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凌是盛国的长女, 准确些说, 也是宫里唯一一个能实实在在确定父亲是谁的孩子。
——赵瑾月对此的心情很复杂。
她从那段原不属于她的记忆中发现这里对于孩子“归属”的处理很不同于大应。在大应后宫这个问题很简单, 孩子们只有一个父亲, 至于母亲,那显然谁生的谁就是母亲, 偶有母亲早亡或者被废的才会另作安排。
但在这里,孩子还是母亲生的,当做母亲的拥有“三宫六院”时,父亲是谁可真不好说。
“她”和安珏的孩子能确认父亲是谁,是因为那时她的东宫后宅里还没有其他男人。至于其他皇女皇子——按照此处的惯例,通常是根据怀孕的时间看一看都有哪几位可能是她父亲,等生下来后再由皇帝做主选一个出来算作生父。至于若孩子长大后如果格外像另一个该如何安排, 也全都看皇帝的心情。
这套规矩对赵瑾月来说很一言难尽, 但仔细想想好处也是明摆着的。
——在大应,后宫妃妾一争起来就爱互相害孩子,楚怡怀沈沂时就差点让陶氏闹个一尸两命;但在盛国, 不管得宠的是谁, 怀孕的都是女皇, 想害孩子自是会多许多顾虑,毕竟“戕害宫嫔”甚至“戕害皇嗣”与“弑君”的罪名都是不能比的。
——还有就是,当有孕的是皇帝本人的时候……皇帝们完全不必担心宫妃红杏出墙孩子不是自己的!
嗯……
赵瑾月躺在床上琢磨着这些,把自己给琢磨得扑哧一声。
而后她又忙敛住笑, 认真回忆了一番关于若凌的事情, 算是为见她做做准备。
结果她却发现, 在另一个她的记忆里,这个长女出现的画面竟然少之又少。就是早早被沈晰带去亲自抚养的柔凌,留给她的记忆都比若凌多。
赵瑾月皱了皱眉,闭着眼睛细细思量下去,进一步发现在那些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也鲜少有哪一段是称得上开心的。
最后的一个片段是三个月前,也就是她下旨让刑部押安珏走的时候,当时若凌在场。
若凌被刑部的人吓坏了,抓着安珏的衣袖嚎啕大哭,乳母拽开了她,她又无助地跑向赵瑾月:“母皇不要……”她因为恐惧而紧抱住了她的胳膊,哭得嗓音发哑,“母皇别生爹的气,爹不是故意的!”
四岁的孩子,说话奶声奶气的。赵瑾月即便自问从前并不算个多好的母亲,也无法理解在这里的这个“她”当时怎么能那样冷淡地看着若凌说:“你再叫他一声爹,朕即刻要了他的命。”
若凌被吓得一下子不敢再哭,正被押往外头的安珏足下顿住,怒火有些克制不住:“她也是陛下的孩子!”
她回看过去,漠然回说:“朕宁可从来没有过这个孩子。”
这句话,是当着若凌的面说的。
所以,怨不得安珏以为自己将被赐死时会求她别迁怒若凌。
她对若凌实在是过于无情了。
赵瑾月被这过往弄得怔怔回不过神,心下很有些惧于和若凌见面,同时又矛盾地想赶紧见面、好好哄一哄她,弥补从前的亏欠。
她觉得上苍让她重活一次是有原因的,她拥有同样的名字、女儿的名字又和柔凌差不多也是有原因的。
她得好好地把这辈子过好,总不能从前对不住柔凌了,在这里还继续让若凌难过。
然而翌日上午,她又不得不把这一切矛盾的心情都暂且放一放。
——朝政太忙了,她卯时开始上朝,下朝回到鸾政殿又继续与朝臣议事。事情还真不少,她一时拿不准何时才能结束便让人先去接了若凌过来,让若凌去侧殿见安珏。
让他们先见见面也是好的,若凌肯定很想他,他的心情大概也会因为见到若凌而好不少,就不要再拖了。
侧殿于是很快传来了小女孩的欢笑声,赵瑾月即便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都能感觉到那种愉快。
过了约莫一刻的工夫,侧殿的殿门咣地一声撞开,在议事的众人齐齐看去,便见一小女孩边不住地扭头边往这边跑,嘴里还在笑着喊:“不给你不给你!”
“……若凌!”赵瑾月隐约听到一声焦灼的低喝,但若凌没当回事,还在继续往这边跑。
直至到了内殿与外殿间的门槛,宫侍上前挡了她一把,她才猛地止步转身,顷刻之间,她脸上的笑容就没了。
“母皇……”她在门槛外拜下去,隔得这么远,赵瑾月都从她小小的身子上感受到了那股恐惧。
真是比柔凌带给她的感觉还要更糟糕些。
她愧对柔凌,所以柔凌不喜欢她,但也并不怕她。
赵瑾月无声地缓了口气,向眼前的几位朝臣颔首示意她们稍候,便起身向外殿走去。
在她走到跟前的时候,若凌明显地往后缩了缩,她弯腰把扶她:“起来。”
若凌站起身,她定睛瞧了瞧,若凌跟柔凌确是有几分像的。
赵瑾月笑了笑,牵着她的手往侧殿去。若凌顿时不安起来,紧紧地拽住她:“母皇别生……他的气。”
“没事,母皇不生气。”她勉强地笑笑,半揽过若凌,继续前行。
到了侧殿门口,若凌一下子跑了进去,躲去安珏身后又探出头,怯生生地望着赵瑾月。
安珏就在离门两步远的地方,显是方才想拦若凌来着,可只穿着中衣又实在不便出门。
看见赵瑾月,他低了低头:“是臣忘了告诉她陛下在议事。”
“没事。”赵瑾月迈入门中,回身关上了门。
再回过头的时候,她看到若凌已经紧张得完全缩到了安珏背后,连头也不往外探了。
“若凌?”她叫她,她也不出来,安珏扭头轻道:“你母皇在叫你。”
又静了片刻,若凌才犹犹豫豫地从父亲背后走了出来,到赵瑾月跟前福了福,低着头轻语呢喃:“我错了。”
赵瑾月蹲下身:“母皇有事在忙,你先不要往殿里跑,好好在屋里跟你爹待着。等一会儿你听着外头的人走了,再过来找母皇,好不好?”
“……”若凌很不适应地僵在了那儿,眼睛左看右看,最后迟疑着转向了安珏。
赵瑾月便也看过去,原正端详着她的安珏忙别开目光,一哂:“陛下放心。”
赵瑾月点点头,又跟若凌说:“你爹前阵子受了伤,身子还没大好,你别太闹。”
这回若凌立刻连连点头,赵瑾月摸摸她的额头便转身走了,刚伸手阖门,听到若凌小声问安珏:“爹,母皇怎么啦?”
安珏:“嘘——”
赵瑾月:“……”
罢了,不怪若凌,她爹最近也在奇怪。
晌午时朝臣告退,三人便一道用了膳。赵瑾月给若凌夹了几回菜之后发现安珏夹过去的她可能会剩在碟子里,但她夹过去的若凌一定会吃,哪怕是同一道菜。
她发现这回事是因为青椒。
桌上有道素三丝里有青椒丝,她和安珏都给若凌夹过这道菜,结果若凌一言不发地把她送过来的全吃完了,安珏夹过去的她却挑挑拣拣地留下了好几根绿在碟子里。
晚膳时又是这样,青椒肉丝里的青椒若凌看是谁夹的以决定吃不吃。
赵瑾月看了看她:“不爱吃青椒?”
若凌陡然打了个哆嗦,即刻拿起筷子要夹碟子里剩下的青椒,就连安珏的神情都一紧。
赵瑾月赶紧抚一抚她的后背:“没事没事,不爱吃就不吃了。别太挑食就行,有一样两样不爱吃的也不打紧。”
“……”若凌战战兢兢地看向安珏,安珏也又愣了愣:“陛下……?”
“都有不爱吃的东西的。”赵瑾月回看过去,笑说,“她又没挑事挑成朕这样。”
其实她本人也尚算还好,芹菜茼蒿青椒不爱吃别的都还可以。但这个原本的“赵瑾月”似乎一切素菜都不爱吃,可想而知对身体无益。
安珏好像是从成婚前便开始劝她了,可她不爱听。
但同时,她又对若凌严格得很。
赵瑾月简直觉得她只是在找着茬地不让这父女俩好过。
用完晚膳,赵瑾月还有折子要看,但她把安珏和若凌“扣”在了殿里,让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
安珏便让宫人取了棋来,和若凌一起下棋。
这一点上这盛国倒是和大应差不多,小孩子都是早早地便要接触黑白子,不懂什么棋路也不要紧,慢慢熟悉着。
他们都不敢吵到她,起初下得安静得很。
但过不多时,赵瑾月便听见若凌很小声地喊了起来:“我悔一步!就一步!”
她抬起视线从奏章上方偷偷看去,正碰上安珏局促地看过来,她便又忙垂下目光不再看了。
但安珏显然发觉了她的视线变化,微微一怔,转而在若凌头上一拍:“不许悔棋,不许说话,你母皇忙着。”
“我就悔一步嘛,我刚才放错了!!!”若凌锲而不舍地同他讨价还价,但也尽量压着音不惊扰赵瑾月。
赵瑾月藏在奏折后头禁不住地笑,又不好出声,笑得累得很。
笑着笑着,三名宫侍疾步进了殿,手里各托着一方托盘,到赵瑾月案前一跪:“陛下。”
该翻牌子了。
赵瑾月敛去笑容,轻吁着气起身走过去,可在她刚要细细地看那些牌子的时候,安珏的神色映入了余光。
她一抬眼,他很快别开了眼,面上强撑的笑意难过又怅然。
赵瑾月的心跳一瞬间快了,她窒住呼吸:“你不高兴?”
话说出口,她才觉得这个问法奇怪得很。
安珏匆忙摇头,却又始终没有看她,目光在棋盘上定了定,道:“没有,臣只是……”
“都退下。”赵瑾月声音微提,一众宫人即刻叩首告退,来请她翻牌子的三人也一并退了出去。
殿里没有外人了,她却愈发不知该说什么。
“爹……”若凌重新紧张起来,绕过棋桌躲到安珏身后。
安珏一壁睇着赵瑾月,一壁安抚地拍了拍若凌,而后离席下拜:“是臣的错,陛下恕罪。”
赵瑾月觉出了那股明显的疲惫。
“她”以前真是喜怒无常,所以他已习惯了她对他的厌恶,也习惯了短暂的和睦之后突然而至的怒火。
就连若凌也已经对此十分敏感。
赵瑾月一时很难过,说不上是为他还是为自己现下的处境。她在那儿僵了会儿,提步走向他,若凌犹如一只想保护家人的小兽一般恐惧又勇敢地扑住她:“母皇别……”
哪怕她先前的哭闹求情都没有用。
赵瑾月蹲身将她揽住,又看向安珏:“起来。你不高兴,我不翻牌子就是了。”
“……臣没那个意思。”安珏不免有些失措。
“你没那个意思,我也当你是这个意思。”赵瑾月短促一叹,“今晚我带若凌睡,你……”
她咬了咬牙:“你来不来随你!”
话音落下,她竟然很有些慌。
这说来奇怪得很,前些日子她尝试着翻过好几人的牌子了,这事对她来说已不足为奇,但眼下她却没底气直接说一句要他睡到寝殿去,只说一句“来不来随你”都让她紧张得连头皮都发了麻。
她于是连等他的答案的勇气都没有,站起身拉着若凌就进寝殿:“来,母皇带你看看寝殿什么样。”
她从未带若凌一起睡过,若凌也从未曾进过她的寝殿。所以只消片刻之间,若凌就被新鲜感驱散了恐惧:“好大的床!”
赵瑾月笑了声:“是啊。”
特别宽敞的一张床,睡三个人都绰绰有余。
不知怎的,此时此刻她对床笫之欢并无多少冲动,却很想跟安珏一起躺在这里,好好地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