了这一点后众人神情各异,但大多还是有些遗憾,虽然有所欺骗,但与他们相处过的星河实在是个很好的人,可是这样好的人,却难以抑制地一点一点走向了死亡。
喻言墨看着天幕中这个结合了妖怪报恩与小美人鱼的故事,心情也有些沉重,然后他便听到身后的秦楠低声沉吟,不知是在想什么。
喻言墨转身然后抬起头,向秦楠看去,就看到少年人的神情微动,眉间先是闪过了一丝懊恼,之后却像是想到什么线索般,眼神一定。
虽然根本无法交流,但喻言墨莫名地觉得,秦楠或许想到了可以破除僵局的方法,只是他却不明白少年为何而懊恼。
答案很快揭晓,松鼠妖半边的回溯突然停住,像是被什么人摁下了暂停键,而另一边,真正的虞星河那边的画面却又有了动静。
怀仁山庄的众人一愣,他们原本以为虞星河已经死了,这时才意识到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而早就料到真相的喻言墨想起秦楠方才懊恼的神情,心中却一愣,他或许明白了秦楠露出那样的表情的原因。
属于虞星河的半边天幕的色调永远是阴暗的,死去的虞星河徘徊于地狱中,她为人时实在是作恶多端,因此死后注定在地狱中偿还罪孽,多年都没能转世。
后来她却突然受到源自凡间的召唤,她响应召唤重回人世,然后便看到双眸一个细长如狐的男人,那人看到她,很满意地抚掌而笑,以很确定地语气道:“你就是虞星河吧。”
重回人间的虞星河早已经成为厉鬼,她的身形如同浓黑的雾,张牙舞爪地炸开,她警惕地看向眼前的人,冷声道:“你是谁?”
男人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是能让你重回人间的人,只要你能听我的话。”
虞星河和回溯中的所有人都一愣,很快有人想起来,他们在回溯中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一团黑雾涌进了星河体内。
那时他们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妖魔占据虞星河身体的画面,此时却终于知道,那竟然是真正的虞星河的鬼魂占据了松鼠妖的身体。
究竟是谁附身了谁这个问题,他们从一开始就搞反了答案!
喻言墨比众人更早的猜到了答案,又知道许多山庄中人不知道的事,思绪早已经走到了过更远的地方,他看着被附身的星河在初代庄主的院落画下回溯阵法,又看着她从祠堂中偷走了一件东西,终于确定了虞星河与松鼠妖的作为,从一开始就在秦楠的算计之中。
喻言墨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他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全部罗列出来,终于确定了秦楠在这一场局中究竟处在怎样的位置。
从一开始,想要将各方势力引来怀仁山庄,想要在山庄中开启回溯的就是秦楠。
眼下山庄有五处势力,分别是他与秦楠,怀仁山庄中人,尊主与河伯等人,杨柳絮与苍山内门弟子,以及召唤了死去的虞星河的人。
这五派势力看上去错综复杂,但其实秦楠与尊主原本就有同样的目标,怀仁山庄根本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杨柳絮与召唤虞星河的人,他们看上去各有算计,实际上却如同秦楠操纵的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没逃开秦楠的计划。
喻言墨很清楚地记得尊主曾说过,他设下了诱饵引诱妖魔进入怀仁山庄,所以从一开始,召唤虞星河的人的行为就在秦楠的预料中,并且秦楠与那人的目标殊途同归,他原本就也想开启回溯!
所以秦楠才会放任重伤的虞星河从祠堂逃走,只是喻言墨却想不通,秦楠开启回溯的目标又是什么?他想起了秦楠专门引诱进来的杨柳絮,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或许目的与苍山派有关。
想到这里喻言墨忍不住感慨秦楠的智商,从苍山派到怀仁山庄,所有妖魔修者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偏偏没有任何人意识到,发生的一切在冥冥中都受到棋手的操纵。
在整个棋局中,唯一跳出局外的棋子,确实被所有人看做弱点的星河,或者说,是化形成星河模样的松鼠妖。
在所有人,包括自认为计谋多端的杨柳絮都按照秦楠的布局走时,只有她竟然改变了回溯,让原本应该出现的内容变成了自己的生平。
喻言墨终于明白了秦楠为什么懊恼。
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计划中出现了变数,毕竟在看到回溯出现错误的图像时,秦楠也只有一瞬的惊讶,他的懊恼,其实出于对那只小松鼠的怜悯。
这场局秦楠布置了太久,他对棋局中的对手们投入了十足的关注,却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局,会影响到一个这样纯粹的女孩。
秦楠最初只设下了引诱其余妖魔行动的饵,但在妖魔的行动中,不惜折损命数也想同宁长风在一起的星河,却首当其冲地成为了受害者。
喻言墨相信秦楠算计的人必有其该死之处,于是他也相信,看到无辜者因此受到牵连,秦楠也会生出怜悯之心。
但他不知道的是,秦楠的心远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大,少年人在乎的一直都很少,少到只能写下短短的三个字。
喻言墨。
秦楠在乎的,从来只有一个喻言墨。
喻言墨会觉得秦楠心存怜悯,不过是因为秦楠知道喻言墨希望自己那样,但在方才一瞬,秦楠的懊恼也是真的。
但这不止是因为他的算计牵连了无辜,更多的还是因为星河那一句人妖殊途。
秦楠抱着手中的小鱼缸,默默地想,在修真界岂止是人妖殊途,对于修者而言,与魔在一起才是最逆天而行的罪孽。
可他却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魔,被打碎的魔魂已经融入了他的魂魄,作为分魂的尊主只需抬手,就能释放出汹涌的魔力。
可是他怎么可能因为修真界的规矩就收敛自己对喻言墨的执着?
而且他与那只小松鼠不同,那只松鼠知道人妖殊途,所以她想方设法将自己伪装成人,而秦楠知道修真界容不下妖,却只想自己改写修真界的规则,而他并不介意让自己改写规则的第一步,是帮一只小妖完成心愿。
秦楠心中有了决定,喻言墨则是满心欣慰,一人一鱼继续抬头看向天幕。
天幕之中,虞星河与松鼠妖都没能占据身体的控制权,在之前的日子里,百日对宁长风温柔相对的是松鼠妖,夜间绘制法阵的却是虞星河,松鼠妖有心提醒宁长风自己的异常,却被虞星河牢牢限制,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能让自己同他人一样住在祠堂之中。
但是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已经渐渐无法压制虞星河,等面对秦楠,受到秦楠身上被杨柳絮动手脚的法器影响,终于露出了马脚。
杨柳絮绝不会想到,他给秦楠那样的法器,最初只是为了吸引妖魔围攻秦楠,最终却误打误撞地帮了秦楠一把。
再之后,两边天幕中同时浮现出画面,那正是不久前发生的争吵。
一具身体中的两个魂魄一同进入了回溯,松鼠妖神色平静,虞星河却表情扭曲,她原本准备用松鼠妖的魂魄作为祭品,开启回溯法阵。
只要法阵能开启,她就完成了同召唤她的人做的交易,到了享受成果的时候,而那时松鼠妖的魂魄早已经不复存在,她就可以借尸还魂用新的身体继续生活。
可是这一切偏偏被松鼠妖毁了,虞星河知道自己进入了回溯,生怕自己沦为法阵的祭品,一张漂亮的脸扭曲得如同厉鬼,看着天幕的众人从没有想过,星河那张看过几年的脸,竟然也能做出如此丑恶的表情。
虞星河看着松鼠妖的魂魄,几乎要扑上去,她以怨毒的语气道:“贱人!你夺走了我的一切!”
回溯之外,所有人听着她凄厉的声调一齐皱起了眉头,至于她所说的夺走了一切,更是让众人觉得如同笑话。
虞星河的一切,根本是被她自己葬送的。
可是虞星河却像是想不通这个最粗浅的道理,她理直气壮,甚至怒斥松鼠妖道:“你的身份是假的,你享受的荣华是假的,这些根本就是属于我的东西,凭什么最后被你抢走了!”
回溯之中,宁长风怒而拂袖,天幕里面,松鼠妖却平静地看着虞星河,她像是全然没有被对方的歇斯底里与怨毒影响一般,神色始终淡淡的,甚至笑了笑:“只要你不能害他就够了。”
虞星河的神色一阵扭曲,她生怕自己永远陷于回溯之中,而恐惧催生了更多的怨恨。
喻言墨收回了看向天幕的视线,这场令人惊骇的回溯揭示了太多秘密,最后却以虞星河毫无缘由的怨毒结尾,让人恼火的同时也有些无奈。
而此时眼看回溯就要结束,回溯的下一次动荡或许很快就会开始,已经到了找到阵法停止回溯的时候,于是他再一次看向四周。
这具锦鲤身体的能力一如既往地可靠,很快他的视线中就浮现出绿色的箭头,为他指引方向。
喻言墨撞了撞小鱼缸。
秦楠了然地低头,果然看到锦鲤又喷出了一道水柱,他当即叫上怀仁山庄众人,在下一次动荡开始前又一次转移。
一路上,怀仁山庄的众人看向秦楠的眼神愈发崇敬,所有修者都知道回溯是很危险的东西,可跟在秦楠身后,他们却宛如只是进入回溯中看了一场戏,全然没有感觉到危险的存在。
秦楠没有在乎众人的想法,沉默不语地在喻言墨的指引下,走向法阵所在的地方,而他之前做好的决定就将在那里完成。
几分钟后,喻言墨视线中的箭头消失,一行人终于走到了回溯的中心。
一团纯白的雾气遮掩了众人的视线,他们只能看到回溯法阵的一角,但那显露出的一角,却也已经极尽复杂也极尽华美。
怀仁山庄众人神色紧张地看着白雾,宁长风甚至有一瞬间几乎要冲出去,却又骤然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学过如何解开回溯阵法,只能不甘地停下了脚步。
然后所有人的视线就都聚集在了秦楠的身上,眼前的少年分明年龄比他们还小,甚至未及弱冠,但已经几次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如果此时还有一个人能解除回溯,那他们想不到第二个人。
在众人的视线之中,秦楠却没有采用正常的接触方式,而是右手向前平推,一道法诀被修为送出去,吹散了笼罩在回溯法阵上的雾气。
众人终于能看清法阵的全貌,然后他们齐齐地惊呼一声。
在回溯法阵纷繁复杂的花纹之上,躺着一个昏迷的苍白瘦弱的少女,而在少女的身躯两旁,两个魂魄被牢牢地限制在原地,不能动弹。
那正是虞星河与松鼠妖的魂魄,细看之下才能发现,两个魂魄都已经不复完整,破碎的魂魄涌入法阵之中,这是回溯阵法正在吸取它的祭品。
所有人心中一紧,若是再不停下回溯法阵,恐怕这两个魂魄都逃不掉魂飞魄散的结局,即使现在就能停下,也不知魂魄已经收到的损伤能否被修复。
就在众人揪心的时候,其中一个魂魄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少女看到眼前众人,神色惊喜地对宁长风急切道:“长风,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