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谷。
后山。
暮千崖站在一旁, 看着青篱拿着酒坛在后山一千零五座墓前都倒了一杯酒。
黄泉谷谷主用的酒, 自然是最上等的酒,酒香浓烈, 暮千崖站在一旁, 也能闻到浓烈的酒香, 酒香弥漫了整座后山。
青篱敬酒时表情很是冷静,他甚至是有些面无表情的,他也不说什么话,只是一路沉默地为每座墓都敬上一杯酒。
黄泉谷的后山有一千零五座坟, 埋葬了当年持剑峰的一千零五位弟子。
甚至包括当年的青篱自己。
“五百年了,当年的仇终于报了。”给每座墓前都倒了酒之后,青篱提着已经空了的酒坛走出墓群, 站在后山前看着山头的一堆墓碑,“他们终于可以瞑目了。”
当年血洗持剑峰的二十一位凶手都已俯首, 当年持剑峰上的一千零四位弟子为生命抱住了他们敬爱的大师兄的性命,而如今青篱能为他们和当年的自己做的, 只有杀了当初杀害他们的凶手。
暮千崖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青篱做这些事情。
直到青篱提着空酒坛走到他身旁,暮千崖才看着青篱有些迟疑地安慰道“嗯, 五百年了, 想必他们早已重新投胎入世。如今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结局,了了他们的因果。”
修真界中的人陨落后只要不曾被灭了元神, 便可以如凡人般重新转世投胎。当初持剑峰上的上千弟子修为都不高, 俱没有修到元婴期, 因此并无元神可打碎。
如今五百年过去,这些弟子们想必都已经重新投胎入世,因着上辈子便是修士的缘故,这些弟子转世后想必都有不错的资质,如今青篱又杀了当初杀害他们的凶手,算是了结了他们前世的因果,往后这些前持剑峰弟子修炼的道路,就全靠他们自己了,但想必并不会如何艰辛,至少能达到他们前世的境界。
暮千崖这么与青篱说,是想安慰青篱,他看出青篱现在心情不大好,所以想宽宽他的心。
青篱却没有接他的话。
红衣男子沉默着看着眼前的白衣男子看了许久,半晌后终于一垂眸。
纤长浓密的睫毛瞬间将青篱眼中的思绪遮了个干净,让人看不清分毫。
下一秒,青篱却是一翻手。
他手中原本提着的空酒坛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玄色的铁剑。
青篱抬起眼,举起手,提起手中的玄铁剑,将其指向了暮千崖。
剑锋相对。
暮千崖在青篱刚举起铁剑时楞了一下,随即却是放松下来。
他看着眼前举剑对着自己的青篱,眼里竟是渐渐漫起一种如释重负般的笑意来,就像是早就知道了这般结局,而如今又终于等到了似的。
暮千崖抬眼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青篱。
红衣的男子身形修长、面容俊美,眼角眉梢之间俱是一股凌厉的剑意。
这是他的徒儿。
是他亲自从凡间带回来的徒儿。
他教他心法、教他剑招、甚至教他读书写字。
他那样用心地亲自教导他。
他还记得他刚在小世界中捡到他时青篱的模样。
穿着蓝色布衣的少年眉目精致,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暖阳,眼角眉梢都带着光,就像是一块璞玉,虽未经雕琢,但那隐隐反射出来的光,却能让天下所有人都为之注目。
那时的青篱尚且年少,眉目稚嫩,眼神柔和。
青篱总会笑着从身后抱住暮千崖,暮千崖回首,总能看到少年眼中温柔而依恋的光,柔软得像是三月初升的太阳。
他把他当做宝贝,用心呵护着他长大。
不愿意让他受一点一滴的风吹雨淋。
而如今,当年这个依恋他的少年终于长大了。
他终于完全长成了一个男人的模样,眉目俊美、眼神凌厉。
他提剑对着他,眼里满是一片血色的剑影刀光。
再没有当初一丝一毫的温柔留恋。
青篱手中的玄铁剑还是暮千崖做熟悉的那把。
他自然熟悉,这把玄铁剑是当初暮千崖在青篱修炼到筑基期时亲自去寻来送与他的,不仅是世间难得的神兵利器,还与青篱的灵根极为契合,可以说是世间仅此一把。
暮千崖当初为了寻这把剑,不知跑了多少秘境宝地、见了多少铸剑高手,才终于为青篱寻来这一把宝剑。
后来青篱身亡、宝剑也断成两截,又是暮千崖寻来了奇珍异宝,让这宝剑在青篱复活的过程中融入了青篱的体内,让它的功效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
而如今,青篱正拿着这把宝剑对着他。
以剑锋直指的姿势。
暮千崖楞了一下,随即却是笑起来。
他看着青篱道“你果然想杀我。”
语气笃定,甚至还带着点一如当年的宠溺。
“也是,当年害死持剑峰其他弟子的二十一位凶手都已经俯首,”暮千崖道,语气甚至是平静的,“但对于你来说,当年那个侮辱你害死你的凶手……却还站在你眼前。”
你自然不会饶了他。
所以你必定想杀了我。
毕竟我……也是当年的凶手之一。
对于青篱来说,五百年前的持剑峰,凶手从来不是二十一位,而是……二十二位。
青篱想杀自己,这一点暮千崖从来都知道。
在他醒来在屋内看到青篱时,在青篱邀请自己去杀那二十一人时,甚至是更早的时候……在五百年前,青篱握着铁剑,一点一点地刺进自己胸膛的时候。
那一刻青篱眼中的恨意几乎凝固成实质。
暮千崖后来回想起那一日的记忆,记忆里最深刻的,除了那日持剑峰上漫山遍野的尸体以及满地的鲜血之外,便是青篱。
他记得,当一开始自己伸手给青篱结了捆仙索之后,伸手将已经毫无抵抗之力的青篱往地上按去时,蓝衣少年眼中的那种屈辱和惊慌。
他显然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一直以来敬爱的师尊竟是对自己抱着这样的心思、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遭到这样的对待。
青篱害怕得浑身都在抖。
他是真的害怕。
暮千崖后来回想起来,都能想到那时自己伸手去接青篱衣服时手下肌肤的那种颤栗到几乎快要崩溃的触感……暮千崖有时都不能理解自己走火入魔时竟有这般的铁石心肠,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舍得继续下去。
青篱这人生性要强得很,他从来不愿意哭。
当他被小世界中所有人追杀时他不会哭、当他修炼时忍受雷火焚身的痛楚时他不会哭,可那天……青篱分明一直在哭。
青篱受了重伤、失了修为,根本反抗不了修为本就比他高深不少的暮千崖丝毫。
暮千崖想对他做什么他都得受着、暮千崖要让他如何他都得随他,不过是……多过分、多屈辱的事情。
周围一片血红,刚才舍命救了他性命师弟师妹们的尸体的眼睛还在身旁死不瞑目地睁着,青篱却只能这样,丝毫不能反抗地被按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感受何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那日艳红的血色几乎将青篱逼疯。
青篱哭到最后甚至开始笑,他手里攥着自己破碎的衣服、看着自己手上玄黑的锁链,笑到尾音都是破碎的。
暮千崖那时在青篱上方看着他,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如何看着青篱眼中的那份懵懂是如何一点点地被崩溃和绝望代替,到了最后又是怎么一步步变成癫狂。
少年眼里温柔的光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变成了血红色。
走火入魔、走火入魔,青篱确实是硬生生地被他侮辱到……走火入魔。
青篱甚至在后来开始笑着抓着他的手问他“舒不舒服”。
眼中血色几乎狰狞到能溢出来。
然后在最后,青篱伸手抓着暮千崖的那柄银色的剑,就着暮千崖还手握着剑的姿势,一点一点地将剑身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青篱显然是不想死的,可他不得不死。
青篱知道那时的暮千崖走火入魔的症状根本没有痊愈,他师尊看着他的眼里仍旧满是狰狞、令人恶心的血□□|望。
青篱那时若不死……接下来他会遭受的,显然不是青篱能接受的。
修真界中人曾经常夸这位持剑峰的大弟子性子温润如玉,现在想来青篱最契合这的一点,居然是那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宁死也不愿意再经历接下来的事。
那时青篱手握银剑剑刃时眼中血色弥漫,那眼里的分明满是恨意。
他显然更想将这剑锋刺入的是他身|上暮千崖的胸膛,可他做不到,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一死。
而现在……
他终于有了这个机会、亦有了这个能力。
青篱自然不会再放过。
暮千崖从一开始就知道。
暮千崖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动。
他只是长长久久地看着青篱,用一种极度深沉的眼神,竟是连一丝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青篱皱了皱眉,道“师尊这是以为徒儿不敢杀了您吗?”
“您这次与徒儿一起杀了修真界的这么多门派大能,即使定天宗想保你,其他门派想必也是不肯的。”青篱道,“徒儿若此时杀了您,绝对不会有修真界的人来找我的麻烦。”
“我知道。”暮千崖看了青篱许久,终于开口。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轻到没来由地让人觉得难过“我知道你想杀我,你一直恨我,我知道的。我当年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情……我确实该死。”
暮千崖轻声地道。
他说这些话并没有看着青篱。
他的眼睛一直垂着,视线安安静静地看着青篱手中的剑锋。
“……我再问您一次。”青篱手中的剑锋颤抖了一下,随即他抬起眼,用一双血色弥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暮千崖,“您当年……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这是青篱第二次问暮千崖这个问题,在时隔五百年之后。
他看着他,语气凄厉。
眼眸红得一如当年。
“我说了,我……”暮千崖开口,语气平静地正要回答,却被青篱一下打断。
“师尊!我知道您当年是因为走火入魔,”青篱看着暮千崖道,“可是您不该会走火入魔!这修真界里最不应该会走火入魔的人就是您了!当年……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您就告诉我吧,到底为什么?”
这次暮千崖沉默了许久。
半晌后,暮千崖抬起眼,看向青篱,道“不管我当年为什么走火入魔,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小篱你分明也是知道的,何必这样一直自欺欺人?”
“即使走火入魔,我会对你做那些事情,也只是因为我想做,仅此而已。”暮千崖道,“这么多小世界了,小篱你早该明白了。”
“我就是对你心存歹念,我就是想与你做那些事情,所以我才会在走火入魔后,那样逼迫你。”
“你何必一定要知道我是因为什么走火入魔?”暮千崖道,他抬眼看着青篱,那一刻语气竟然是冷漠的。
“你何必这样为我找借口?”暮千崖道,他难得话这么多,“我这个师尊对你来说就这样重要?让你都这样了都还舍不得?”
青篱沉默了半晌后开口。
“……好。”青篱看着暮千崖,眼中的血色竟是慢慢褪去,他收回了自己的剑,抬眼看向暮千崖。
他眼里的血色和凄厉完全褪去了,同时褪去的还有他眼里的感情。
青篱抬眼看着暮千崖。
这个男人曾救了他的命、曾教了他一切。
持剑峰白雪茫茫的山头上,他曾一招一招地教与他剑招;落花簌簌的庭院里,他也曾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练字。
青篱虽从来没有说过,但那时在他心里……暮千崖这个师尊,真的是比他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而如今……
青篱将自己的剑收回自己的身体,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我今日不杀你。暮千崖,你好自为之。”
青篱这话说得冷漠,一如他离去时毫不留恋的背影。
暮千崖站在原地看着青篱慢慢走远的身影,半晌后才慢慢垂下了眼。
暮千崖知道,从今日后,青篱对自己的感情终于是真的……再也没有了。
青篱不杀自己,不是因为心有留恋、舍不得下手,而是因为他知道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青篱费尽心思蛊惑他杀了那么多修真大能,自然不是为了在此时这种消息都还没有大肆流传开来时杀了他。
那样对他来说没有“事尽其用”。
青篱本就不该现在杀他,他一直是一个那样心机城府深厚的人,他自然懂得怎样才能更好得利用一切。
青篱之前忍不住对他举剑相向,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恨他恨得没有一点感情了。
恰恰相反,青篱正是因为对他感情太深了,所以才会这样在心情激荡之下不管不顾地想要杀了他。
就像一个孩子,外人给的伤害他总能不放在心上,只有至亲之人给的伤害,才能让他咬牙切齿地、心怀痛恨地记上一辈子。
那哪是恨啊,分明是……委屈。
就是因为感情太深,才会被伤害得那样厉害。
而如今,青篱大概是终于……放下了对他的感情吧。
暮千崖垂着眼,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终于转身,慢慢地离开。
背影竟是萧瑟得不行。
月色晃人眼。
许久前的持剑峰上,暮千崖曾有一个青篱不知道的习惯。
他喜欢在青篱睡着后用隐身诀隐了身后到他的房里看他。
并不为其他,只为看他熟睡的模样。
暮千崖喜欢坐在青篱床头边的地上,在距离青篱半步远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他。
青篱熟睡的样子总是显得分明平和,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将他的容貌映照得温柔至极。
暮千崖有时看着看着,便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会伸出手,轻轻地摸一下青篱的头发,动作温柔又克制。
修真界中有一传说,传说对月祈祷,能实现心中愿望。
暮千崖曾经对此嗤之以鼻,他觉得会有如此传说不过是因为按照修真界理论,月光能提升修士修炼的速度,所以才会让修士对它产生敬仰之情。
对月祈祷,不过是无用之人自欺欺人。
他从不做。
可是后来,暮千崖破了自己当初的念头。
在青篱长成、开始自行外出做任务时。
青篱性子倔,他自己外出做任务时从不许暮千崖跟着,也不许暮千崖暗中保护。
青篱说这样才能让自己更快地成长起来。
暮千崖自然知道青篱说得这是对的,不让徒弟自己行动,徒弟永远都成为不了一个成熟的修士。
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地会心生恐慌。
暮千崖会担心青篱受苦、会担心青篱受伤。
他更担心他会遭遇不测。
暮千崖想象不到,如果青篱死了……自己会怎样。
那是他想都不愿意想的事情。
这个在修真界中盛传冷血冷静到泰山崩于前也不动一下眉头的男人,开始每次在青篱外出做任务后都坐立不安、紧张不已。
夜间更是不论休息还是打坐都静不下心来。
暮千崖已经养成在夜间去青篱房中静坐看他休息的习惯,此时青篱不在,他便愈发无法静心。
他在持剑峰中闲走,他走到青篱的院落。
那院落四季如春,夜晚的时候月色皎洁,在院中洒下一片斑驳的月影。
暮千崖看着那满地的月影,看着看着便不知为何在院中跪了下来。
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开始对月祈祷。
就像每个之前他看不上的虔诚信徒一样。
暮千崖在心中说,希望我的徒儿能无难无灾、无病无伤得平安归来,希望他能永远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希望这世上永远没有任何能伤害他的人或事。
我喜欢的人,纵然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与他在一起,我也希望他能永远都好。
如月色皎洁,一生顺遂,永无波澜。
暮千崖闭着眼睛在心中祈祷。
他念得太过虔诚,以致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没有感觉到月光渐渐西落,新的光亮却从东边慢慢升起。
不知过了多久。
“师尊?”
暮千崖听到有人在唤自己。
他抬起眼,正见自己心心念念了好几日的人此时正站在自己面前。
青篱穿着蓝色道服,手中握着玄铁剑。
有阳光洒在他身上,映照地他整个人都明亮得熠熠生辉。
他偏着头看着他,眼里似乎有些疑惑,唇边的笑意却明媚至极。
他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一边问“师尊您这是在做什么”,一边笑着看着他。
唇边笑容比阳光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