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决计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天高云淡,雁过长天。沐颜歌在玉璧城一处清澈见底的溪流前弯腰掬水浅饮,一阵轻风吹来,但见满眼芦花飘飞似雪,让她恍然不知身在何方。
一切都活过来了,满目的生机让她几欲喜极而泣。
但很快,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她的玉颜瞬间变了色。
她的身体因为剧痛而蜷缩成团,痉挛的十指死死抠着地面的藤草,忍不住自唇齿间溢出低低的痛呼。
须臾之间,无数血液全都汇于一点,在她的额头中心、两眉之间,一片红云从无到有由淡转浓,最终凝结成大朵凄艳无比的血色莲花……她的冰肌玉肤渐渐深黯下去,就仿佛白昼隐灭,黑夜席卷天空;双瞳由清亮渐渐幻化为妖紫,最后演变成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犹似深不见底的寂灭。
沐颜歌感觉自己堕入了一口无底深井,天空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渐渐凝聚成一个针尖般的亮点,最终连那个亮点都消失了,黑暗在疯狂滋生,肆意吞噬……
“容墨……” 沐颜歌轻声念着这个名字,胸口满满都是想念与酸楚。
“……你快要死了。”有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在上空盘旋响起。
她涩然笑着低声吟道:“容墨……”她反反复复念着那个名字,“容墨……”
路染赶到的时候,只看见无边火海,只看见崩塌的玉璧城楼,以及满地破碎的土石。而在这火焰、灰烬、一切的一切之中,悬浮着一颗硕大的光球,紫色的莲影疯狂流转、忽隐忽现,光球里赫然是她,胸口腾起无数朵紫焰的莲。
他猛冲过去,冲到她身边,冲到光球里。她皮肤上的紫色已然褪尽,雪那样苍白,却如火焰般灼烫。
沐颜歌尚未反应之时,已被那飞闪而来的身影紧紧扣住了腰肢。重力传来,他身体被那股劲力带起,向上方飞冲。与此同时,一声剧响自身下传来,震耳欲聋。恍然间,她似乎看到了冲天的火光,伴着上空飞旋的星辰,身下暖热而柔软。
“颜歌……”路染拼命唤着她的名字,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沐颜歌缓缓睁开了眼,映入眼幕的是一张清隽的面庞,那人的脸呈现出冷玉般的白,嘴角一袭血色缓缓涌出,她轻声问:“……容墨?”
路染的声音一滞,随即拼命点头:“是我!是容墨……你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出去,你一定要坚持住!”
他的汗水落在她的脸颊上,“嗤”的一声化作青烟。
伴随一声巨响,大堵残墙倒在他们脚边,火焰猛然窜高。路染抱着沐颜歌,想要站起身来,却只觉怀中的那具躯体似有千钧重,自己的双脚牢牢陷入地面,无论如何也移动不得。可他依然拼命咬牙,不肯放弃,仿佛已察觉不到疼痛,全然不顾自己的衣衫头发尽皆起火燃烧。
她的瞳仁忽然在眼眶中缓缓移动,仿佛刚从梦中醒转:“路……染?”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最后,仿佛承诺似的,仿佛积年好友,路染对沐颜歌说。
惨淡的青,染血的白,滚动的烟光在眼前不断飞闪。一股剧痛传来,冲天的热浪排山蹈海涌来。地热火山的威力如斯可怕,更何况将她护在怀中的路染!她万没想到,在此刻,他竟以血肉之躯为自己遮挡,拼死护她无恙!
就在沐颜歌震惊之时,路染似乎对她笑了一笑,“走!”
古城的上空升腾起一团似蘑菇般的火云,在山谷上缓缓绽放,如同地狱之花,又似有千万恶灵由地狱汹涌而出。
身后撞上一颗大树,背后剧痛,两人身体骤然停下。高台所处的土坡被炸开,轰然倒落,热浪,似流水般滚滚而来,带着巨石尘土压顶而来,路染护住怀中人尽力翻滚着,远离袭来的热浪。
“你一定要撑住,为了师兄,为了你们的孩子……他爱这个孩子,但他更爱你……”路染抱起沐颜歌靠在怀中,一手扣上她的手腕将真气缓缓注入他体内,一面大声嘶喝,声音中已是不自觉带了几分轻颤。
沐颜歌双眸轻颤,惨白的薄唇微勾,轻声道:“为……何你……要救我?你不是……恨我么?你爱……他,应……该乐于看到……我死……才是!”
他清浅的话语在一片喧嚣中传来,路染浑身一颤,心间涌起复杂的暗潮,眼眶微热冷声道, “是啊,我该痛恨你这个女人才是。师兄那么高洁若仙的一个人,却痴狂上你这个寡意薄情的女人。宁愿选择去死,也不愿留在他身边做一国之后,这天底下,有多少女子想要那个位置,可你却弃之如敝屐。他素来清心寡欲,却在你身上一再放纵,不惜自损也要将己身的元阳供与你的元阴,为的是让你体内的紫伽之莲花开不败。你为他做得那么少,他却为你做了那么多,情深而不悔。这几个月以来,你只看到了他的忽视和淡漠,却没有看到他的成全。很爱过,再放手,有多痛,你可曾想过?”
沐颜歌缓缓睁开眼睛,面前晃动的是一张充斥着愤怒和紧张的复杂面孔,感受到体内不停注入的真气,她清淡一笑,微挣手臂:“别……费力了……我这样一个……女人,你还救我作甚?”
“我只是不想他……恨我罢了……”那人幽幽一叹,将内力与真气源源不断地渡与她的体内。
“很快,禁锢在你身上的枷锁将解除,你将恢复肉体凡胎……”
沐颜歌浑身一震,骤然回神,伸手抚过那人的身子,心神透凉,触手处一片濡湿,鲜血横流。
她双手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声音断断续续自胸间挤出,“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替我……好好爱……他!”路染轻轻握住沐颜歌的手,眼中涌起了笑意。
“你别说话,我会有办法的!我不准你死!不准!”沐颜歌匆乱说着,却抑制不住心凉如冰。
“我……我终于可以……放手让……他幸福了。”路染眸中似乎痛意闪过,却又释然一笑。
沐颜歌身体一颤,几乎不能呼吸,泪光朦胧不敢去看他幽深的双眸。
“爱不到……想爱的人,便想让他……恨恨也好,可最终……还是害怕……被他怨恨,所幸……总算……用这种方式,在他心里……占据了……一个角,我……知足了!”路染终是笑着闭上了眼睛。
握在掌中的手向下一滑,沐颜歌泪水骤然凝滞,闭目良久,仰面天光微亮,天空呈现惨淡的青色,宛若他燃起的青衣。
永嘉元年仲夏,玉璧地心的这场大火,令城池尽毁,古老楼苑烧夷一空。那一日,伴随着消逝在半空中的莲花的幻影,沐颜歌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她体内的“紫伽妖莲”却已消失无踪;甚至灵越族所有族人的异能,也都与此同时荡然无存。
当那场变故引发的波澜渐渐平息,当秋去冬来,白雪覆盖大地,某日阳光极好的午后,容墨在早朝使了气,此番挥袖离开却不晓得要去往哪里。
青书在旁边撑着伞,全身被雪花沾了个满,有些冷,见容墨停下来,沉默了半天,眼里一片迷茫,不由得轻声唤道:“皇上?”
容墨偏头瞅了他一眼,倒没有为难,只道:“走罢,回德清殿。”
青书跟在帝王后面,好几次动了动嘴皮子,终究是没敢开口,这哪里是回德清殿的路?
停在凤章宫的门口,深深的望着这座已渐荒凉的宫殿,满脑子竟都是那人一颦一笑,一怒一怨,反反复复出现,竟让他有些分不清现实亦或是梦幻。
“颜歌……”他伸出手去,想摸摸她那张清丽白皙的小脸,只可惜,触手一片湿冷,而比那寒风更凛冽的,是对她的思念。
年初,沐颜歌在云王封地生下一个男孩儿,卫子陵的折子送到宫里,容墨却是捏着折子舍不得合上,里面不过一句‘母子平安’,他便恨不得将这封折子盯坏了,期盼能得到她更详细的消息。
颜歌,你在做什么呢? 可是瘦了?身子养得如何?还有,我们的儿子到底长得像谁?……他有千百句话要说,想问,对她们母子,有太多的不放心。
当初云王有异心,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人打发去了江州。可那女人心里还别扭着他,不愿回到他身边,执意留在云王封地待产。他的心上人,从来吃软不吃硬,他只好顺了她的意,害怕一味强留,反将她推得更远。他如今之所以怀有三分心安,不过是他坚信,那人儿揣着他的儿子,终归是跑不远……
云王府位于江州城西,占地面积极大,灰瓦白墙,守卫森严。
墙头趴了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娃娃,晃动着两条小短腿儿艰难的挪动着,路过的丫鬟听见响动,好奇之下,不免有些惊骇,这小丫头是怎么避过外头卫队巡视翻过外墙,又进入了内苑,瞧这样子似乎并未惊动任何人。
沐颜歌出来一瞧,那小丫头已然摇摇晃晃的站在墙头,好几回都差点栽了下来,她的眉皱了皱。
小九见到来人,笑容咧得更大,张开双臂道:“母后,接住我。”话落,也不管沐颜歌是否答应,已经姿态优美的扑了下来。
众目一花,只见粉光闪过,那小丫头已经稳稳当当的落在沐颜歌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脸上吧唧了好几口,软软糯糯的唤娘亲。
众人瞪目,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小女娃便是当今圣上的掌上明珠,容栖公主。
“这墙头虽是内墙,却也不低,怕是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你这丫头腻是如此胆大!”沐颜歌轻斥一声,却是爱怜不减。
小九瞥了眼不远处的一道白影,在沐颜歌怀里扭了扭,道:“母后,带着弟弟跟小九一起回家好不好?”
沐颜歌脸上的笑容一僵,摸摸小九的脑袋,轻声道:“小九难道在宫里不开心么?”
小九扁扁嘴,“宫里没母后,小九想要父皇和母后一起陪着小九……”说着,竟是呜呜哭出了声来。
那眼泪如泄匝的水,看得沐颜歌心里揪着疼,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便是这孩子,没有尽到一个作为母亲的责任。
“母后,还在生父皇的气么?父皇可想母后了,经常一个人跑去母后寝宫的门口站着发呆……”小九还在哭嚷。
墙头有人瞧着宝贝女儿哭得泪眼汪汪,而那女人的表情亦是有些松动,他心里颤颤,视线牢牢盯着那张娇艳的红唇,害怕那芳唇吐出让他手足发凉的话语。
“小九,不是娘亲不愿陪你,只是……”沐颜歌将小女娃揉进怀里,却是没有再说下去了。
某人却是再也无法淡定了,从一墙之上直直掠了下来,将妻女紧拥入怀,带着几分恳求,涩然道,“颜歌,小九不能没有娘亲,咱们的儿子也不能没有爹爹,而我更是不能没有你。过去的一切就将它一并翻过去,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沐颜歌身形微微一颤,依旧没有半分言语。
“颜颜…颜颜……”容墨的唇覆了下来,轻揉慢捻,极尽痴缠,似乎唇齿间无论怎样纠缠,都缓解不了这一年以来的如骨相思。
“不要再离开我了,可好?”那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道,这将她抱在怀里的真实几欲让他喜极而泣,如何还舍得让这份娇软温宁散去?
小九闭眼封耳,装作什么也未曾听闻。
永嘉二年,北翼帝京。
小年岁末,皇后的凤撵在千人抬护下一路浩浩荡荡入了宫门。
皇帝在德清殿亲自授予皇后金册金宝,而后告祭天地、宗庙,文武百官行三跪九叩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