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整个大庄的帝王史业,各种奇怪奇葩奇形怪状的继位方式层出不穷,裴庄皇室传了几百年后,诸如文帝这种在三年之内接连死了祖父、亲爹、大哥,然后莫名其妙地从一个无人注意的东宫幼子就突然登基了的,早已经算不得多出奇了,毕竟后边还有孝帝这么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一年之内就五倍速搞定了文帝三年经历所有的事光荣登基的,更有成帝这么一个,被人从犄角旮旯里被刨出来赶鸭子上架的。
后宫中人或多或少都知道,成帝当年并非正统皇嗣继位,先孝帝晚年接连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经受了重重打击后撒手人寰,孝帝去后,膝下空虚,中宫皇后白氏与群臣商议,商议来商议去,最后把皇位商议给了与近乎要五服开外的吴王三子,也就是如今的成帝。
如果非要说那时候的成帝有什么优势的话,大概主要是三条。
其一是,他够小。
在白皇后与四个托孤重臣商议了近一年的情况下,成帝最后在洛阳承祚登基时,也不过才六岁。
其二是,他爹死的巧。
吴王在先孝帝驾崩的三个月前就在美妾身上马上风了,后来先帝宾天,有消息传,中宫选人的范围扩大到了吴王子嗣的头上后,吴王马上就被非常“妥善”地安置完全了。
可惜吴王妃千算万算,最后机关算尽,却是不仅没有算到其一的必要性有多大,也没算着其三这点。
其三就是,陆家。
成帝在还是吴王三子时,是被记在吴王侧妃陆氏名下的,陆氏幼时遭罪,无法生养,待成帝这个儿子视若己出,十分亲厚,而彼时彼刻,先帝去后,大庄群龙无首,四境八方蠢蠢欲动,内忧外患之时,是楚襄侯世子,打出了对北战役的第一场大胜。
哦,对了,陆侧妃出身楚襄侯府,是楚襄侯府庶出的六姑娘,而那个打出第一场胜仗、在军中威望大涨的陆言绪,正是陆侧妃的嫡出兄长。
至此,就在大庄朝的风雨飘摇、动荡不安之际,既然诸人都不想百年后背上亡国、祸国之骂名,那大家就坐下来好好地聊一聊,分一分权势与责任,谈一谈当下与未来,定下成帝这个最可能的不可能之人的登基,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
毕竟最后这结果,起码看上去,是大家所有人都满意了的。
但钟情知道,歌舞升平、言笑晏晏的合乐景象,只不过是大家所有人有志一同作出来的表面模样,从楚襄侯府与孝端皇太后白氏的娘家程国公府几番博弈,让当时完全不合规矩的吴王侧妃陆氏以成帝生母之名入主慈仁宫得封太后以来,几方势力暗流涌动的斗争与博弈,就从来没有平息下来的时候。
先孝帝驾崩之前,身旁陪着的,除了自己的中宫皇后白氏,还有四个被他临终托孤的肱骨之臣。
尚书令谢阔、老镇国公傅倚让、大理寺卿白启鹤,和骠骑大将军韩渊。
也就是后来大家有志一同用“傅谢白韩”来指代的托孤四臣。
自然,成帝亲政至今也有一十余五年了,当年权势赫赫的托孤四臣,尚书令谢阔在局势稳定、成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月就挂冠而去,归隐山林含饴弄孙了;老镇国公九十高龄,不过拖延了两三年就溘然长逝,将镇国公府交付与了自己的大儿子,如今的镇国公,也就是傅皇后的亲祖父;大理寺卿白启鹤倒是受着自己亲妹妹孝端皇太后的庇护,至今还留在任上;骠骑大将军韩氏一族,却是奉命镇守西北,久不回洛阳了
不过故人虽走,茶却未凉,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当年成帝要大婚亲政时,孝端皇太后给他先内定了的,本是谢家嫡出的贵女,也就是后来的婉贵妃,是成帝自己横插一杠子,请得了镇国公的亲口应允,把傅氏女迎入了中宫为后。
也可以说,是把傅家拉下这趟浑水来,站在帝王之侧,与谢家壁垒分明地对战。
而如今成帝的后宫之中,乍看虽不显然,细究下去,却也处处是几家博弈留下来的阴影,傅皇后和婉贵妃自不必提,就说那下面出自与谢氏通家之好的威毅伯府的柳丽容、来自镇国公夫人陈氏娘家的容嫔、孝纯皇太后出身的楚襄侯府嫡出三姑娘陆贵人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成帝二十一年的这次选秀,自然也不能免俗,单就钟情自己印象中的,今年这次来的秀女,就包括了傅谢白韩家各自的女儿,什么傅皇后的堂妹、婉贵妃的庶妹、两位皇太后各自娘家的侄女侄孙女这些女人钟情上辈子都是惊艳过的,但真要说起来,除过秋嫔,剩下的,在钟情看来,也就不过尔尔。若是后面再被撂了牌子的,那对钟情来说,可就更没有什么印象了。
但是这些人里,却唯独有一个,上辈子虽是落了选,却是叫钟情印象深刻,记忆犹新,一直到如今。
骠骑大将军韩渊的小孙女韩雪兰,也就是当下,正好奇地偷偷抬眼瞥着各方神色的那个明艳小姑娘。
不期然地撞上钟情看过来的视线,韩雪兰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对着钟情绽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
钟情也忍不住笑了。
上辈子,韩雪兰偷偷拦住自己的坐辇请求自己帮忙撂了她牌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时钟情就纳罕,这是哪家的小姑娘,能活得这么自然自在,活泼悠哉。
像一个暖洋洋的小太阳。
钟情唇角微弯,抬起头瞅了瞅傅皇后的神色,果不其然,傅皇后正目带探究地等着她的回答,钟情抿唇一笑,直白道“臣妾看着哪个都挺好的,春花秋月,各有千秋,陛下总有喜爱的,就都留了吧。”
新进秀女此番入长信宫,还只是初选,会从这一百二十余位秀女里挑选出二十到五十位不等留下,赐住储秀宫,待得三个月的宫廷礼仪教习过后,经过复选、终选,最终甄选出真正被留下来封位的寥寥几个。
傅皇后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中依稀带了几分揣着试探的笑意“钟妃不再看看”
钟情不禁在心下笑了一笑,韩雪兰是成帝登基以来,韩家往宫里送的第一个姑娘,还是嫡出的娇娇女,不论韩雪兰自己心里究竟是打着怎样的小九九,此时此刻,于大庭广众之下,在复选时就要撂了韩家姑娘牌子的话,钟情是决不会从自己口里说出来的。
而另外一个钟情的目光不经意般在那婉约些的姑娘身上轻轻扫过,陆氏妍珺,孝纯皇太后娘家陆氏的女儿,成帝青梅竹马白月光陆沉珺的妹妹,陆家精心蓄养了近十年的秘密武器钟情忍不住又细呷了口手里的茶,突然就觉得,今日这日子,也许还真是蛮有趣的。
上一世,因着与陆沉珺之间的龃龉,钟情很是为着反对陆妍珺入宫而努力过一番,最后成帝也确实如她所愿,顺了她的意思,不过最后他们哪个,都比不得孝纯皇太后她老人家的坚持。
钟情已经与孝纯皇太后为这事儿闹过一辈子的不愉快了,这一回,钟情兴致缺缺地想,既然孝纯皇太后都那么坚持了,那就如了她老人家的意好了。
钟情是无可无不可的。
只要陆妍珺跟上辈子一样,规规矩矩的不往钟情眼前现,钟情也无意多去为难她。
傅皇后这看似不经意的神来一笔,钟情就估摸着,多半是碍于自己“贤惠”不好直接出面,想找人出头当枪呢。
钟情莞尔一笑,斩钉截铁地回道“真没什么需要臣妾再看的了,这两位妹妹丽质天成,以臣妾这俗人眼光来,都是顶顶满意的。”
“你是个看着什么都说好的罢,本宫也不好强人所难,”傅皇后笑着摇了摇头,状若亲热地嗔了钟情一句,然后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婉贵妃,笑着道,“选人这事儿是劳不得那个惯常躲懒的老好人了,婉贵妃来拿个主意呢”
婉贵妃高贵冷艳地端坐在傅皇后左手边的第一个,居高临下地审视了殿下跪着的二女一眼,也没有推拒,直接冷冷地开了口“抬起头来,给本宫看看。”
韩雪兰初生牛犊不怕虎,说让抬头就抬了头,直愣愣地让婉贵妃好好“看看”了。
陆妍珺却似乎心有讳忌一般,踌躇了一下,才缓缓地抬起了头来。
钟情想,她也确实是该心有讳忌、犹疑踌躇的毕竟,长了那么一张与陆沉珺像了有七八分的脸,让这后宫里的哪位看到,心里怕都是不会有多舒坦的。
果不其然,正如上辈子钟情初见陆妍珺时的大惊失色一般,当陆妍珺盈盈地半抬起了自己的那张小巧玲珑的俏丽脸庞后,除了怕是早已见过的傅皇后与上辈子已经看腻味了的钟情,剩下的妃嫔里,多多少少的,都现出了吃惊的神色。
婉贵妃更是脸色骤变,惊得差点失手摔了自己手边的茶杯。
几个沉不住气的宫嫔已经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小声地窃窃私语了起来。
在满场的压抑惊呼与各色不露痕迹的打量眼神之中,陆妍珺有些难堪地咬了咬唇,复又把头轻轻地低了下去。
钟情想,大概是没有哪个人,是生来就喜欢自己被完完全全地当作另一人的替代品的。
就是父母与子女之间,也多有子女不愿一辈子活在父母的光辉荣耀的阴影之下者的,更何况是陆妍珺与陆沉珺这对说起来除了名字相近、容颜相似之外,其实根本就没怎么好好相处过的、亲缘偏远的堂姐妹。
钟情在心里简单地算了一笔,陆沉珺与成帝同龄,今年也就二十有八九了,如果钟情没记错的话,陆妍珺上辈子入宫时报的十六,实则还未过十五岁,两姐妹相差了十三四岁,怕是陆沉珺出阁时,陆妍珺还窝在屋子里绣娃娃呢,也难怪上辈子陆沉珺守寡后家中子女犯了事儿,从头至尾,陆妍珺这个顶着她的脸入宫的堂妹都谨作不知,一言不发。
傅皇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满殿的喧嚣登时一寂,傅皇后语气温和地开口问道“婉贵妃看得如何了”
婉贵妃将自己的眼珠子从陆妍珺的脸上挖出来,低头喝了口茶掩饰自己方才的狼狈失态,轻哼了一声,毫不客气道“韩家姑娘大方些,陆家这位庶出的女儿有些小家子气了,行事之间,缺了点大家风范,以本宫之浅见,还是留了韩家这位姑娘的吧。”
傅皇后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反驳婉贵妃的意思,储秀宫的崔明姑姑就上前一步,去了陆妍珺的牌子,递了韩雪兰一个香囊,一行六女沉默地站了起来,恭顺地低着头出去了。
隔得太远,一时之间,钟情也看不真切这些女子脸上的神色,也不知她们是暗含不甘,还是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或者如上一世的韩雪兰一般,苦恼地皱起了眉头,开始筹谋着走哪宫娘娘的门路来帮自己除名、赐婚了。
钟情看着眼前这肃然无声的一幕,不禁有些想笑,上辈子,是钟情想方设法、挖空心思、拐弯抹角地委婉暗示成帝不要纳了陆妍珺进来,从傅皇后到婉贵妃,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看戏模样,似乎完全不为这二女之间的龃龉所动,如今钟情缩着头不吭声了,婉贵妃却是立刻就着急了起来。
这么看来,与韩雪兰这么一个背靠韩家大树的世家贵女比起来,成帝青梅竹马白月光这个大杀器,才是真正让后宫所有妃嫔都为之胆寒的啊。
钟情真是既想笑,又想冷笑。出错了,请刷新重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