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作为一个五感健全的普通修真者,也是拥有好奇心的。
或者说,作为一个年少气盛的女修士,她拥有着足够的好奇心。
青篱在修真界无疑是个传奇。
不说其他,单就他当初屠尽一峰门人、叛出师门的事就够让修真界的人议论个三天三夜了。
修真界中人最想不通的事就是当年青篱为什么要这么做
暮千崖将青篱带回定天宗的时候,青篱不过一介凡人,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定天宗对他恩重如山,暮千崖待他情深义重。
青篱他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
修真界中人对此给出的答案大多都是“青篱他生性如此”。他们说青篱天生冷血无情、嗜血无心。
黄泉谷谷主青篱是个疯子,这是修真界中人统一答成的共识。
一个疯子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都是正常的。
可望乡总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的。
尤其是当她与青篱一起做任务、穿梭于各种小世界、越来越熟悉了之后。
望乡越来越觉得青篱根本不可能是众人口中那个只为了一己私欲、甚至一时之快,而葬送一峰门人的疯子。
青篱确实性子不正常了点,他任性、冷情、唯恐天下不乱。
青篱做的每一件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事,细究起来似乎都只有一个出发点为了让自己感到高兴。
望乡曾亲眼见青篱豢养一只刚破壳的雏鸟,他为它做精巧鸟笼,为它备精细食物。那只雏鸟从出生后就从未接触过其他生物,它只接触过青篱。
青篱对这只雏鸟的一切都亲自经手,将雏鸟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总爱在阳光晴好的午后,带着那只鸟儿在院中晒太阳。阳光暖融融的,青篱会轻抚鸟儿顺滑的羽毛,然后面带温和笑意地看着顺势回蹭着他手指的鸟儿。
理所应当的,那只雏鸟养成了对青篱极深的依赖,后来甚至到了不是青篱亲手给予的东西它就不吃的地步。
再后来雏鸟长成,青篱却将它重新扔回了树林中。
树林中有树有草有食物,有足够支持鸟儿活下去的一切要素,那只鸟儿被青篱养得羽毛丰满、体态灵活,按理来说要在树林中活下来根本不难。
可它显然不会了。青篱一直将它照顾得太好,鸟儿离了青篱也没想着要去携枝作窝、去寻找食物,它只是立在枝头,一声声地啼鸣,像是在哭求青篱将它带回去,似乎青篱对它的意义比食物更重要。
青篱却始终不曾再出现在那只鸟儿面前。
他从前疼爱它时什么都用最好的,鸟儿掉一根羽毛他都心疼,可现在却心狠得厉害,仍由那只鸟儿叫的声音啼血,也不闻不问。
仿佛之前的一切疼爱都是虚假。
望乡不知道那只鸟儿后来怎么样了,青篱似乎也没有去关注。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鸟儿最后的结局。
望乡只知道当那日鸟儿终于长成、青篱下令将它带走的时候,男子的嘴角是带笑的。
他笑得那么愉悦,甚至是享受,那一刻青篱看着鸟儿的目光完全是温柔的,真正的、眼角眉梢俱是柔情的温柔,与从前那种虚假的温和完全不同,那是一种似乎对对方喜爱得入骨的眼神,就好像就好像从最初带鸟儿回来的时候起,他一直等待着的就是现在这一刻。
望乡不知道青篱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也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
若是在她那个位置的是修真界中其他人,他们的想法可能是觉得青篱做这件事就更印证了青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的事实。
可望乡却总是会觉得不管青篱做这件事究竟是为了什么,能用这么长的时间去做这么一件事、就为了享受那最后的一刻,这个男人究竟是有着怎样的耐心。
望乡知道自己是没有这样的耐心的,因为这世上吸引她的东西这么多。
师尊那么厉害慈祥、师姐们那么温柔友好、师妹们那么可爱有趣,甚至连神意门中负责杂物的老者都是那么和蔼可亲。
世间美好的东西太多,她的心、她的眼要分给那么多的事物,注定了她做不到用那么十足十的耐心就完全那样一件事。
可青篱有。
为什么呢
因为他一无所有吗
望乡刚遇到青篱时虽然心中疑虑万千,却完全不敢开口询问。
后来慢慢熟悉了,才开始敢开口跟青篱搭话。
有一天望乡终于鼓足了勇气,问出了她从见到青篱就一直想问的问题“谷主,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叛出定天宗,还”
望乡说到这里咽了咽口水,不敢将剩下的话说出口。
彼时青篱正待在洛王府的书房里练字。男人分明生了一副扰乱俗世的容貌,可当他定下心来、垂着眼一笔一笔练字的时候,周身的气息却是可以称得上是安静的。
青篱的字是真的好看,笔锋凌厉,落笔张扬,似乎是谁曾精心教授过。
“还屠杀门人”青篱笑了笑,似乎有些不置可否,但望乡并未在意他那时语气里奇怪的停顿。
男子搁下笔,拿起一旁的锦帕细细地将手擦净,突然道“望乡,你是不是觉得定天宗对我极好,觉得暮千崖待我恩重如山”
望乡听了有些奇怪,却是没有过脑子,直接回道“当然啊,这是全修真界都知道的事。”
“是啊,全修真界都知道”青篱突然笑了,“我曾也这么觉得。”
暮千崖将青篱带回定天宗的时候,青篱十八岁。
在此之前,青篱是下方某一低等修真小世界中一个落魄世家的独子。
那个低等的修灵力稀薄,其实根本不适宜修士修行,因而那个低等世界中高阶修士寥寥无几。
青家作为一个落魄的世家,自然更是出不了什么修士。
但青家有一个极特殊的地方,青家所有的血脉传人,都是不需要通过“开悟”,可以直接进入开光期的修士。
也就是说,青家人每一个俱是生下来就是修士。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青家血脉的特殊,据说青家乃是上古神族的后裔,故而每个族人都具有超凡的领悟力。
其实“开悟”一事对于修士而言并不是太难的事。“开悟”说到底不过是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感觉,一般只需要有个修士前辈指点,任何人都能很简单地进入开光期。
但之后却是不同,修真之路漫漫,除了灵根,最重要的便是“悟性”了。
悟性这东西说来虚无缥缈,不像灵根般可以直接测得,但其重要性在某些程度上却是可以说是超过了灵根的。
修真界中常有这样的例子某个修士灵根极差,不过五灵根,而且根根混沌不清,然悟性超群,最终也能顺利成为高级修士,甚至开创了一门独属于自己的流派;
而某某修士虽天生灵根极佳,却是悟性极差,始终不开窍,分明一个灵胎良宝,最终却连筑基期都上不去。
种种例子让修士们明白了悟性的重要性,可世人血脉浑浊,因此多愚钝,悟性极佳的比灵根极佳的更可遇不可求。
在这种情况下,青家的存在自然就显得过于惹眼了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修真界中开始流传起了一句话“食青家人血肉者,可得上品悟性”。不管这流言是真是假,总之大家都这么相信了。
一夕之间,青家成了整个小世界的众矢之的。
小世界中的每个人看着青家人的眼神都是冒着光的。他们不再将他们当人看,在他们眼里,青家人成了“药材”,入药的、用来食用的“药材”
从青篱很小的时候,青家人就已经被“食用”的差不多了。青篱父母心疼自己的孩子,用尽一切手段将青篱送了出去。
青家很快被灭了门,只剩了青篱一人。
那一年他不过十岁,青家父母将他托付给了自己的至交好友,青篱隐姓埋名地活了下来。
那样活下来无疑是很痛苦的,因为总有人在找他,而他们抓他,只是为了“吃”他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暮千崖见到青篱时,他的养父养母也已经为了保护他而死了。
他又成了孤身一人。
是暮千崖将青篱带回了定天宗,数百年来细心呵护,一点一点地将他从一介凡人培养成一个手法通天的修士。
定天宗也对青篱很好,定天宗其他几峰的峰主都是暮千崖的同门师兄、师姐,他们虽性格不同,但个个都是极好的长辈,对下一辈极其疼爱。
全修真界都说暮千崖真的疼爱他这个唯一的徒弟。
暮千崖自己是冰系天灵根,因着所修功法的缘故,他所居住的持剑峰上常年积雪,寒冷彻骨。
然自从青篱拜入了暮千崖门下,持剑峰万年冰雪的山头上,开辟出了一块空地。那里不积冰雪,却生花草树木。
持剑峰上万年冰封,一眼望去四方白雪茫茫,只那一块,四季春景,绿意盎然。
在青篱之前,暮千崖虽然没有收过弟子,但持剑峰上门人不少。每个未入门的门人刚进峰时都抱怨过山门太冷,定天宗宗主还特意为此去找暮千崖谈过话,希望他能保留一些地方不积冰雪,却只换来了暮千崖冷冰冰的一句“吃不了苦的,来我持剑峰做甚”。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持剑峰会万年保持如此的时候,青篱来了。
白雪皑皑的持剑峰上从此有了一抹绿,就好像是谁万年冰封的眼里慢慢涌上的脉脉柔情。
那几年,修真界中人常感叹,原来哪怕厉害如暮千崖,原来做起师尊来,也和其他所有普通修士一样,会是个时时刻刻操心自家徒儿的“傻师尊”。
青篱那时年轻才俊,生得又好看,修真界中不知多少女修偷偷爱慕他,却从未有人敢当众表达,因为暮千崖的存在。
青篱修行的天赋极高,他本就是雷火双全的天灵根,青家人时代所传的极高悟性也在他身上得到了验证,入门不过短短两百年时间,他就从毫无根底的凡人修炼到了元婴期的大能。
要知道修炼到元婴期,对于普通修士而言,没有六七百年是根本没有可能的。
一时间修真界中人人羡艳。
青篱那时还是个“修真界的下一代领袖”的身份,幼时的经历似乎并没有影响他的性格。青篱性子开朗,处事周到,难得是性子丝毫不迂腐,与一心修行的修士谈心得,与性子跳脱的修士说玩闹,哪怕是各门派里那几个最令人头疼的纨绔子弟,青篱也能与他们相处得很好。
那时修真界里的每个人都喜欢他。
那时的青篱真可以称得上是“交友满天下”。
青篱那时作为暮千崖唯一的亲传弟子,在定天宗中的辈分极高,因此每日都需要监督门内的师弟师妹们练习心法招式。弟子们学习的地方是在定天宗山脚下的一座学堂里,弟子们摇头晃脑地朗读心经的时候,常会有爱玩闹的外峰甚至是其他门派的弟子趴着窗子窗子来跟青篱打招呼,跟他约等会儿下了堂是去哪里吃酒好。
青篱总是会笑着骂他们两句整日玩闹,说他们一天天的就知道打扰他教习,但下了堂后却还是会与他们勾肩搭背地去山脚下游玩。
若是那日山脚下热闹,次日来上课的门人甚至可能会得到青篱在山脚店铺里特意为他们带的小玩意或者小零食。
那时的修真界,谁不喜欢定天宗持剑峰的这位“大师兄”呢
他那么温柔,又那么有趣。
每日都有女修托着与青篱相熟的男修来见青篱。
女修们含羞带怯地垂着头揉捏着身上特意换上的新衣的衣角,两颊通红地憋了半天好不容易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想与青篱搭话,一抬眼却总会看见那个传说中一心沉迷于修炼、从不下山的“修真界第一人”暮千崖正冷着脸站在边上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们。
暮千崖如传说中一般不爱说话,总是看他们一会之后便转身带着青篱就走。
青篱不敢反抗师尊,也只好跟着离开,但少年走几步之后总会回头笑着冲他们眨眨眼,眉眼温柔,笑容带光,带着点歉意又满是狡黠。
待两人走远,若女修的修为高深,还能隐隐地听到青篱轻声哄他师尊的声音“师尊你别生气,我就是来见个朋友您前几日找来的功法我练了都记住了我没有胡闹下来玩下次比试徒儿亦不会给师尊您丢脸的”。
剩下的话远远地隐在时光里,再听不清分毫。
女修们总是会被逗得笑出声来,之前的紧张便都化为了乌有,反而会觉得原来传说中的暮千崖竟也与时间所有的师尊一样。
会操心徒儿的修为,会费心会徒儿找合适的功法,甚至还会担心徒弟“早恋”。
比起以前那个常年只知修炼的镇派之宝,倒是显得有人情味了不少。
这一切说来过去了不过五百年。
五百年,对于凡人来说自然是极漫长不过的岁月,但对于修士来讲,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当年那些与青篱课后笑闹约酒的、让门派头疼不已的弟子们现在大多也已经做了师尊,收了自己的徒儿,个别天资聪慧的甚至已经成了门派中的顶梁柱;当年那些被青篱悉心教导过的师弟师妹们,现下也已经成为了定天宗中的中流砥柱。
他们都是修真界正道的新生力量,与现在身为修魔者领袖的青篱完全站在了对立面。
只是也不知当他们日常痛骂青篱忘恩负义、叫嚣着要纠集人去铲除青篱这个邪魔歪道的时候,是否会在偶尔间回想起当年的事是否还会记得那些年青篱与他们一起笑饮的酒、青篱为他们带回的小食的味道
五百年,定天宗山脚下的街市仍时不时地热闹一阵,持剑峰山头漫山的积雪仍白茫未化,甚至连弟子们朗读心经的节奏都仍如旧年。
旧年的时光里,穿着一身蓝衣的少年手中执剑笑得眉眼温柔,他身后是一片斑驳树影,他似是冲着对面某人笑着眨了眨眼,然后转身离去。
风雪连天,一时晃眼。
再睁眼时,少年清瘦的身影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有那个红衣如血、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他站在那里,眉目精巧一如当年,可那旧时总满含笑意的眼里,如今只剩了一片狰狞的杀意。
青篱裹着燕雪风那身深蓝的华服,背手立在窗边,看着窗外归来的那一双燕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道“望乡,你知道怎样让一个修士可以在短短五十年之内修为从元婴期升到大乘期吗”
望乡一时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