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琰人不算高,但喜欢穿不低于十厘米的细高跟,艾笑总笑她是耍杂技踩高跷。
这会儿不知怎的抱怀一站,气场忽的暴涨,像有两米八。
徐厚全被半路杀出来的她弄得有点卡壳。
“你胡说八道什么!别想骗我,我找人查过她的手机号,这就是白琰!”
“那电信的号码是我给她的。”白琰掏出自己的身份证怼上去,“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你现在要戳死的这位姓艾,洋城市遵纪守法,敬老爱幼好公民。跟我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今夜的街灯实在太亮了,徐厚全离得这么远也能瞧清那证件上的名字与照片。
他刚才沸腾的血液就像给人泼了盆又冷又馊的洗脚水,忽然变得臭不可闻起来,让冷汗打湿的秋衣紧贴在身上,束缚得人难以喘气。
白琰“现在信了吗?要不要再看看我的护照和驾驶证?”
徐厚全没有回答。
前不久因为白琰的电话总是不打通,他一度怀疑是她为了避事故意弃之不用,于是才托人去查别的号码。
然而对方只给了白琰另一个联系方式,却没将身份信息传给他,所以在此之前徐厚全压根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网络上兜售个人隐私的商家铺天盖地,为了多赚点钱,信息便给得扣扣索索。
而他连是个智能手机都不大会用的无业游民,也不晓得其中出了什么差错,最后兜兜转转找到的竟是艾笑的地址。
“原来发骚扰短信的那个就是你啊。”对面的白琰见他怔忡的眼神,很同情地打量过来,语气里透着无奈,“你说你这个人,快递送错也就算了,寻仇报复都能找错对象。叔,扪心自问一下,真的是我咄咄逼人吗?你就真的没错吗?”
仿佛是扎到了痛处,徐厚全老脸通红,那颗本来就不怎么稳固的玻璃心,叫她一句话说得愈发摇摇欲坠。
回想起自己近一个月来费尽心思去调查的住址,买的匿名卡,发的各种恐吓短信,统统是泥牛入海,无的放矢。
对着个陌生人花样百出,结果罪魁祸首毫发无伤。
他越想越崩溃,越想越憋屈,越想越觉得自己是真没用,简直要炸了。
白琰并不清楚对方此刻心里的百转千回,继续开口“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自己得对自己做的事负责。反正你恨的人是我,把她放了,我随便你捅刀子。”
旁边的警察一听,瞬间有些懵——这不合规矩啊,群众怎么能越过民警献身去当人质?
立刻慌张地对视——还看什么看,谁来把这姑娘拖走!
她此刻像个豪气干云的女侠,艾笑却小心翼翼地避着歹徒的刀锋,只想叫这人别说了——她感觉徐厚全快给白琰说成了高血压,手抖得比刚刚还要厉害!
妻离子散,无家可归。
自己赌上大半辈子的冲动居然还抓错了人。
徐厚全一手摁着艾笑,一手握着刀柄,举目望去,周围是警惕戒备的警察,外围是不明真相的群众。
他两只脚踩在了“人生全毁”的边缘,已经摩擦出了痕迹,注定终生有抹不去的烙印。
而眼下,这边缘的前面是万丈深渊,后面则是悬崖峭壁,无论走哪一步都是万劫不复。
徐厚全的脸皱成一团,四肢发颤,听不出是哭还是笑,好似应激反应严重的猫,有些情绪失常了。
桥下的湖水带着潮气,远处的近处的人声惊慌失措。
察觉到耳边呼吸很重,亡命徒的喘息里多出些苍凉的杂音。
艾笑吸了口浑浊的北风,试图缓和对方的紧张,微不可闻地说道“快递……师傅,是人总有污点的,其实这没什么。过个一年,两年,三年,多少人能想得起几年前的事情?一生还那么长,更名改姓,改头换面,你什么时候重新开始都可以。
“往事……”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可惜徐厚全已经满脑子堆着白琰的嘲讽,没能听进去她熬的鸡汤。现在首鼠两端的人变成了自己,于是退避三舍的民警各个显得面目可憎。
他周身的弦绷得太紧了,一触即炸,以至于不知道是谁动了一下——尽管根本没上前,徐厚全还是条件反射地往后猛退。
但他小腿抵至栏杆,早已是退无可退的状态。
拨开人群的林现甚至来不及阻拦,就见徐厚全重心失衡地这么一仰,拽着艾笑直接从桥上倒栽了下去,齐齐落入了深冬的湖水中。
下坠的声音沉闷而遥远,“噗通”一声。
四周一片哗然。
“艾笑!”
白琰飞快奔至栏杆边往下看,这是条跨湖的公路桥,大概有十几米之高。
随之而来的林现扑到石栏上,桥洞太黑了,只能借两岸的光隐隐约约看到几团模糊的影子。他瞳孔倏地一缩,流淌在四肢百骸里的血液骤然冷却又骤然滚烫,林现几乎是冲着白琰吼出来的“你激怒他干什么?!”
后者被他怼得吓了一跳,一时半会儿茫然地愣住了。
张季打开手机的电筒功能,徒劳地照了片刻,紧接着举起对讲机问有没有会游泳的来支援。
他正一转头,只见林现已然将外套脱了下来,朝自己怀里一塞。
“林队??”张季被砸得险些站不稳。
大寒夜里,他就穿了件衬衫,整个人单薄得不像话,林现最后把手机揣进大衣中,匆匆吩咐,“联系最近的救生艇,要快!”
随即便踩着扶栏,一头扎了下去。
艾笑在周身悬空的刹那想了很多事。
世间上的事真是奇妙。
偏偏这么巧,白琰的手机在那段时间给人偷了;偏偏这么巧,徐厚全稀里糊涂查错了地址;又偏偏这么巧,他抖成筛子不慎落水,还带上自己。
她想,一个人应该也要积攒了很多霉运,一口气齐发才能有这样的成就吧。
冰冷的湖水由上到下淹没口鼻,艾笑被刺骨的寒气激出一身触电似的冷战来。
多少人怕水,是怕水积压着筋肉的那种感觉,是对脚踩不到底的恐惧,心口像突然患上了梗塞,跳得比狂奔百米后还要快。
她大学的游泳课是混过去的,比起怎么游,对如何能不那么快淹死了解得还更多一些,只好先放弃挣扎试图保存些许体力。
然而艾笑不爱穿羽绒服,旁边的徐厚全勉强能浮在水面,她身上的大衣却吸饱了水沉甸甸的压着人越陷越深。
冬天的湖泊实在太冷了,不到一分钟,艾笑的手脚已经僵得无法伸展,几乎连扑腾的机会都没有。
当五官嵌入水里时,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半秒都撑不下去。
离这儿最近的岸边过来起码也要花上四五分钟,普通人在水里最多三分钟窒息,五分钟后会完全死亡。
大概只能求神仙下凡了。
就在这时,有“神仙”托起了她的下巴。
那人的手掌很大,指腹粗糙却修长,动作轻而迅速地将艾笑的头扶出水面。
缺氧太久了,甫一接触空气,她脑中好似打了个激灵,发了疯一般大口呼吸,然后又呛了水,咳得惊天动地。
“调整呼吸,不要慌。”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大概是吓懵了,她居然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是谁。
林现从后面单手斜握住艾笑的肩,带着她朝最近的桥洞游去,“没事了,放轻松一点。”
“不用怕。”他说,“有我在。”
仰泳是标准的下水救人方式,艾笑无法转过身来看他,只觉得抱着自己的那条胳膊十分有力,像一道水火攻不破的屏障。
湖面闪着涟漪万千,冷得人发抖。
林现摸到了桥洞的石壁,用手撑在那里,同时引着艾笑过去。冬水寒气重,极容易抽筋,他的体力不一定能支撑到回岸边,为保证安全,只好先在这里等救援。
她扶着墙,这会儿才感受到劫后余生地庆幸,在发抖地间隙里冲旁边的人磕磕巴巴地笑“林……林现。”
“你是……河神吗……”
桥上陆续有人抛下救生圈,在黑压压的水上零散地摇晃着。
艾笑已经冻到麻木了,几乎口不能言,如果此刻天色再好一点,能看见她嘴唇青紫一片。
林现把她贴脸的湿法拨开,回头望了一眼还在远处的灯光,“再坚持一下,救援船很快就过来了。”
“我有点冷……”她边点头边问,“你不冷吗?”
纵然有可以扶的桥洞在侧,因为没力气,艾笑还是一直再往下滑。
林现抓着她手臂提了几下,觉得不是办法,最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说“抓着我。”
“嗯。”艾笑轻颤着凑上前,打着哆嗦去抱他的脖颈。
青年的背脊宽阔又厚实,颈项处有凸起的筋,里面正有脉搏跳动。
最冷的那一阵过了,她身体这会竟隐隐适应了这样的温度。直到此时,艾笑才理清楚自己所处的状况,她趴在林现肩头,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没头没脑地轻笑了一声。
“你这性格,还真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可惜流动的湖水和头顶的人群太吵杂,林现没能听清她这句自言自语似的呢喃。
白琰趴在石栏上,大半个身子都快探出去了。
周围的警察在忙,救护车在忙,围观群众也跟着瞎忙,但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忙。
黑灯瞎火,丢下去的救生圈也有扑腾声,到处都是涟漪,分不清艾笑会在什么地方。
“林队已经下水了……其余会游泳的先把救生衣穿好再去帮忙!”
旁边的人跑来跑去,白琰是个急性子,要不是大学的游泳课她跟着艾笑一块儿翘掉,现在只怕也跳了。
她自己急,转头见张季立在桥边干看着,心里更急了“你怎么不去救人呢?”
后者突然被她问到,开口有些无措“我倒是想……我不会游泳啊。”
白琰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不是警察吗?”
张季忽的感觉一座大山压到了背上,忙为自己辩解,“警、警察又不是都会游泳的。”
随即,他便瞧见这女人眼里毫不掩饰地嫌弃“你这也太弱了。”
张季“……”
搞技术的就没有人权了吗!
好在因为今天来商圈过节的人多,局里预料到水边是意外的高发地段,提早做好了安保,在附近停着救生艇。
这会儿出事,来得倒也挺快。
白琰见小船驶进了湖中心,便赶紧下桥去看。
救生艇靠近时,扔了条绳子,林现抱着艾笑,就着麻绳被拽到船下。
有不少人在边上等待接应,他尚有力气,直接把人举起递给救生员,“不用管我,先拉她上去。”
离开水的感觉就像脱了层剪不断理还乱的外衣,艾笑神志不清地被拉上了船。
朦胧中她似乎听见林现在身后推拒了旁人伸过来的手。
“等一下,那边还有一个人溺水,我再去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