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省看着面前的棋局,上半身纹丝不动,但是双脚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次位置。
吴二白在对面看着他,看到他对自己淡定地一笑,心中不免好笑。
内心这么焦虑,还要保持上半身到脸纹丝不动,没有破绽,老三的城府确实修炼得不错。可是这内心的急火,他这种性格,确是再掩饰也掩饰不住的。
“你也别多想了,快下吧。”吴二白对吴三省说道,“七步之内将不死你,就算你赢。”
“别,这样赢了也不光彩,我又不是输不起的人。而且,我未必就一定会输呢。”吴三省说道:“老子设的套,你还没发现呢?”
“你怎么用两个卒和一个相设套,你这个套未免窟窿也太大了。”吴二白看了看自己吃掉的一打棋子。这是田黄的象棋,老爹做寿的时候,九爷爷送的。据说是苏州的大师傅雕的,上面的字也是名家写的,相当珍贵。如今不到三年,就磨得有些包浆了。
“输了不准砸棋盘啊。”他看到包浆就有些紧张起来,这东西要是被老三砸坏了,自己也得跟着倒霉,老爹非放狗咬他们不可。
说起那些狗也真是,在老爹手里一个个都是宝贝,自己的亲生儿子却不放在眼里,是觉得我们三个辈分在它们下面吗?
不好,走神了。
吴二白吸了口气,老三还是在他的面前正坐着,纹丝不动地看着棋盘,眉头都快打结了,没有发现他神游天外。
他不爱和老三下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老三倔强而且顽固,看到自己快输,往往一步棋要想十几分钟,非得把棋局拖到吃饭的时间。然后说一声:“哎呀,没时间,这盘算打和啊打和,吃完饭开盘新的再来过。”
不过在这个家里,能和自己下一盘棋的,也就老三了。老大虽然下得也不错,但是喜欢防守,而且稍有下风就会立即认输,下得没什么乐趣。
“要不,算和棋?”吴二白说道。他实在耗不起时间了,下午还约了老大去店里盘货。
“不行!”吴三省道,“这种局势下,要是算和棋,还是你让的我,于我还是一个败字。”
“那你能下得略微快些吗?”吴二白说道,“下一步棋能烧开一壶水了。”
吴三省白了吴二白一眼,“急什么急,老子想后招给你设套呢!”说着抬手准备推棋,“这一步一定让你大吃一惊。”
吴二白看着吴三省一愣。这盘棋所有的走法,他都已经了然于胸,推测出吴三省所有的走法,都会在七步之内被自己将死。所以他的注意力不在棋盘上,只是机械地盯着面前的弟弟。在吴三省抬手的那一瞬间,他看到吴三省的脸色,隐约露出了一丝其他表情。
在那种淡定之间,这表情几乎无法分辨,得意?紧张?还是沮丧?无法分辨,但是这一次极其轻微的表情变化,还是让吴二白捕捉到了。
有诈,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把抓住吴三省想要推棋的手。
吴三省受惊,“干吗?”
吴二白低头看向棋盘,缓缓的看过所有的棋子。果然,他发现,其中一个棋的位置,被移动过了。
“我让你你不服气,作弊赢了,你就觉得能接受了?”吴二白问道,“你的逻辑我真是搞不懂。”
“作弊?我没作弊啊。”吴三省装作非常无辜的样子,“谁作弊了,老子想到妙招不容易,你可别赖皮扣我个帽子。”
吴二白放下他的手,把手指移到那颗棋子上面,缓缓移回刚才的位置,“老三,你要不要我把这盘棋全部反推回去看看?看看这颗棋怎么才能到这个位置上来?”
吴三省看着吴二白的眼睛,骂了一声:“的,要蒙你一次怎么就那么难?不下了不下了,下次再来过。”说着把棋一推,把棋子全部都弄乱了,“你收拾,我去睡觉看棋谱,我明天一定能赢你。”
“别啊,你和我说明白了,怎么我让你你就不服气,你自己作弊就觉得没事?”吴二白看着被打乱的棋盘,有些生气。这小子是在外面当大爷当惯了,在家里欠收拾了?难怪老爹让自己好好杀杀他。他把弄乱的棋用最快的速度摆了回去,推到吴三省面前。“你推是推不乱棋盘的,就算你打麻将,推乱了我也能给你摆回来。”
吴三省盯着吴二白,显然没想到老二竟然会纠缠不休。他瞪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在外面打架他的手可黑了,但是和老二打架,他虽然也不至于打不过,但总不能把老二打死。即便是打伤了,他老爹也不会放过他。更何况老二这人太狡猾,只要得罪了他,就算同他和好了,逢年过节他肯定还得给你使绊子。
难道现在犯怂?他倒也不是不会,不过这段时间他确实在外面比较嚣张,这个心气有点转不过来。
他盯着吴二白,吴二白也盯着他。吴三省的凶横是这一代出了名的,都说狗五爷生了三个儿子,老大是狗,老二是狐狸,老三是疯狗。疯狗是没有理智的,甚至是一些老前辈都有点忌惮这个什么规矩都不讲的败家子。可是吴二白的眼神里一点都没有任何的畏惧。
光屁股的时候老二是怎么看自己,现在老二还是那个鸟样。瞪了半天,吴三省终于妥协,他坐了下来,开始自己收拾棋盘说道:“得,我认输,我作弊可耻。改天请二哥吃饭赔罪。”
“我是想听你的逻辑。”吴二白说道,“为什么我让你你就不接受,你作弊就接受了?”
吴三省看了吴二白一眼,把吴二白吃掉的他的棋子拿过来一个一个摆整齐,而且是按照一定的顺序,他知道吴二白是那种所有事情都必须有次序的人。
“因为靠的是我自己作弊,不管我作弊,还是耍赖,还是摔棋盘。我只要能不输,我都会干,这些事情,全部都是我自己干的,我不需要仰仗其他人。这对于我来说就足够了。”吴三省说道,“你知道老爹一直不喜欢我,从小我要做点什么事情,他肯定不喜欢。我们家现在窝窝囊囊的,你和大哥心思都不在这个上面,我要干出点名声来,也只能靠自己。”
吴二白端起一边已经有点凉的茶,说道:“老爹是不想我们和这个家族事业有关系,难得不用子承父业,可以干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很多事情,不是老爹说不想我们有关系,我们就可以没关系的。”吴三省说道。把最后一个棋放回原位,就发现自己一点气都没有了。
和自己人,果然生不起气来。
“好啦,你满意了,你不是还要和大哥去盘货吗?最近择一天,我请你吃饭赔罪,再过几个月,你就要离家去学洋学了,老大也要去地方上工作了,我们可能得好几年见不到面,这家里,就剩我一个无业游民,得冷清了。老三我这段时间得多多请你们几顿。”吴三省端起棋盘,就往房间里走去。
吴二白看着他,忽然觉得老三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他一直以为老三是个任意妄为的人,行为中只有情绪。但是现在看来,这种不可控却是来自于一个相当可控的内心。
如果说老大是表里如一的可控,他自己是内敛的可控,那老三,就是完全隐藏了自己内在逻辑的可控。老大一眼就能看透;自己看不透但是能被别人预判到内心的大概状况;而老三,他的外表和内心是两个世界。
老三以后的日子,恐怕会是他们三个中最坎坷的。
吴二白有些心疼了,他一口喝了茶,对吴三省的背影说道:“老三。”
吴三省回头:“干吗?”
“心里有一个想法,不管任何手段都想去实现的话,有的时候,还得学会仰仗他人,特别是自己人。如果你觉得靠自己最好,那你最好记得,实在不行,总有几个自己人可以找一找。”
“知道啦。”吴三省点上一支烟,笑了笑,背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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