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河岸上,风尸城的居民犹如被惊吓到的麻雀,四散开来。
口中喊着:“救命呀!河神发怒了!”
“我早就说过,宁可不放祭品,也不要乱放。”
“大人要的是天权的心脏,你们乱放人心,所以才惹怒河神!”
“河神吃人啦!快跑啊!”
无数死人狂奔乱跑,也有胆小的,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直接因为恐惧而被吓到立地超生。
黑蛟张口吞咽,口吐人声:
“好久……没吃过这么新鲜的食物了。”
生凭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满眼是泪道:
“你这畜生,还要再多背几条人命债吗?你有什么,都来向我发泄,来啊!”
黑蛟眼神幽怨又凄凉,没有回答,也没有放了神剑山庄的修士。
书生冲上前去,大吼着:“我和你拼了!”
叶云崖无奈道:“我们一起上,说不定还有活命的可能。”
莫怀岚点点头,同神剑山庄的弟子分散开来,从不同角度夹角攻击黑蛟。
这是目前来说最好的战略方式,敌我双方差距太大,只能想尽办法分散对方火力。
当然了,无论战术多好,也都没用。
对于二阶修士来说,这些弟子的攻击手段都太稚嫩,捏死他们只不过是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唯有莫怀岚一人能勉强自保,引得黑蛟频频留意。
他年纪虽小,但出手严谨,很有条理,隐约间甚至有了一丁点莫怀岚日后成就“武尊”的绝世风范。
只可惜,这位小天才的风范只有一丁点,目前他的攻势想要打过二阶修士,还差的太远了。
绝望之际,生凭微微直起身,望向四周。
原本富饶平静的小城,此刻荒野千里,寸草不生。
身边奔跑尖叫的居民,声音古怪嘶哑。
他们跑跳时不似凡人,时不时就会掉一条腿、一只胳膊。
生凭闭上了眼睛。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里,他的故乡,他印象中的风蚀城,不应该是这样的。
百年前。
风蚀城内。
有一小儿摇摇晃晃走到河边,蹲下用手指轻轻抚摸清澈反光的河水。
小儿腿短身小,又急于去摸那河水,身体摇晃着,眼看就要栽倒在湍急的河流之中。
便在这时,小孩身后伸出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将要摔倒的小孩抱起扛在肩上。
“小宝,你不听话。都和你讲过,不要在河边玩水。”
小宝含糊着说:“神、神……河神。”
“对,河神。”抱着小孩的汉子恭恭敬敬道:“小宝,你要感谢河神大人的养育之恩。”
说完,汉子将手中的宣纸摊开,轻轻浸泡到河水之中。
“这是任状元的新作——《凛凛岁云暮》,字写得极好。你爹我一直喜欢任相公的字画,但没钱买。任相公是个好人,看我喜欢这字帖喜欢得厉害,分文不要,送给了我,真是个大好人啊……”
汉子感叹一声,松开手,将这副字送到河流深处。
“现在,我将这字献给河神。请它保佑风蚀城风调雨顺,保佑任相公身体康顺,万事如意。”
在那时,诚心诚意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献给河神的汉子,一定没有想到。
自己这双手,亲自将他口中的好人任相公,推向了地狱。
那一年,河神的寿辰上,亲口说:
“我要任状元画出《凛凛岁云暮》的手。”
风蚀城内的村民死寂着,大街小巷没人走动跑跳,他们都用一种乞求又怜悯的眼神看着任几生。
任几生就是日后的书生生凭。
他相貌生得极好,一双眼含情脉脉,嘴角似笑非笑。
看似风流,实则待人温柔有礼,他是风蚀城的骄傲。
风蚀城内,没有人不喜欢他。
任状元在自己家中呆了三日,三日后,他推开门,笑了笑,对坐在门口等他的村民伸出了自己握笔的双手。
失去双手的状元养了许久的伤。
伤好后,他开始学习用脚作画。
任状元天赋异禀,没过多久便学会了,字画甚至比之前用手写出来的更有力量,更加完美。
于是第二年,河神说:
“我要任状元写出《涉江采芙蓉》的脚。”
任几生愤怒了。
他大哭着指天怒骂,便连咒骂的内容都文采飞扬。
骂过后,任几生还是让村民将他的脚砍了下来。
从此之后,任状元不再写字画画。
他开始下棋。
因为下棋不需要任状元亲自动手,只要能看到棋面,便可拜托其他人帮忙落子。
半年之后,世人开始尊称他为“五子国手”,意思是任状元与风蚀城的大国手下棋,也需要让对方五子,才不会赢得太快。
第三年,河神说:
“我要任状元解出珍珑棋局的眼睛。”
任状元从此再也见不到日月流转,光阴变换。
他变得沉默寡言,总是坐在自己房间里的躺椅上,轻易不出门。
有仰慕他的村民时时过来,替他洗衣做饭,打扫屋子。
那一日,村民无意之中说道:
“有个对子,偏旁部首分别是金木水火土,集齐了五行要素,十分难对。”
任状元强行忍耐,没有出声。
那村民又道:
“烟锁池塘柳,嘿!真不亏为千古绝对。这样的对子,难道是任状元这样的人物都解不出来吗?”
任几生实在是忍不住了,他坐起身,眼上裹着一块三指粗细的白布,整个人憔悴的脱了相。
然而开口时声音响彻朗朗乾坤:
“这有何难——桃燃锦江堤,便是了。”
那村民大吃一惊,旋即喜笑颜开:“任相公真非凡人也。”
第四年,河神要的是任状元口述绝对的舌头。
谁也没想到,四年前金榜题名、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会变成如今这个不能写、不能走、不能看、不能言的……废物。
他闭门不出,躺在床上时,若非呼吸间腹部浮动,真像个死人一样。
房间里寂静无声。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里面会发出含糊不清的哭泣呻【吟。
到了第五年,大家觉得河神一定不会再紧盯着状元郎折磨了。
因为除了他自己,他已经一无所有。
终于,河神说:
“我要任状元这个人。”
于是,村民把状元扔进了河里。
也有人抗议,说任状元为了保护风蚀城,牺牲了太多,不能让他再受委屈,死无全尸。
可是这种事,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任状元的牺牲已成定局。
再次清醒时,任几生睁开了双眼。
当他发现自己居然能做出“睁眼”这个动作时,很是震惊。
任几生坐起身,看了看自己的手脚。
那些原本齐齐切断的伤口,隐约间冒出一条红线,好似哪家姑娘用绣针将他的手脚缝回原处似的。
周围昏暗无光,任几生睁大双眼,正要仔细看看手脚上的红线,忽然,有一条巨大无比的黑蛇朝他这边游了过来。
任几生大吃一惊,下意识要转身逃跑。
然而那黑蛇在水底游动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就贴了上来,叼着书生后颈,朝河道凹陷的河谷最低处游去。
河谷很深,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任几生被黑蛟猛地扔到地上。
他发抖着尖叫,挣扎着爬起来,手指摸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拿过来仔细一摸,才知道是个腐烂已久的骷髅头骨。
头骨里有大量的水蜘蛛,密密麻麻爬到书生的手背上。
任几生吓得魂不附体,猛地扔了骷髅,拼命拍打,叫道:“天呐,救命!这里好黑,我要回家……”
任几生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知道那滋味有多难受。
黑蛟安抚地吼了一声,下一瞬,任几生眼前亮起蒙蒙的白光。
山洞里光线骤然明朗,仿佛外界黄昏时刻。
任几生睁开双眼,看清楚后几欲昏去。
这里……居然有那样多的骸骨!
面前黑蛟长尾一卷,将任几生面前的残骸扫干净。
又是一卷,将状元郎从那一边,拉到了自己身边。
“你、你想怎么样……”
黑蛟的身体好似液体一样融成一团,原本遮天蔽日的体型,逐渐化成一个同他差不多高的少女。
少女相貌艳丽,一丝不【挂,好奇地盯着任几生看。
任几生大吃一惊,叫了一声,扭过脸去,以手掩面。
少女不依不饶,扳直了任几生的身子,非要让他正对着自己。
“姑、姑娘,自重。”
任几生扭着脖子,四处张望。
然而,当任几生环顾四周后,他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并不是风蚀城。
而是水草飘摇的河底深处。
任几生这才认识到面前少女的身份,复杂的感情从心底升起。
这人是害死自己的罪魁祸首,也是风蚀城居民崇拜的神明。
他想一脚踹死她,也想对她跪地求饶。
种种情绪纷沓而来,任几生长叹口气,道:“大人,你,你害的我好苦。”
话音未落,鼻腔一酸,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少女静静看着面前的书生,有些无法理解他激动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直白道:
“我要你教我写字画画。”
“咦……你会说话?”
“……”
任几生这才反应过来。
她一定是会说话的。
不然怎么开口和村民要祭品?
他只是没想到,河神举止低俗无礼,谁知居然是条风雅的、想要学写字绘画的蛟。
作者有话要说: 烟锁池塘柳,最早见于陈子升的《中洲草堂遗集》,被认为是绝对。
作者看了看,觉得“桃燃锦江堤”是对的最标准的下联(个人意见)。
当然了,这个千古绝对还有很多很牛的下联,比如深圳铁板烧,锈堵油烟机等等,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