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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李砚落后一步, 正被大队人马护送着,走在返回北地的路上。

到了此时, 他的脑中还反反复复回想着那日的情形。

那一日, 他们不过在殿中待了三刻不到的功夫。

当别处的禁军赶来支援被夺的宫门时,忽而得到命令, 又悉数撤去。

安北都护府的人马也全数退出宫外,如同从未出现过。

而寝殿里, 最终, 一道明黄的圣旨被崔明度双手接过, 封入绣着金线的锦袋中, 收藏起来。

情形已摆在眼前,是要一致对外, 还是要在这都城宫廷里自相消耗。

帝王最终选择的, 仍是皇权和江山。

一切似已决断清楚,只在最后,帝王忽然发话, 要李砚单独留下说话。

伏廷看了他一眼, 轻微地点了个头, 示意他镇定, 才退出门去。

李砚跪在那里, 听见帝王苍老的声音问“想必你过去一直都在惦记着光王爵吧,如今比起当初, 可算是一步登天了, 你作何所想?”

李砚不知这是考验还是质问, 垂着头,一幅恭谨乖巧的模样“回陛下,我自幼长在光王府,从小就知道将来要继承光王爵,恢复王府荣光,这是我心中所想,确实一直惦记着光王爵。但我从未惦记过帝位,因为这从不是我该惦记的东西,是故如今无所想。”

帝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你就没话要与朕说了?”

“有,”李砚以头点地,安静了一瞬才道“我想求陛下赐我丹书铁券。”

丹书铁券向来是只赐给功臣的天恩,可以免死。

帝王拉开垂帐看着他“你倒是够聪明,还知道求一道护身符,难道是要防着朕解决了自己立的储君?”

“不敢。”李砚只恭敬地跪着。

虽然如今帝王松口给了他做储君的机会,但一次次的濒临死地,他不得不多一份防范之心。过去那阵子提心吊胆、命悬一线,尤其是身边人也为他卷入其中,这种滋味,再不想经历一遍。

帝王一阵猛咳,喘息阵阵“当初曾听邕王世子说过你胆小如鼠,就连遭人欺负也不敢还手,却原来只是忍着的了。”

李砚不说话,默默揪紧衣摆。

当初忍耐是不想给姑姑添麻烦,如今又何尝不是忍耐。可是忍耐着并不代表忘记了,只不过是因为没到时候。

他抬起头,朝床榻那里看了一眼。

那道苍老的身影映在他眼里,如风中残烛。

纵然不甘,仍有光辉,只是终是抵不过风来急催了。

……

当日,李砚退出寝殿后,伏廷离去前入殿再请接下来势必会与突厥交手,请圣人派遣储君于前线督军。

帝王咳中夹着冷笑,最终只是摆了摆手,准了这个要求。

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他不放心李砚安危,想以这个理由将李砚带出长安。

于是李砚得以返回北地。

风刮过脸上,越来越有寒刃割过的麻木感,他掖了掖衣领,收回了思绪,往前方看“进北地了。”

旁边伏廷的一名近卫及时告诉他“是,大都护传讯过来,已与夫人在前方城中等着了。”

李砚往后方看了一眼,后面马上坐着的是崔明度。

他说“河洛侯不必送了,已入北地地界了。”

崔明度从长安一路伴随他至洛阳,又自洛阳领了崔氏的随从护送他至此地,是因为明白如今彼此已是一线共荣的关系,听了这话只是温和地笑笑“既已到了这里,还是见过大都护和县……郡主再走吧。”

伏廷自瀚海府接了栖迟后,就赶往与中原交界的丰平城来等候李砚。

城头上,栖迟站在那里,衣裙曳地,戴着帷帽,如一株城头扶柳,隔着帽纱看着远处。

头顶日光西移一寸,才看见了远处浩浩荡荡过来的队伍。

队伍当中领头的就是李砚,锦袍加身,似有所感,突然就仰着头朝城头上看了过来。

栖迟看他像是瘦了一些,一时百感交集,揭开帽纱,冲他笑了笑。

李砚离得远远的,应是看见了,也回了一笑,像是要叫她放心,只是看不太清楚。

栖迟目光转到他身后,才看见崔明度也在,放下帽纱,走下城头。

伏廷正在下面等着,早已看到了城外过来的李砚和崔明度。

原本他们并没有在此多停留的打算,只打算接了李砚便走,现在看来,是必然要停留一下的了。

当地的城守正在旁殷切询问“大都护,可容下官招待?”

“只一日,明日就走。”他说。

一日都已过去大半,实际上也就只剩几个时辰了。城守匆忙领着下属去办。

栖迟正好走过来,看着他“你急着赶回来,是不是因为突厥?”

伏廷点头,没有多说,牵了马,示意她上去。

栖迟看了一眼即将入城的队伍,踩蹬上了马。

迎接的人已安排好,她只要知道李砚安然无恙便放心了。

伏廷跟着上去,如来时一样,拥着她同乘,先行赶往当地官署。

……

官署后面的院落是特地安排给大都护与夫人一行入住的落脚处。

先是大都护和夫人,接着又是皇储,城守不得不招待得尽心,将自己府邸里得力的仆从婢女都打发了过来,里里外外都是伺候的人。

半个时辰后,李砚入了官署,立即就被迎去了前厅,那里早已备好了宴席为他接风洗尘。

伏廷也早一步等在厅中了。

李砚先走到他跟前“姑父,都中已经安稳,可以放心。”

“嗯。”伏廷离去前就已经将能做的都做了,甚至连对那些窜逃的单于都护府人马,都派人去协助追捕了回来,对此他倒是不担心。

对于如何稳定都中那群人,世家出身的崔明度更明白如何做。

想到此处,他转头看了一眼,刚刚随李砚进来的崔明度却已不见踪影。

……

栖迟没有去宴席上,随伏廷到了这地方后就一直在后院中待着。

傍晚时分,曹玉林将好动的占儿抱去交给乳母,回头在屋中找到她“嫂嫂,下面官员的家眷都来了,要恭贺嫂嫂。”

栖迟说“让他们恭贺阿砚就好了,我有什么好恭贺的。”

“嫂嫂如今也升至郡主了,自然值得恭贺。”

话虽如此,曹玉林想起在瀚海府的城门外,那跟随伏廷过来的宫中内侍当场宣布册封她为郡主时,也没见她脸上有多欣喜。

当时她从车内和伏廷一同出来,眼似乎还是红的,一只手藏在袖中,但分明与伏廷的手紧紧缠在一处,别人没看见,曹玉林离得近,却是看清楚了。

大约对她而言,从未想过自己有什么是应该得到的。

栖迟有些心不在焉,是因为还在想着伏廷说的话,随意点了个头说“那便去受个贺就回来。”

说着理了理鬓发,出了屋门。

两个婢女在外等候,一路引着她去了后院花厅里。

厅中竟也备了酒菜,早已坐满了大大小小官员的家眷,一见来人,只不过一道衣香云鬓的身影,便忙不迭起身下拜,高呼“拜见郡主。”

栖迟走至上方案后坐下,请她们起身落座。

众人恭恭敬敬地又拜一拜,才起身坐下,而后由城守夫人领头,举了酒盏向上方遥敬栖迟。

栖迟端了酒盏,饮了一口。

其他人再敬,又稍稍饮了一些,一盏未干,便放了下来,只当是受过道贺了。

伏廷早已下了令,不得大肆庆贺,底下官员也都是有数的。

毕竟如今都中还在二位皇子丧期,他们杯盏中所盛的都不是酒水,只是女子所饮的梅汁。

只不过多少也有些酒气在里面,栖迟不胜酒力,所以也只走个过场,只这一盏便不再饮了。

城守夫人也道“夫人饮了一盏已是不易,这梅汁还是有些后劲的,寻个彩头就好,如此足矣。”

众人仔细妆点过的脸映在灯火里,言笑晏晏地说着好话——

“夫人此后一定会荣宠加身。”

“圣人慧眼,储君之位实至名归。”

“……”

栖迟听了无言,心说她们如何知道其中曲折。

片刻后,外面有婢女传话大都护命诸位家眷离去。

厅中众人便不再多待,立时起身,乖顺地见礼退出门去。

栖迟以为伏廷就在外面,想起身,却真的觉出那梅汁的后劲来,抬手揉了揉额角,又坐回案后。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她抬眼看过去,逆着灯火有些朦胧的一道身影,她眯了眯眼“三郎?”

再看却又不是他身形,她当即起了身。

往外走去时,经过他身边,对方忽而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

栖迟收住脚步,看向他“河洛侯这是在做什么?”

来的是崔明度,他的手指一动,似觉得不妥,已有要放开的意思,却又倏然抓紧,抬起眼来看着她,说不出来什么神情,也猜不透他想要说什么。

双方合作,对他崔氏也有利,栖迟不觉得他是因为这个而来的,动了动手腕说“放手。”

崔明度反倒抓得更紧了一些。

栖迟蹙了眉,动手挣扎,后劲又至,太过用力,没有站稳,脚下踉跄了一步,险些摔倒。

崔明度另一只手来扶她,被她推开“河洛侯自重。”

他一只手仍牢牢扯着她的衣袖没放,忽而贴近一步,低声道“我是来与郡主道别的。”

“你上次在官驿已与我道过别了。”栖迟偏过头,与他拉开距离,只有那只手,始终未能挣脱。

崔明度扯着她袖口,想将话说完,“这是最后一次。”他胸中满腔言语,都已压抑难言“已至这一步,我此后再不会多问郡主过得如何了。”

哪怕想问也没了理由,光王府再不受打压,他连愧疚这一层也剥去了。

栖迟不太舒服,眉头没松开过,拉扯着自己的衣袖,试图往前走“我过得很好,一直很好,我嫁了这世上最好的男人,这一辈子都会很好,用不着你再过问。”

崔明度被她的话敲回了神一般,手指松开了“是,是我失礼,郡主莫怪。”

但失礼,也只这一次了。

今后很难再有交集,他们都各有各的路要走了。

崔明度看了眼前的栖迟一眼,转身自后方开了耳门离去,脚步轻缓,如同未曾来过。

栖迟脱了力,跌坐在地上,下一瞬,门被一脚踹开。

伏廷长腿阔步地走过来,将她一把拉起来,扫了圈周围,只有她在。

栖迟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便定了心,歪着头靠在他身上“三郎。”

伏廷拨过她的脸“你没事?”

她软软地应一声“嗯。”

伏廷又看一眼左右,拦腰将她抱起,离开花厅。

穿过廊下时,她已在他怀间不安分起来。

廊下无灯,穿行在黑暗里,靠着他,她便有些肆无忌惮。

伏廷低头在她耳边,气息渐沉“只喝这个你也能醉?”

她并没有醉,最多有些微醺,手在往他胸前伸,轻轻说“北地的什么都烈,想来以后只能在你跟前喝了。”

伏廷被这句话莫名地勾出了情绪,撞入房中,背一靠上门,头就低了下去,寻到了她的唇。

她唇舌里还有梅汁的味道,些微的酸甜,整个人在他怀里水一般的柔。

接着又热烈地回应他,缠在他身上,主动去扯他的军服。

直到此时,伏廷才终于问了句“他干什么了?”

栖迟知道他问的是崔明度,挨着他颈边,实话实说“来道别。”

伏廷没说什么,料到崔明度也该有分寸,不管他曾经怎么想的,到了如今都该醒了。

“你走神了。”栖迟小声说。

伏廷顿时将她托到了身上。

灯火里的人影交叠在一起时,很快就被拂灭了。

栖迟本还想问他为何会突然出现,但没法开口,怕一开口便泄露出难捱的声音来。

黑暗里,伏廷全然掌控着她的起伏。

这一夜都有些不知疲倦,不知纠缠了多少回。

直至第二日早晨,栖迟梳洗完随伏廷出去时,才觉得太过放纵了一些,脸都有些红。

官署外的道上已经人马安排妥当,即刻就要起程。

伏廷先行出去安排,边走边紧着袖口上的束带,抬头正好看见崔明度要离去,刚向李砚辞行过,又朝他这里走了过来。

“邕王与单于都护府的事还需问案定罪,我便告辞了。”崔明度搭着手,向他辞了行,忽而添了一句“望大都护与郡主此后太平安乐。”

伏廷看他一眼“会的。”

崔明度此刻才算彻底释了怀,过往种种,都压至了心底深处。他垂了手,上马离去。

栖迟出来时,已不见他人影了。

曹玉林抱着占儿出来的,此时才有机会与李砚说话,在另一头站着。

栖迟走到伏廷身边,看了看他的脸“你是不是要去边境了?”

他是因为突厥急着回来的,她知道这是免不了的。

伏廷没否认“越快越好。”

“这次可以带上我了?”她盯着他“我跟你一起去。”

伏廷与她对视了一眼,短短一瞬就点了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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