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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谈个心

钟情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极缓地点了点头。

钟情艰涩地自问自答道“陛下自登基来,以端肃为人所称,执政清明,举止合礼,恭俭有制,勤政爱民,堪为后世明君之表率想来,既陛下这般从不曾因私废公的,那威毅伯府若是被清查,必然是他罪有应得的了”

钟情在方才话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这么要命的问题,自己方才装聋作哑混过去不好么,为何就非要那么沉不住气呢如今怎么补救,都有卖弄聪明之嫌,平白弄巧成拙。

钟情想,那八九年漫长的幽闭生涯里,是成了十年隔阂不假,可成帝作为她当时每个月能接触到的唯一人,又何尝不是,被她情不自禁地,单方面倾注了近十年的不浅信任。

钟情从来不是求全责备、怨天尤人的性格,大约是因为得到的从不多,期待的也就并不高,同样的,最后心愿落空时,也并不会有那么深的怨尤之气。

钟情自懂事起,就一直在颠沛流离之间看着旁人的眉眼高低讨生活,后来入宫,艰难凶险的处境自然不少,温情脉脉的时候,却也并非没有可以说,钟情上辈子那短短的二十五年里为数不多的欣喜快乐、开心雀跃,都是与一人息息相关的。

这样的成帝,在钟情死后的八九年间,能坚持数十年如一日地每月准时按时按点地来永寿宫里坐上一坐,于钟情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慰藉了。

事实上,钟情当时作为一缕冤魂强留在永寿宫里经年不散,怨气却实在不多,只不过是放心不下两个孩子罢了,实在是名不副实,对不上她冤死的名头,而在允僖的死讯传来之前,钟情其实已经隐隐约约有了预感她快要消失了

既然看开,怨气自消,寄托于那抹怨气之上而逃脱六道轮回的神魂,自然也到了魂飞魄散的时候了。

钟情当时在心里估摸着,最多再过两年,等着大儿子成了家,带着新妇来这里祭拜了自己,亲眼看过儿媳,再托个梦给儿子,叮嘱他好好照顾幼妹,这一切的一切,就该画个终止的句号了。

最多最多,不过是在彻底消失之前,再去给成帝显个灵,冲他哭上那么一哭,念上那么一念,再为儿女们挣上那么两分同情与怜爱,也就尽然够了。

至于难产、冤死、复仇什么的自己都这个样子了,又能做的了什么呢只有自娱自乐地瞎想着说不得,那些害我的人,现在早都已经死了,过得比我还惨呢不是

钟情当时能做的有限,眼看报仇无望,索性就撂开手,随意地安慰了自己一句恶人终有恶人磨,就只把剩下为数不多的力气,全心全意地放在自己爱的人身上。

如果不是后来允僖的死

钟情垂下头,神色隐藏在一片阴翳之下,自嘲地想着看来自己的惯性心态不浅,怕是那些苦头和那些记性,既没有吃够,也没有长住。

成帝拉着钟情弯下腰来,与她耳鬓厮磨,轻笑着继续反问道“若朕这次就是因私废公了一回呢”

“爱妃是会\'好好地\'补偿朕一番,”成帝慢条斯理地扯下钟情腰间白色的寝衣带子,一边含着端蓄有礼的微笑,一边施施然地将自己的手从衣摆间探了进去,将触手的那片滑腻来来回回抚摸了好几遍,咬着钟情的耳垂调笑道,“还是会替柳氏求情,向朕进一番铮铮谏言呢”

钟情的脸猛地一下白了。

“臣妾不会,”钟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自忍住拂开成帝那只手的冲动,按捺着浑身上下的不舒服,艰涩道,“不会替柳丽容求情”

就如同她上辈子做的那般。

柳氏以往对钟情的种种冒犯,钟情俱可一笑而过,翩然置之,唯独当初在海棠丛后对允僖的那句讥言,砍在了钟情心尖上,让她记到了今天,横跨两世,仍是不能释怀。

孔圣人尚且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钟情自认不是一个心狠能成大事的女人,但她也不是,毫无原则和底线的。

但是

“但”钟情认真地盯着成帝的眼睛,过近的距离下,叫二人的五官在彼此的眼里都失了真形,于钟情来看,只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片深渊之侧,恍惚间,就要深陷在成帝双目间的漩涡里。

钟情听到自己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声笑里,藏着一股莫名的孤寂悲凉。

钟情对着成帝,巧笑倩兮,媚态百转“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先帝年间,有位名唤袁休的老大人”

成帝愣了一下,停住了动作,虽然不明白钟情为何在此时提起了一个毫无相干的前朝老臣,却还是在脑海里回忆搜索了一番,皱了皱眉,眯着眼睛反问钟情道“会稽山阴人,四十二岁才考中了进士,主持修缮了文景大典,最后累官至紫金光禄大夫的那个袁休”

成帝大概知道钟情想说什么了。

“不错,”钟情笑着点了点头,语笑嫣然地补充道,“可惜这位袁大人不仅书读的艰难,官途也走的坎坷,光禄大夫做了没两年,就牵扯进了云台谋逆案里,先帝起复了谢尚书后,这些乱党贼子,便俱都被打入大牢,发没边疆了。”

成帝自然明白,所谓的“云台谋逆案”,根本就是一场完全莫须有的冤假错案,说白了,不过是盖在上位者身上的一块遮羞布罢了先孝帝与谢阔争权,鼓动自己的姑母庄秉大长公主,欲在朝堂之上围剿谢党,除之而后快。后来谢阔既然毫无无损地赢了那场博弈,重新被起复,输的那边,自然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来。

谢阔一不能直接杀了孝帝矫诏登基,二与庄秉大长公主之间的夫妻情谊更是微妙难言,自然只好拿孝帝身边的这群智囊团们开刀袁休作为紫金光禄大夫,首当其冲的,当然是付出了相当惨痛的代价来。

可以说,云台谋逆案,是大家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前朝第一大冤案。

袁休死的冤枉么从政治斗争的角度来说,成王败寇,于成帝来看,只能佩服于谢阔的手腕高超,同样是年幼登基,成帝自认,自己若是站在先孝帝当时的处境上,未必能做的比他更好了;但是于袁休这个人而言,成帝大概是赞同谢阔晚年自己在袁休墓前说的那三个字的“可惜了”。

可惜对方站错了队,可惜以对方之才,不能于己所用、为国效力,就先被碾碎于这无情的皇权斗争之下。

谢阔当是不后悔杀袁休来以儆效尤、威壮声势的,而用一个袁休的死来缓解当时已经紧绷到极致的君臣关系、平复皇家颜面的孝帝,应当也不是不怎么觉得赔本的但这并不代表着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一切就是该理所应当地发生了。

袁休是一个文官,也是一个文人,他虽然没有门生弟子三千,但流落天涯的同窗故旧却也不少,有那失意的文人叹息于袁休之死,更是从袁休身上看到了政党倾轧、官场黑暗之下自己这些怀才不遇的文人的影子,酒醉之后,笔走牢骚,将袁休之死的起因始末改头换面,婉转地编出了一折戏本来,后来搬上戏台,一经传唱,一炮而红,大江南北,再少有不知此故事的。

当然,这其中,也有谢阔晚年自己亲口承认了“袁休之冤”的缘故。

成帝将手从钟情的衣襟内伸出来,摸了摸她的乌发,淡淡道“不是先说了不会替柳氏求情的么”

这都扯上袁休了去。

钟情轻轻地摇了摇头,将头抵在成帝的肩膀上,缓缓道“与柳氏无关陛下大概是不知道的,我的母亲,是秦淮名妓,袁思思。”

成帝愣在池中。

他虽早知钟情既出身教坊司,身世必然坎坷,后来亲口问过对方,得知钟情父亲在其幼年早亡、母亲在一年前已过世,这等情况下,二人有志一同的,都回避了这个话题。

钟情不想提的原因很复杂,袁思思当年最红时,艳名满天下,无数官宦权贵为其争风吃醋、不尽的文人墨客替她吟诗作赋,可谓是活脱脱的一句“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谁人能想,这样的佳人,从良之后,竟然会心甘情愿地守着一个穷酸秀才蹉跎时光,为其洗手作羹汤,辗转忙碌于柴米油盐酱醋茶之间。

钟情对她母亲的心情很复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无论如何,她都已经去了。

袁思思这一辈子,幼年没享过几天福,好不容易待父亲高中,眼看着日子越来越好,被当成大家闺秀教养了没几年,礼节还没练顺,就先遭了灭顶之灾。

到头来,她官家小姐的身份,没有让她多生出几分挺直腰板的底气来,反而戳了某些有心人恶意玩弄的猎奇心思。

袁思思温良恭顺、逆来顺受了一辈子,到头来,也把这种“温良恭顺、逆来顺受”的性格,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毫无保留地传递到了钟情身上,钟情也是在她死后,才陡然明白过来了,其实自己真没必要怨恨父亲的真要说起来,当年在村子里的那几年,才可能是袁思思这一辈子过得最快活的时光了。

她从来就是一个喜欢安静的温顺女子。

既都已经过去了,钟情不想再提,也是不想叫那有心之人再寻隙生事,拿着她母亲的生前事出来,再扰得她老人家九泉之下,也清净不得。

相比钟情,成帝不提的原因倒是简单得多教坊司不少幼女,都是被家里的人主动卖进来的子不言父母之过,只是既然父母皆已经去了,钟情既不想提,成帝更不会勉强了她。

成帝遇到钟情时,她才不过是“婷婷袅袅十三余”,这般小的年纪,使得成帝还真一直没想过去再仔细查查看钟情入宫前的事儿,今日还是从钟情的口中,才第一次知道了算起来,钟情竟然是袁休的亲外孙女

钟情趴在成帝肩头,眼泪滴答滴答的,顺着成帝的肩膀流了下来。

有些话,钟情以为自己是一辈子都不会说的,可话真出了口,却觉得也不过如此。

成帝揽住钟情,有些后悔自己无故偏要用这诨话去逗弄她了,沉吟片刻,主动开口解释道“威毅伯府之事”

钟情却趴在成帝的肩膀上轻轻地摇了摇头,制止了成帝的未出口的解释。

钟情从成帝肩膀上抬起脸来,她那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莹莹地泛着水光,面上却是,带了三分清淡的笑意。

钟情认真地看着成帝,神情中透着一股成帝看不透的坚定,缓声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勤政爱民,励精图治,一直兢兢于保泰持盈之道,用使朝序清宁,民物康阜黄海琦贵为封疆大吏、身居云贵总督,不知感念圣恩,反而贪纵营私,此等忘恩负义、穷奢极欲的小人,陛下除之,人心大快。”

这样就够了,钟情想,这个话题就该在这里打住的,今晚是自己的话说的多了。

无论后宫里的是是非非如何纷争不断,至少在钟情心里,就如同她自己所言的那般,成帝都一直是,以后也将永远是,一个好皇帝的。

她坚信如此。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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