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雪风的声音直直地朝苏锦的耳朵里传来,她听见男人说“那弟弟还是选这个吧,这个生得好看。”
苏锦抬头看了一眼,燕雪风说这话时眼睛看向的是站在她身后的舞姬。
苏锦脑子嗡地一声,一时间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有伶俐的太监见这种情况,已经走到了苏锦身边,示意她快些叩头谢恩。
叩头谢恩
然后呢他便要将她带离这里了么
带离他的身边
苏锦在那一瞬间手足无措。
女孩子抬起头,用一种求救般的眼神看向身边的燕雪风,若是此时燕雪风能转头看她一眼,就会发现此时苏锦看他的眼神竟是与他当年在民乱中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
一样的茫然,一样的无助,她看着他,像是把他当初她最后的希望。
那年风声鹤唳、炮火连天,少女饥肠辘辘、灰头土脸,她在敌人的马蹄下小心地躲过闪着寒光的刀刃。然后她一抬眼,看到了他。
少年着深蓝华服,骑着高头大马,缓缓朝她而来。方才还杀红了眼的乱民们见到了他就好像是见到了猫的耗子,纷纷逃脱。
那时她也是这样抬着头看着他。
少年在她面前停下,垂眉看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少年竟是看着她突然笑起来。
苏锦记得那是个清晨,燕雪风逆着朝阳。他看着她笑,眉眼矜贵又温柔,清晨点点阳光带着点金色,落在他深黑的眼里,竟像是染上了一层光。
他弯下腰,伸手握住她无意识伸出的手。
苏锦记得,他的手心很温暖,和他眼里的阳光一样。
而现在。
少女仍如三年前那样抬头看向燕雪风,而彼时那个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掌的少年却再没伸出手。
不,他伸了,只是这次他伸出的手不再是为了她。
苏锦站在原地,看着燕雪风起身笑着伸手,握住的却是身后舞姬的手。
那舞姬的一双柔荑白嫩如雪、柔若无骨,这般与燕雪风双手交缠着的模样,果然比她的般配多了。
男人似是有些醉了,那因着成熟而显得愈发俊逸的眉眼间一派风流笑意。那个曾将她从战乱中救出、曾亲手教她拿笔习字、曾在庭院落花中一招一式为她演练剑法招式的男子满眼笑意地看着别人。
燕雪风甚至没再转头看她一眼。
苏锦只觉浑身都开始发冷。
从骨子里冒出的那种冷。
真奇怪,苏锦想。
分明是燃了煤炭的暖阁,怎么会这么寒冷呢
过了许久,苏锦才重新听到声音。
她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她听到自己说“民女谢主隆恩。”
声音是和室外寒风一样的凛冽音色。
李延将苏锦交给了宫中专门教导暗卫训练的侍卫长。
侍卫长是个年约四十的中年男人,有着十分严肃的五官和气质。他的容貌其实很普通,是那种混在人群中你绝对无法找到的普通。但他气质刚硬,脊背挺直,握剑的手有力而沉稳。
侍卫长看样子就是个对属下十分严厉的,但初次见面,他对苏锦却很是温和。
他将苏锦带到了宫中专门给暗卫休息用的地方,甚至特意给她挑了间朝向好的屋子,看着苏锦欲言又止,最后却只说了一句“明日记得早起去谢恩”便离开了。
一开始苏锦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她坐在房间里,无意间一抬眼,看到了对面铜镜里倒映着的自己。
镜中的女子梳着时下最流行的飞云髻,妆容精致,身上的衣裙也是华贵又精巧。
可就是那么格格不入。
与镜中人本身的格格不入。
苏锦看着镜中那个瘦小寡颜的女子,她化着那么精致的妆,穿着那么华贵的衣裳,可是有什么用呢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得出她的卑贱。
她就好像是一个最下等的奴婢,不要脸地偷了自家小姐的衣裙,偷抹了小姐的胭脂点翠。她揽镜自怜,几乎以为那镜中人就真的是自己了,自己就真的是那样高贵的人了。
可谁看不出来呢
她那样格格不入。
苏锦又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女孩眼圈红红的,脸上惨白的用那样厚重的胭脂水粉都掩盖不住。
刚才自己就是用这么一副像是要哭出来了的模样回来的吗
难怪侍卫长会那样。
他刚才看自己的眼神是怜悯吧是可怜吧
果然是呢。
果然很可怜呢。
那么可怜。
真可怜。
苏锦看着镜中的自己,竟是低低地笑了起来。
窗外残月朦胧,自是凄风苦雨。
第二日侍卫长早早地便领了苏锦去谢恩。
李延勤勉,日日不到卯时便已经起来处理政务。苏锦要赶在他接见第一波大臣前谢恩,自然也得早早地去候着。
出门时天还未亮,苏锦在门外一直等到天光擦亮,才得了可入内的吩咐。
苏锦低着头,十分乖巧地跟在太监身后。
今日她穿着最普通的黑色劲装,鞋子也从精致的绣花鞋换回了平底的黑靴,果然就适合了她许多。
行走间也不再觉得脚疼了。
还未走到门口,却已经听到阵阵说话声从门内传来。
苏锦的头不禁垂得更低。
那说话的男声低沉而温柔,她再熟悉不过,分明是燕雪风。
燕雪风“皇兄这样可不好,明知道昨日臣弟是酒醉不清醒,还让臣弟做那种选择,锦儿非恼了我。”
李延“酒醉朕若是让雪风现在再选,难道雪风会选不同的答案”
燕雪风没有回答,苏锦听到了他低低的笑声,不置可否。
苏锦抿了抿唇,垂下眼,愈发安静乖巧。
见苏锦进来,正在批阅奏折的李延将手中沾了朱砂的御笔往笔架上一搁,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朕既然要了你来,便不会亏待你。侍卫长功夫不错,你跟着他练,不会比在洛王府差。”
苏锦低头“是属下明白。”
一旁的燕雪风原本正手里捡着本书,笑盈盈地看着苏锦,此时听苏锦对李延自称“属下”,翻页的手却是一顿。
须臾后却又恢复了正常,脸上又带起了丝惯有的调笑意味“锦儿虽然如今入了宫,但终归还是本王的徒儿,为师日后还会经常来看锦儿,锦儿可不能与为师生分。”
洛王生得尊贵,说话语气又向来温柔,女人向来最吃他那一套。
平心而论,李延要论模样也并不比燕雪风差,可他气质太过冷凝,即使语气和善时也自有一番气势在,比不得燕雪风俊秀可亲。
宫中婢女大多喜爱燕雪风这一款,此时见他言笑晏晏、语气亲昵,虽不是对着自己说话,周边不少宫女却已经忍不住红了耳廓、垂下头去。
偏偏身为对话主角的苏锦却像是再不能感觉到这一点。
女子听了这话只更深地弯下腰去,伏地道“苏锦不敢。既然师傅将苏锦送与了皇上,忠仆不事二主苏锦万万不敢。”
语气恭谨,面无表情,与昨日那个被他稍一调戏就面红耳赤的少女仿佛不是同一个很。
“”燕雪风张了张嘴,像是完全没想到苏锦竟是这么个反应,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李延却是大笑起来,显然很是愉悦“既然如此,你便先下去吧。你日后住在宫中,一切事宜都由侍卫长负责。”
苏锦恭敬道“是,属下明白。”
接着倒退着离开,至始至终竟是没看一旁的燕雪风一眼。
燕雪风目瞪口呆地看着苏锦离开,直到女子的身影完全消失,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似的,一脸郁闷地趴在桌子上“锦儿定是生我的气了,以后若再不肯理我可怎么好”
李延又重新拿起了奏折翻看,闻言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便是再不理你又如何洛王向来风流天下闻,那苏锦无相无貌,雪风难不成还能少了她一个”
燕雪风便又笑起来,但眼眸沉沉的,一双手更是在暗处紧握到指节发白,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李延又低下头批起奏折,燕雪风心中烦闷,偏偏不能表现出来,便百无聊赖般伸手把玩李延桌上的玉石镇纸。
那是枚白玉雕成的镇纸,做成卧狮的造型,雕工之精湛自不必说,单说那温润不掺一丝杂色的玉料就足够显得尊贵了。
这块玉料是李延登基那年西域进贡的,说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极品暖玉,色泽温润,在阳光下甚至能带上丝莹白的光,把玩愈久色泽愈好。
只可惜体积不够大,只够做成这桌上镇纸。李延向来喜爱白玉温润色泽,五年来一直放在玉桌上,日日用着。
李延从前只觉这白玉色泽实在是过人,今日见燕雪风将白玉镇纸拿在手中反复把玩,才惊觉这洛王的一双手竟是比这据说是世间最好的白玉色泽更加好看。
洛王这一双手本就生的好看,手指修长纤细,手腕瘦削白皙,这是位受宠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王爷,双手自然是半点瑕疵也无。他又生的肌肤如玉,这般把玩白玉镇纸时,修长十指虚虚搭在白玉上,一眼望去,竟似比玉色还要胜上几分。
简直让人有一种想将这双手握在手中细细把玩的冲动。
那触觉会不会比白玉还好
许是清晨阳光太晃眼,李延竟觉得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他在这一时刻竟想起了从前曾无意中听宫女私下谈论过的,说洛王真真是位玉做成的人物,说其持杯挑帘笑望过来时的模样简直是人间绝色。
“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城人。”
李延执笔的手顿了顿。
燕雪风注意到他突然停下的动作,有些奇怪地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即却是笑起来,语气不明“不管如何,多谢皇兄昨日送我的那美人。”
李延“很满意”
燕雪风的笑声里似是带着点不明不白的暧昧“自然满意。”
李延抬头看了他一眼。
燕雪风眉眼间一片笑意,当他又想反驳自己的话,只回道“是皇兄不懂这美人的妙处。不如日后弟弟若见着好的了,也送皇兄一个”
他笑得实在旖旎,李延垂了垂眼“不是已经送了位了吗”
燕雪风只当他在说苏锦,眼睛一眯,只道“锦儿是暗卫。这暗卫与美人的功用如何一样”
李延又抬眼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又低头下去批奏折。
燕雪风顿了片刻,站起身来笑道“那臣弟就先行告退了,皇兄在这批了一早晨的奏折,看的弟弟眼睛疼。”
李延听了只摆手“游手好闲,退下吧。”
燕雪风笑嘻嘻地应了。
李延再抬头时只看到男子离去的背影。 身形修长的男子衣裳华贵,背对着他缓缓离去,他离去的方向正有朝阳缓缓上升。
天地一片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