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略微愣了下, 就点头:“接受。”
于是陆诚也愣了下:“这么简单?”
“你有正当理由。”她边给他夹菜边说。
不是疑问句, 她确信他有正当理由。
“是,我有正当理由。”陆诚苦笑,好似在自言自语, 又吃了两口菜,把碗里剩下的粥喝完了。
两个人一起简单地收拾了会儿屋子, 然后一起躺到床上。
陆诚搂着她,目光望着天花板, 但半天没说出话。
谢青侧首看看,猜他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抛砖引玉:“‘小三’的说法是怎么来的?”
陆诚下意识地冷笑,又收住:“他们编的, 我母亲不是。”
顿一顿声,他自然而然地顺着话题说下去:“是我父亲犯了重婚罪。”
陆诚的童年,其实无比正常。
那时候他所知道的, 是父母在工作中相识相爱, 然后和无数普通家庭一样,领证结婚办酒席,再后来就有了他。
这种认知持续了十几年,一直到他上初中。
在那十几年中, 他觉得家庭是完美的。除却父亲因为工作总有很多时间在出差以外,没有任何问题。
事情的转折到底是怎么来的, 他至今都不知道。
总之在初二的时候, 有一阵子母亲叶静也说要出差, 让他住校几天。
母亲回来的那天他也回到家,母亲面色很不好,沉默良久之后,问他:“我如果要和你爸离婚,你想跟谁?”
陆诚脑子里嗡地一下,下意识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问:“为什么啊?”
“他有外遇了。”
陆诚始终都记得那个下午,在成都市区面积并不算太大的公寓楼里,他的妈妈说完这句话后终于抬头看他。
夕阳从客厅落地窗里照进来,照着她神情紧绷的脸,看起来无比坚定。
“不忠诚的婚姻没有续存的必要。这个婚,我离定了。”
不存在“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存在“只不过都是男人都会犯的错”,更不存在“为了孩子”。
叶静在那一刻强硬得让陆诚震撼。
哑了哑,他便说:“那……我跟您。”
叶静又抬了抬眼皮:“你想好。”
“是他犯了错啊。”陆诚的思路也慢慢清晰过来。
离婚的过程很顺利,父母双方都是体面人,没有争吵也没有什么财产纷争。
陆敬山承认自己是过错方,存款和成都那套房都给了叶静母子,自己净身出户。
生活至此原本就可以正常过了,单亲的孩子本身也不少,陆诚当时又已经十三四岁,这对他来说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但叶静有个意难平的执念。
她知道陆敬山是b大毕业的,从恋爱开始,陆敬山就说要带她去北京,看看故宫颐和园,也看看他母校的湖。
但这么多年了,她都没有真正去过。
或许是想给往事画一个彻底的句号,也或许只是想向自己证明一下独立生活也没问题。
叶静对陆诚说:“现在不需要他陪我去了,我自己去。”
陆诚当时不假思索:“我陪您去。”
他们便在暑假飞到了北京,先去了几个景点,b大的行程安排在最后一天。
事实证明,还好陆诚一起去了。
踏出b大大门的那一刻,叶静在巨大的悲痛之下,心脏病突发。
母亲心脏不好,陆诚一直知道,但这回似乎很严重。如果不是海淀区医院众多,她可能连当天都撑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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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旅游准备的现金很快花完了,叶静随身携带的卡里也没有多准备太多的钱。
医院说要手术,而且可能要两三次,事后可以找单位报销,但要先交押金垫上。
十四岁的陆诚在医院里焦头烂额,他想过给外婆打电话,但外婆七十多了,心脏比母亲更不好。
最后急中生智,他翻起了叶静的手机。
父母离婚后,他就没再跟陆敬山联系过。放假时新换了手机,连他的手机号都没有再存。
在那个微信和智能机都还没流行的时代,没有手机号就很容易造成失联。他想从母亲手里翻到父亲的手机号,然而母亲断舍离得也很彻底。
但在他快要崩溃的时候,天意让他在发件箱里翻到了一个地址,一个母亲保存下来的地址。
是北京顺义某别墅区的地址。
直觉告诉他,这个地址应该跟父亲有关系。
对当时的他而言,就算没关系也得去试试。哪怕住在里面的不是陆敬山,是母亲的什么亲戚朋友也行。
能借钱就行。
陆诚打车赶去,找到地址上的地方,抬手就砸门。
大铁门被他砸得咣咣作响,很快,门在一串“来了来了来了”声中被一把打开。
门内,是一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皱着眉看他:“什么事?”
——如果陆诚知道这个女孩子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的话,他可能会客气一点。但当时他不知道,又着急,抬腿就往院子里挤:“陆敬山在这儿吗?”
“哎你……”陆诗拉他,“你找我爸什么事儿?”
陆诚猛地停脚,扭脸看她:“你叫他什么?”
“……那是我爸啊。”陆诗看怪物一样看他,“你要找的人,是我爸。”
也就是这几句话的工夫,楚文婷和楚文婷的父母也赶到了院子里。
当时陆诚以为,楚文婷就是母亲口中的“父亲的外遇”。
所以虽然面对这么多远比他大的成年人他很慌,但愤怒还是占了上风:“陆敬山是我爸!我妈现在病了,在医院里,让他拿钱给我!”
这句话犹如一道炸雷劈在院子里,把楚家的每个人都劈懵了。
陆诚看他们没反应,提步就要往屋里走:“陆敬山你出来!”
在他和楚文婷的父亲擦肩而过的瞬间,楚老爷子条件反射地拦住他,一巴掌就抽了过去。
“小兔崽子你再说一遍?!”当时楚老爷子还年轻,有那种北京爷们儿特有的中气十足感。
现在看来,这一系列举动都更像是应激反应,但在当时,这些应激反应有效地撞醒了还在发懵的其他家庭成员。
——楚文婷下意识地去拦父亲:“爸!”
同时,也令陆诚更加恼火。
——陆诚指着他骂:“你凭什么打我!我们好好的家都让你们毁了!”
楚老爷子气得要继续打他,被妻女一起拦住,强拉回屋里。
楚文婷从屋里再度折回来后,脸色惨白得一如那个特殊的下午的叶静。
但面对这个疑似是丈夫私生子的男孩子,她还是表现出了足够的冷静:“你说清楚,你和你妈怎么回事?”
陆诚的半边脸都被楚老爷子抽得有点肿,活动着缓了一下,才冷声道:“我爸妈离婚了,就因为你!”
“离婚?”楚文婷锁起眉头。
陆诚质问她:“我妈说我爸有外遇,是不是你!”说完又想到自己的来意,忍住火气,继续道,“陆敬山呢?让他出来!”
“他没在家。”楚文婷冷静的声音出现了颤抖。
顿了一顿,她问:“你确定陆 敬山和你妈妈结过婚?”
这个明显带有冒犯的问题令陆诚怒火中烧:“你这话什么意思?!”
楚文婷说得更明白了一点:“结婚证,你见过吗?”
陆诚气笑:“我他妈连离婚证都见过,我陪他们一块儿去办的——怎么你个小三还要查证啊?关你屁事!”
说完,他又要往屋里冲。
他不信楚文婷说的陆敬山没在家,他就是要去找人。
但这回,楚文婷拉住了他的胳膊:“你跟我来。”说完,拽着他就往里走。
陆诚当时个子已经不矮了,力气也不小,但十三四岁的男孩面对成年人,还是有种下意识服从权威般的感觉。
他就被楚文婷拉着上了楼,进了楚文婷的卧室。
楚文婷唇色发白,紧紧抿着,在屋子里翻箱倒柜。
而陆诚,注意到了放在窗台上的照片。
是结婚照,他父亲和楚文婷的结婚照。
他怔怔地看着,直到楚文婷把两个红本翻出来,打开,举到他面前:“你父母……什么时候结的婚?”
陆诚被那张结婚照刺激,过了很久,视线才慢慢聚焦。
然后,他看清了眼前结婚证上的发证日期。
1989年2月14日。
他一下子懵了,向后退了半步。
他不清楚自己的父母具体的结婚日期,但他确信,是在1990年。
因为他听不止一个长辈说过,父母是在结婚一年后就有了他,那就只能是1990年。
他脑子里空了:这……这什么情况?
眼前的女人不是小三,他妈妈才是?
他不敢信。
而楚文婷作为一个成年人,此时此刻比他想得要全面的多。
她问陆诚:“你需要多少钱?”
陆诚木然:“不知道,可能……可能几万吧。”
她点点头:“跟我去银行,我打给你。”说完,她又写了个手机号给他,“这是我的电话,有任何事情,你联系我。”
陆诚无知无觉地把纸条接到手里,然后迟钝地意识到,楚文婷好像突然变得很友好。
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什么都别跟你妈说,先让她把病治了。”
他点了点头。
“在哪个医院,方便告诉我吗?”楚文婷问。
不知道是出于信任还是没反应过来,陆诚告诉了她:“海淀医院。”
之后的一个多星期,两个人没有任何联系。
叶静的手术很顺利,很快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但没有陪床经验的陆诚还是每天都过得很紧张,死亡的恐惧反让他不停设想死亡,设想一旦母亲不在了他该怎么办。
某个早上,楚文婷突然出现在房门口。
叶静当时刚吃过早餐,楚文婷跟陆诚说想独自跟她谈谈,陆诚很紧张:“她心脏不好……”
“我知道。”楚文婷点点头,“我有数。”
陆诚便避了出去,但一刻都不敢放松地扒在门缝边听。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小,他什么也没听清。可过了半个多小时,他清楚地听到了哭声。
他赶紧推门进去,却发现在哭的是楚文婷。
叶静反倒显得很冷静,大概是因为反正已经离了婚吧,楚文婷带来的消息虽然让她震惊,但也不再值得她多难过一次。
真实的情况,终于摆到了陆诚面前。
楚文婷和叶静,谁也不是第三者。而是他的父亲陆敬山,重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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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说是那个时候,其实就是现在,大多数地方的民政系统也是没有联网的。
陆敬山利用这个漏洞,在北京和成都各领了一次证,同时拥有、也同时欺骗两个家庭。
而且相比起来,他对楚文婷做得更无耻一些。
他是考上b大的寒门贵子,但后来的优越工作并不仅仅因为他足够优秀,工作基本都是楚家帮他安排的,但他背叛了这一切。
两个女人在这件事上如出一辙的刚硬。
和叶静一样,楚文婷也二话不说就和陆敬山离了婚——在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离完了。
不仅如此,她还报警告了陆敬山重婚。
两位母亲闲话家常般聊着,楚文婷说在给孩子们改名,陆诗陆诵改叫楚诗楚诵。
叶静点头说好听,却不打算给陆诚改。
她的观点和楚文婷不太一样,楚文婷觉得抹去一切印记是断舍离,而她觉得,毫不在意地接受那些印记,才叫断舍离。
之后的两年,两家人过得都很平静。
陆敬山因为重婚罪坐了牢,楚文婷和叶静各过各的,偶尔也会聚一下,让孩子们见一见面,毕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
后来,叶静的母亲去世,叶静悲痛难抑,料理后事又使她过度劳累。在陆诚高一的时候,叶静撒手人寰。
去世之前,她把陆诚托付给楚文婷。
陆诚就是这样到的楚家。那时候他已经十六岁了,对十六岁的孩子来说,开口管另一个女人叫妈本身已经很难,何况楚文婷这个“后妈”的存在还比普通重组家庭的后妈更复杂一点儿,所以陆诚始终没有改口。
这或多或少造成了一些心理上的疏远,再加上楚老爷子的敌意,陆诚对这个家说不清是什么感情。
但他不得不承认,楚文婷一直对她很好。包括楚诗楚诵、包括楚文婷再婚的丈夫赵明轩,以及楚文婷和赵文轩生下的小女儿,都对他很好。
谢青听他这个家庭情况听得目瞪口呆。
她曾经在新闻上看到过一个男人分别跟三个女人领证结婚最后被三人扔进监狱的社会新闻,没想到自己也能见到这样一个……
是以在陆诚等她的反应的时候,她半晌没能给出反应。
陆诚因为她的安静而心慌,抓过她的手,低着眼皮摆弄:“我跟我父亲不一样,你相信我。”
他一直没跟她说过这些,因为他太害怕她会觉得他和陆敬山一样。
遗传和原生家庭都是那么奇特的东西。很多时候,哪怕孩子对父母深恶痛绝,也最终会变成翻版的他们。
谢青明白他这种焦虑。
“我知道。”她笑了笑,“我也和我父母不一样。”
陆诚:“?”
她耸了下肩,抬头看他,笑眼看上去亮晶晶的:“现在说像在比惨,以后再说吧。”
她充满各种冷热暴力的童年,比他也没强到哪里去。
但重要的是,她走出来了。
爷爷奶奶姑姑姑父在帮她,他也在帮她。
现在该她帮他了。
谢青啧啧嘴:“你想不想出去走走,顺便屠个龙啥的?”
谢青再度下楼,楼下的四尊雕像顿时又把脖子抻长了。
紧接着看到陆诚,四尊长颈雕像又同时吸着凉气向后梗了下。
开口的重担又被无声地传递给楚诵,楚诵硬着头皮开口:“哥……”吞了口口水,“你……你好吧。”
陆诚颔了颔首,然后,在谢青的目光“胁迫”下,局促地理了理衬衫,走向楚文婷:“楚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