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初见
神宗十三年, 嫁到临沂钟氏的袁思思随夫婿钟辰的南调洛阳, 带着一双子女回了阔别几年的袁府。
袁休历经两朝, 帝宠不减, 又以其知进退、明得失, 已经从孝宗朝间的紫金光禄大夫做到了尚书台尚书令, 与参知政事梁任并立, 时人有“老袁小梁,东西两相”的说法。而袁思思作为袁休唯一的子嗣,虽是女儿, 但眼看着袁相也没有过继嗣子的打算,袁家这外孙外孙女的身份自然是水涨船高,除却身为临沂钟氏子弟生来自带的骄矜清贵, 还附上了一个位高权重、简在帝心、桃李满天下的宰相外祖。
且袁休还真实打实是个特别疼爱女儿、外孙女的。
钟府的马车缓缓驶入袁府, 钟情安静规矩惯了
,但耐不住哥哥钟越是个急性子, 从入城到进府, 一直咋咋呼呼地围着妹妹的马车转来转去, 嘘寒问暖, 生怕因这一路条件上的不便利, 委屈慢怠了妹妹哪里。
初春三月,天晴风好, 其外有小风呼呼刮过,面对兄长颠三倒四地反复关怀, 钟情小掀帘角, 感动又无奈地小作了一番温言安抚,马车徐徐碾过,一丛灌木之隔的中道上,几个少年却猛地站住了。
“重言兄,这是怎么了”同行有不解者,疑惑地先问了身边最近的那个韩姓少年。
“那,那是府里的小姐么”韩歧涨红了脸,磕磕绊绊地问引路的袁府仆从道,“晚生寡闻,不曾听闻,听闻府上还有”
“能坐着马车穿过内影壁,直接往垂花门去的,自然是府上的小姐了,”有轻浮王孙随口调笑道,“韩兄弟这不是寡闻,这是非一般的孤陋寡闻啊,袁府千金秉绝色之姿容,有洛阳城第一美人之称,给钟家养出来的女儿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韩兄弟刚才是
见着钟四姑娘了”
按临沂钟氏族内女儿行排,钟情行四。
袁府的仆从当即露出被冒犯的不悦神态。
“我们是来向袁老大人讨教学问的,不是来过问闺阁女儿之事的,”虞宁侯傅从楦冷言道,“王孙殿下若是与我等不同路,不如现在就分开吧。”
虞宁侯年少袭爵,而今侯府虽不鼎盛了,傅家却如何都不是好惹的,韩王世子妃与神宗皇帝之母是同出一宗的堂姐妹,韩王孙贵为神宗皇帝的姨表堂弟,方才出言虽是轻浮,但也确实是这群人里个个都暗暗捧着的人物了,被傅从楦如此不留情面地讥讽出声,顿时大感脸面扫地,当即冷哼出声,愤愤地咬牙找补道“自然是不大同路的,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本也是想与袁相好好地商量商量两家的婚事的”
这话自然是半真不假的,韩王孙仰慕袁府外孙女的美色,早年便死乞白赖地闹着让韩王世子妃出面求娶过,结果自然是毫无疑义的,被袁休一口给回绝了。
袁休可有“门人弟子三千数”之称,后来临沂钟氏那开治学堂,被时人奉为“当世孔圣”、“天下座师”的钟源,都是袁休亲自带出来的嫡系弟子。
人越活越老,也越老越精,大风大浪历到如今,眼睛早被练得毒辣极了,就韩王孙这样绣花枕头一包草、色厉内荏、无才无德的窝囊废物,袁休哪里可能看得上
但韩王孙这话,还真不是信口胡诌,因为如果真要论的话,神宗皇帝、寿春王与他,也确实称得上是“一家”的,神宗皇帝仰仗袁休之能,临沂钟氏清贵,钟氏更是养在深闺却美名早扬,神宗皇帝想为幼弟寿春王聘钟氏为妃,也确是正与钟家在暗暗商量着的婚姻了。
韩王孙与寿春王年纪仿若,互为姨表,自小暗比惯了,然自神宗皇帝登基后,表堂弟怎及得上亲弟弟,韩王孙就此处处不如人,而今连自己看上的女人都被人截了胡,韩王孙又酸又气,虽是知道此情此景发此言不妥,却是少年意气,忍不住就故意这么藏一半
、露一半地说了。
这般春秋笔法,不怕你误会,就怕你不误会。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同行的少年尽皆震惊了,纷纷或崇拜或嫉妒或暗羡或惋惜地回望韩王孙,有不少知道韩王孙内里德性的“酒肉”朋友,都不免懊恼地在心里叹息道那还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唉
“哦我怎么听闻,王妃日前刚给你相看了兵部尚书黎家的女儿,难不成,”唯有一少年郎君,持书背手身后,慢悠悠地拖长了声调,懒洋洋道,“你要去和袁大人商量的是,钟家和黎家,究竟哪家拿女儿来做妾了”
“唔,那确实得好好商量商量了,啧。”
众少年的眼神顿时微妙了一下。彼此都知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裴季礼”被人这么简单直白近乎明了地指出了自己糊弄过去的重点,韩王孙当即大为羞恼,火冒三丈道,“你知道的可是真多啊”
“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得见的,”裴季礼懒洋洋
地掏了掏耳朵,缓缓地抬起眉眼,漠然里又含着点那么冰冷的嘲讽,讥笑着随意道,“不过呢,这其实也是分人的。比如说谁家的姑娘谁行几什么的,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当然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只能说,我和你,实在是各有所长咯。”
有几个憋不住的少年,在人群里传出了压抑的低笑声。
韩王孙大感颜面扫地,一口气别不过去,袁休也不见了,恨恨地直接拂袖而去了。
他一走,剩下的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或是出于谄媚,或是迫于权势,陆陆续续地走了将近一大半。
“季礼兄说话,”虞宁侯傅从楦微微侧过脸,淡淡道,“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有趣。”
“我不过一个偏王庶子,人家可是今上的亲表堂弟,”裴季礼一抖衣袖,冷冷一笑,“我光脚不怕穿鞋的,不比侯爷家大业大,豁出去了,自然就没什么
好怕的。”
左右看那孙子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季礼兄实在是过谦了,”韩歧是最后悔的了,早知道韩王孙那么浑,他不就该挑那话头,后悔莫名地留到现在,听得裴季礼此言,当即接道,“您直言大义,当是我辈表率。”
裴季礼嗤笑一声,暗道,我是不是表率先不论,你这张口就问人家姑娘的啧,缺心眼吧
虽然那钟四姑娘,裴季礼顿了顿,又默默再心里补充道,确实是长得挺好看的。
贰遇险
春闱开考前,钟情随母亲去普华寺庙给哥哥上香祈福,都道上山容易下山难,钟情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真会落到这般“难下山”的地步。
先是初春冰层未破,下山时不着意,拐了新路,惊了马蹄。
袁思思带着女儿下来,指挥着钟、袁两府跟车的仆从下山报信的报信、收拾狼藉的收拾狼藉、折腾了
一圈,好不容易改换了马匹,可一行人刚刚坐稳还没喘口气,竟然就遇上了暴动的灾民。
去年年景收成不好,打从徐州往豫州这一路上,都还有过饿死人的村子,这钟情是早便知道的,她捐过银两粮食,钟家在徐州多地都置了斋饭,到豫州府后,因怕时人以“市恩”参之,更是顾忌皇家颜面,不想连累袁府,钟情便一直安安分分地没做声,但如何也不成想,竟然在洛阳近郊,天子脚下,还能遇到彻底走投无路的流民
但钟情毕竟是被养的太过天真了,她那时候还没意识到,当灾民暴动起来的时候,他们的“灾”,便不仅仅是他们的,而更将是给予给他们遇到的钟情母女的了。
后面发生的事情就比较混乱了,总之,当钟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袁思思先塞在马车里急送了出去,而赶车的忠仆们陆续倒在了冲出暴动灾民的手下,最糟糕的是,那匹赶车的马,在无人操掌的情况下,既然又一次重蹈了它前任的覆辙,也被惊
着了。
惊马嘶鸣,在向着绝壁的路上狂奔不歇,钟情惨白着脸在马车里立了起来壮着胆子推开侧边的窗栅,看着路边飞驰而过的荒景,一个艰难的抉择浮上心头:跳还是不跳
如果就这么跳下去的话,钟情强压着眩晕感往下看了一眼,心底一片冰凉:如此高度,如此疾速轻则断腿,重则,丧命。
但也实在是管不了那么多了跳下去尚且还犹有一线生机,如果再犹豫下去,走到绝路,却是非死不可了
钟情狠了狠心,刚刚探了个头出去,正欲抬腿,前方却突然传出惊马临死前的悲鸣,马车猛地一顿,却是被人按好,终于安静地停了下来。
钟情呆呆地抬起眼,只见那翩翩白衣少年郎君,随手甩了下手中剑,剑上血滴蜿蜒曲折,潺潺而下,而那人只从容一笑,缓缓伸出一只手来,温柔道:“钟姑娘,你还好么”
裴季礼眼睫微垂,既是仔细打量了钟情的神色,也是借此略略瞅了下自己的手。
嗯,不错,这只手没被沾染上那马的血,真是太棒了。
刚才有意避开了那喷出来的血,自己如今当还算是比较干净体面的吧算了,只希望没有吓着她就好。裴季礼一边从容淡然地温柔笑着,一边在心里漫无边际地想着:不过呢,我又计较这些做什么
裴季礼垂下头,借着这有生之年可能是唯一一次光明正大的机会,肆无忌惮地认真看着了钟情的脸,一寸复一寸。
然后心平气和地在心底承认道:这洛阳牡丹,实在是国色天香,我实是远配不上她的。
只是心头,总是有那么一抹挥之不去的遗憾罢了。
“多谢,多谢义士出手相救,”钟情颤抖着嘴唇,先小声地道了句谢,却是避过裴季礼的手,小心翼翼地从倒在七扭八歪的马车里出来,然后敛衽行礼,
对站在边上已经等的百无聊赖的裴季礼郑重其事地再次道谢,“恩公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不过日行一善罢了,”裴季礼随口敷衍过去,在心里淡淡地想着,这姑娘长得这般好看,行事举止又落落大方,进退得宜,分毫不差她日后,定能嫁得如意郎君,再生下几双儿女,更是好看只是这般想着想着,裴季礼就又觉得不痛快了,冷淡道,“我不过一过路闲人,随手而为,实是当不得钟姑娘如此挂记的。”
如意郎君怎么够得上她,裴季礼想想就又把自己先前的念头给否定了,她这样的,得配得上这世间非一般的大丈夫才行,不然我
裴季礼突然惊醒了,天下非一般的大丈夫,我是么
我为什么不能是呢
叁 赛马
好在普化寺这香上得虽然是惊心动魄、凶险万分,但效果似乎还算不错,当年春闱,钟越金榜题名,
险而又险地得了二甲第一,摇身一变成了“钟传胪”,入得翰林院做了编修,清贵无比,袁休更是隐隐有扶持外孙接掌自己人脉的意思,钟情的身份也随之水涨船高,神宗皇帝更是再不掩饰自己欲为寿春王求娶钟氏女为妃的态度,入秋后,神宗皇帝携妃嫔、重臣北上围猎,袁思思与钟情母女亦在受邀之列。
少年人到了辽阔无际的草原之上,总免不得要聚在一起互相比试比试,视野辽阔之后,人的心胸却也不是个个都能辽阔得起来的,钟情不过是换身骑装在外面随便溜达一圈的功夫,便被人拿鞭子指着挡在马前,非要与她比试一场不可了。
钟情不是喜欢主动招惹是非之人,但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下来,该有的脾气也不是不缺的,钟家人的清贵是自小养成骨子里的,被人当众耀武扬威地如此威胁,钟情骑术虽然平平,但再没有临到阵前先认输的道理,不悦之下,倒也沉着脸应下了。
这下场子可是彻底热闹了起来,拿鞭子指着钟情要比试的是当朝兵部尚书的嫡幼女、贵妃黎氏的一母
同胞的亲妹妹,更是寿春王生母黎太妃的亲侄女黎二姑娘当众挑衅钟情这个未来的寿春王妃,其中微妙含义,不言自明。
而黎二姑娘也丝毫没有在钟情面前掩饰自己对表哥寿春王爱慕之心的意思,两人整好行装,临出发前,黎二姑娘靠近钟情,以独二人可以听到的音调低低道“比到前面那棵树,钟姑娘若赢了,我再不纠缠表哥姑母,更不会在姐姐面前与你为难,以后我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不搭理谁,谁也就当谁不存在,我不去碍你们的眼,你们也别来我这里碍眼。
“但,若我赢了钟姑娘,你自回家去,告诉你外祖父,你不中意我表哥,并不想嫁给他。”
钟情微微愕然,然而,还不待她应许或拒绝,率性而为、当面宣战的黎二姑娘已经一挥马鞭,直直地奔了出去,钟情来不及再多话,只能先挥鞭跟上。
临沂钟氏乃文臣世家,袁老也是走科举一道做的阁臣,平心而论,钟情的骑术实在算不得多好,与兵部尚书之女比起来,正常情况下,她是非输不可的。
所以,当钟情在遥遥看到终点处追上那位不过几面之缘便主动上门挑衅的黎二姑娘时,就意识到事情也许与“正常”出现了些微的偏差。
黎二姑娘大概坦诚惯了,以前也并没有掩饰过自己对表哥寿春王的迷恋,此番来找钟情比试,怕是也早早便对身边人宣扬过的,所以在意识到自己的马匹上被人动了手脚时,就是头脑简单如黎容容,也知道自己这回是着了近身之人的道儿了。
黎容容一边竭力控制住自己胯下那在脱缰的边缘蠢蠢欲动地试探着的汗血宝马驹,一边忍不住痛惜不甘地盯着朝着自己奔来、并眼看着要越过自己先一步达到终点的钟情。
大概是对输给钟情的不甘心甚至超过对幕后动手脚之人的怨恨,黎二姑娘本来在一开始意识到不对时还能冷静下来控住马,钟情一过来却不知哪里彻底刺激到她了,神情一个恍惚,她竟然一时不查,真叫那的马驹狂躁嘶鸣起来,眼看着黎二姑娘马上就要落入生死一线之间,钟情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多想,下
意识地便伸出了手去。
当然,事后她也意识到,以自己那稀松二五眼的骑术,在当时那种对方的马已然狂化、自己座下也被连带着惊动的混乱情况下,做出这番不知深浅之举,实在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也太危险了。
人在生死关头的极度恐惧使得黎容容也丧失了对情形的合理预判,她下意识拉住钟情伸过来的手,然而并没有正确预估到钟情这个弱质千金的腕力,下一瞬,黎容容扯着钟情一起,两个人摔作一团从马上跌了下来。
而她们身前,正是两匹已经暴躁嘶鸣、高高跃起前蹄的马驹。
黎二姑娘这下是真的后悔了,悔得肠子都要断了。
千钧一发之际,有一人高高跃起,一刀一马,顶着马驹临死前的哀鸣,披着被溅起了满身满背的鲜红血色,险而又险地揽住了钟情的腰。
黎二姑娘也被那后面的阻力一拽,坠落的去向一滞,只在地上就地打了个滚就好好站起来了。
裴季礼蛮不在乎地顺手抹了一把额上被溅到的鲜血,松开惊魂甫定的钟情,微微笑道“钟姑娘,你还好么”
钟情怔怔地后退半步,呆呆地看着眼前笑起来眼神明亮的少年,脑子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却既不是感谢,也不是感动,而是非常莫名的、非常古怪的一句第二次了。
这句话,是自己第二回听到了。
从同一个人嘴里。
为什么每次都这么狼狈呢钟情忍不住有那么一点点郁闷了,就不能有那么一回,让自己好好地,端庄大方地,得体微笑着与对方打个招呼么
肆输赢
黎容容从钟情身后被吓得双腿发软地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钟情的肩膀,冲着对面身着御前侍卫服饰的裴季礼仓促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多谢,然后神色复杂
地看了钟情一眼,虽是十分的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低低道“算是你赢了,我黎容容说话一向说到做到,祝你们以后幸福。”
钟情一怔,正要拦住她反驳一句自己根本就没有答应她的赌约,黎容容已经再也待不下去般,转身就走了。
钟情下意识地追了两步,正好撞上听得这边动静后急急赶过来的寿春王,寿春王见得二人形容都如此狼狈,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黎容容一眼,然后对着钟情一拱手,急急道歉道“钟姑娘真是对不住,表妹她一向就是这么的肆意妄为,今天给你带来的麻烦本王先替她给你赔句不是,改日定登门郑重致歉,,万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她计较您放心,本王回去后定会与舅舅说起,非得好好地管教她不可”
黎容容站在一边听着听着,一跺脚,方才被近身之人在马匹上动了手脚的时候没哭、差点被钟情超过的时候没哭、坠马且险些被马匹踩踏而死的时候没哭、向钟情承认她输了的时候都小姑娘在寿春王对着钟
情急急道歉的时候却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寿春王被她哭得一个脑袋两个大,不得不先对钟情拱了拱手,然后转头一脸莫名地对着黎容容道“我难道还说错你什么了难道不是你非要缠着人家钟姑娘赛马的么事情闹成这个样子,说你两句还说不得了别哭了,你委屈什么呢我难道还冤枉你了不成”
“马出了问题,你一不去查马,二不去审问那些可能在马身上动手脚的人,三也不去替我骂给马动手脚的人,却只会来指责我不懂事我犯错”黎容容哭着反问寿春王道,“是不是在你心里,无论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无论有什么事情,都是我的错我就这么惹你厌烦么”
寿春王目瞪口呆地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黎容容,像是被她的强词夺理给震住了,错愕之下,也只会弱弱地辩驳一句“你从哪里品出我话里有这个意思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归根结底,若不是你自己不爱
惜不注意在前,旁人哪里能在你的马上动手脚说到底,还不是你非要找钟姑娘赛马惹的祸”
“我跟你说不通,”黎容容气得大叫,“我不跟你说了”
“黎二姑娘,”钟情在旁边听了半晌,终于缓缓摊开了自己方才叩得死紧的手心,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平静道,“你没有输,是我输了。”
转身欲走的黎容容愣了一下,呆呆回过头来看着钟情,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什么,却怎么也无法就这件事跟钟情客气地推来推去,最后也只是怔怔地反问了一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愿赌服输,”钟情浅浅地笑了一下,冲着寿春王行了个福礼,平静道,“就按黎二姑娘先前说的算。”
言罢,钟情再也不想多说一个字,转过身走了。
伍交心
“你好像很难过”裴季礼亦步亦趋地跟着钟情走了三里路,眼看着钟情越走越偏僻了,终于忍不住
出声打破了寂静道,“需不需要我来点小小的惊喜么”
“难过么那倒没有,”钟情怔了怔,转身寻了块干净的草地抱膝蹲下,喃喃道,“我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太开心。”
裴季礼变戏法般从袖子里掏出了朵盛开的牡丹花,笑着插到钟情耳边,温柔道“你长得着漂亮,还是笑起来更好看,快别不开心了。”
钟情先是被那娇艳欲滴的杜丹话弄得一怔,然后听得裴季礼所言,略感不悦地蹙了蹙眉,抬眼望过去时,却见对方只是一片坦然的单纯欣赏之色,不含轻佻或者任何情色意味那种,钟情抬了抬手,摸了摸自己耳畔的杜丹花,终究是没舍得把它摘下来。
“你有没有,”钟情抱着膝盖,低低地问裴季礼,“那种自己很羡慕、却觉得自己怎么也比不上的人”
“有啊,还很多啊,”裴季礼吊儿郎当地躺到钟情身前的一片草地上,侧过脸来,微微眯着眼,似是
回忆,也似乎只是被阳光灼着眼了而已,与钟情低低道,“我是父王的庶三子,生母是府中的歌姬,在生我那天难产,血崩去了。”
“养母是父王的侧妃,色衰而爱驰,从小我们那个院子,就一向不大受父王喜爱我上面有两个嫡母的哥哥,下面有父王宠妃所生的弟弟,都是天不怕地不怕、要什么有什么的长大的,我曾经就很羡慕他们。”
“不过还好了,养母待我不薄,舅舅见我根骨不错,也愿意带我习武练兵,对了,我给你讲个好玩的事情,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五岁那年,武当山有位德高望重的道长下山来,特别受我父王追捧,道长说我根骨清奇,适合习道家武学,想把我带上山收为关门弟子,当时父王都答应了,要不是母亲,唔,就是我养母要死要活地拦着,我如今可就是位道长了。”
裴季礼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个道士捋拂尘的动作。
钟情被他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眉眼飞扬开,
完全就是一株养在深闺无忧无虑的美人兰,忍不住笑着附和道“那还真是多谢道长屡次出手相助了。”
“不行了不行了,”裴季礼摆了摆手,笑吟吟地望着钟情,“裴某人现在六根不净,尘缘未了,做不了道长了。”
钟情只当没听懂他这一句略显轻佻的试探,撑着下巴反讽道“哦,武当山的道士也讲究六根清净那一套么”
两人四目相对,齐齐地笑了出来。
然后同时开口
“其实还好,现在决个了断,总比日后再去烦恼要好。”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别想了,就是寿春王那个小白脸没福气。”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然后再一次相视而笑。
“我又哪里算得上是什么福气,”钟情略带自嘲地叹了口气,低低道,“从小到大,我总是显得
有那么一点不大合群说起来,真的是很羡慕黎姑娘那样的性子。”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钟姑娘这样的天之骄女也有很羡慕的人么那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怎么活,”裴季礼拍拍身上的草站了起来,笑着道,“快别想了,合不来那是她们暗暗嫉妒你,回去吧,别把别人的错误强加到自己身上去烦恼。”
“我有什么可值得人嫉妒的么”钟情捧着脸,疑惑不解道。
“钟姑娘,”裴季礼顿了一下,半俯下身,定定地望着钟情单纯疑惑的脸,缓缓地挑了挑眉,喉间微哑道,“你这是非得,要我再亲口夸你两句么”
钟情定定地看着他,裴季礼离得太近了,这一回,他眼睛里的有些东西再也不掩饰不住了。
裴季礼的喉咙微微动了动。
钟情猛地低头一笑,按着裴季礼的肩站了起来,促狭道“心情不好,骗句夸奖也要被人看穿,真是
太让人伤心了顺便一说,裴侍卫,您的衣服该换一换了。”
钟情最后偏头一笑就转身走了,裴季礼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背,一手的血,一想到自己方才对着钟情时就是披着这么满身的马血裴季礼忍不住低低地骂了句粗话。
简直是连仅有的形象也被他刚才败得差不多了。
“哥,你怎么窝在这边发呆”同值的御前侍卫过来,好奇地与裴季礼打招呼,因着裴季礼性情豪舒,为人爽快,武艺高强又足够护短,在洛阳混到御前侍卫一职后,同值的俨然都把他当作半个老大看了,“这儿犄角旮旯的,有什么好看的啊走走走,我们去看陛下他们比摔跤去。”
裴季礼心想刚才在这里那位可比你们一群粗野汉子摔跤什么的好看多了,不过
裴季礼挑了挑眉,故作不在意地问道“陛下也在那寿春王他们也在的么”
“在啊,”同值的御前侍卫一见裴季礼感兴趣,
顿时就来劲儿了,高兴道,“那群贵人们都在着呢,哥,你可是咱们里面最厉害的了,快上去给他们露两手,给我们长长脸啊”
“不着急,”裴季礼把手懒懒地搭在同伴身上,随意道,“先让哥换身衣服再过去显摆,沉住气,好东西都是最后压轴登场的”
人自然也是。
吊儿郎当地野蛮生长到二十来岁,裴季礼一把童子少年心动了情,望着远处钟情已经消失不见的背影,在心里缓缓立誓道嚯,总有一天,得让手下那帮不着六的臭小子们齐声声地向她喊嫂子。
袁相爱孙又如何,天之骄女又如何,洛阳牡丹如何,国色天香又如何这把春色,心心恋恋了这么久,我还非得要握到自己手里不可了。
我会好好爱惜她的,裴季礼颇为乐观道,虽然我出身不行,但是我还能努力啊,再如何,我裴某人至少没有那些子乱七八糟的表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