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有失远迎。”
颜珋双臂叠在窗边,透过半开的雕花窗,面对雨中来人,好心情地笑弯双眼。只是嘴上说着欢迎,客栈的大门始终紧闭,丝毫不见开门迎宾的打算。
来人停下脚步,伞缘抬起,现出玉雕般的轮廓。
客栈前的两座石雕浮现荧光,和之前的生机不同,似如临大敌,隐隐透出一股戾气。
“颜珋。”
“哎。”颜珋单手托着下巴,笑道,“您说。”
“既言欢迎,为何闭门”
“真打算进来”
“自然。”
“进来可就出不去了。”颜珋身体前倾,探出窗口。雨水却未落到他的身上,像是被一层透明的屏障阻隔,从两侧迅速滑落。
来人未做反应,客栈中的丑六却生生打个激灵,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缩进柜台后,恨不能立刻找个鱼缸把自己藏起来。
天上地下,敢这么撩拨庚辰,还不担心被拍死的,估计仅此一位。
雨仍在下,庚辰持伞立在雨中,雨水顺着伞缘滑落,牵扯出道道银帘。冷风拂过,乌黑的发掠过剑眉,瞳孔隐现赤金,锋利、危险。眼尾一抹嫣红,凭添一抹昳丽,几许魅惑。
看着这样的庚辰,颜珋不由得叹息。
果然,他还是最喜欢这张脸。
似乎不想多言,庚辰收起伞,迈步走到门前。石雕通体浮现黑光,交织成一面光墙,墙上浮现龙影,飞腾咆哮,似在警告来人止步。
如此大的动静,左右邻居仿佛被蒙眼遮耳,自始至终未被惊动,更无一人探头观望。
“颜珋,日前安市有厉鬼为恶。”庚辰没有硬闯,而是看向颜珋,平静道,“此事地府已知。”
“哦。”颜珋仍是笑,指腹擦过唇角,漫不经心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庚辰索性迈开长腿,停住雕花窗前,一手撑着窗栏,俯身逼近颜珋,“地铁站,需要我再说吗”
“那又如何”颜珋没有闪避,反而靠上近前。如非时机不对,当真很想化出龙尾,把对面这条应龙缠进客栈。
“果然在你这里”
“我可没承认。”颜珋挑眉,侧头看一眼庚辰肩后,惊讶道,“判官”
庚辰下意识回头,不想被拽住领口,带着凉意的气息拂过唇角,下一刻,整个人被丢飞出去。
蜃龙力气之大,实力之强,应龙也无法轻忽。
半空中,黑衣振动成翼,黑发被雨水打湿,白色衬衫贴在身上,清晰现出劲瘦有力的纹理。待庚辰落地,木窗已然落下。整座客栈受灵力包裹,自成一体,除非强行打破屏障,根本无法踏入半步。
“颜珋。”单手梳开额发,庚辰的双目尽成赤金,“开门。”
“不开,没空,今天歇业。”颜珋环抱双臂靠在窗边,单脚踏上墙面,背对雨中的庚辰,想到他此刻的样子,心情更好。
柜台后,丑六探出半个头,目睹整场经过,表情十分古怪。
“怎么”颜珋笑够了,迎上丑六的视线。
“阿珋,你当真喜欢庚辰”
“当然。”
“那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什么”
“凭实力单身。”有这样对喜欢的人的吗还是说龙都特立独行继续硬核下去,别说三千年,就是三万年,这条龙也休想脱单。
“少看点没用的东西。”颜珋眯起双眼,笑容有点冷,“别让我提醒你第三次。”
丑六立刻闭紧嘴巴,顺便用手指一抹,表示他一定做到。
大概过了一刻钟,颜珋再推开木窗,雨中已经不见庚辰的身影。
“走了”
正打算放下窗扇,雨水突然聚成冰刃,集中向他砸来。
灵力呈波纹状震荡,门前的石雕光芒黯淡,屏障不断被削弱。
颜珋暗道不妙,正想还击,手腕忽然被攥住,整个人被倒旋,压制在墙边。双腿被锁,一只白皙冰凉的手扣住脖颈,虎口按压住他的喉咙。
知晓挣脱不开,颜珋索性放弃抵抗,微微扬起下颌,黑色的瞳孔缩成狭长的金眸。
“庚辰,你真不想离开了”
“在哪里”庚辰松开手,退后半步,“颜珋,天律如此,不可违背。阎罗已知厉鬼所在。”
颜珋揉着手腕,转动两下,又擦过被扣住的下颌,半晌才道“庚辰,那是只怨鬼,已同我达成言契,不能送回地府,至少现在不能。”
“何时”
“契已成,早晚有何关系”
“解契。”
“不行。”
颜珋听到抽气声,扫一眼柜台后,刚想探头的丑六又迅速缩了回去,再不敢生出半点好奇和八卦之心。
“这事没那么简单,那只女鬼的确冤枉,怀怨气百年,孟婆汤都未必管用。十殿阎罗的作风你也清楚,抓回地府又无法让她投胎,是要沉忘川还是做阎罗花的肥料”
“确实如此”
“我骗过你吗”
“经常。”
颜珋咳嗽一声,略有些尴尬,身为一条蜃龙,这也是在所难免。
“那都是些寻常小事,关乎此事,我不会妄言。再者说,我这是做好事,助他们消除鬼体戾气,免得投胎时怀带怨恨,再为人又是一场冤孽。”
如果阎罗在场,势必会撸起袖子,和颜珋好好讲一番道理。
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善良”二字如何写,这位可还记得
不提洪荒上古的异兽妖族,人族大兴这数千年来,这条蜃龙从地府弄走的鬼魂还少吗不是阎罗发现不对,命十殿鬼差核对名册,怕是还被蒙在鼓里。
奈何颜珋是条蜃龙,又和十二祖巫关系不错,造人的女娲都不开口,地府拿他实在没有太好的办法。
想要派遣鬼差来抢,一来实力比不上,压根不允许;二来,这地界还有一条应龙。
早在人族出现之前,这里就是应龙的底盘,上古阴兵都要绕路,寻常鬼差打死不敢来,每次牵引亡魂,必须要阎罗座下判官出面。
鬼差十万,判官不过两位数,又要兼顾地府事务,常会出现人手紧缺的情况,让颜珋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间。
两人说话间,客栈二楼忽然铃声大作,颜珋知晓庚辰不会轻易罢休,索性带他同上二楼。
“亲眼看一看,就知我言真假。”颜珋隔空取来银铃,让丑六守在一楼,同时警告,“不许偷酒。”
丑六忙不迭应声,小心自柜台后探出视线,看到庚辰,就不由得想起被拍得稀碎的前代首领,立刻寒毛倒竖,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二楼房间内,随着铜铃摇动,原本空白一片的屏风上,浮现出一幕幕百年前的场景。
群山连绵,溪川围绕。
夕阳西下,农人结束田间耕作,擦去脸上的汗水,扛着锄头行至田头,从妇人、孩童手中接过盛水的大碗,仰头灌了下去。
村头忽然传来喜乐,唢呐手腰缠红布,鼓着腮帮吹得起劲;媒婆簪着红花,挥手打发围上来的顽童;健壮的轿夫抬着大红花轿,故意左右颠簸,沿土路行来。
轿前一匹黄马,马上却无新郎,仅有一只捆绑住翅膀的公鸡,不停高声鸣叫,声音刺耳,在欢腾的唢呐声中,显得突兀而又诡异。
队伍不断前行,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花轿被抬出大山,进到有士兵把守的县城
屏风上的场景不断转换,快得炫花人眼,直至送亲队伍停在一座大院前,新娘被迎出花轿,跨过火盆,同公鸡拜过堂,又被搀扶着送进喜房,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
两人站在屏风前,看着手持喜扇,端坐在喜床,并无半分娇羞的新娘,看她似听到什么声音,站起身,小心走到门前,看她循着声音穿过走廊,推开虚掩的房门,见到丑恶的一幕,本该卧病无法迎亲的丈夫,此刻竟同继母滚在一处。
红烛火光跳跃,恶毒的咒骂,疯狂的扭打,惨叫被死死捂住,墙上映出扭曲丑恶的暗影
“庚辰,”颜珋将银铃放到桌上,又敲了一下铜铃,嘴角牵起讥嘲的弧度,“何为天律,何为地法何为善,何为恶人族大盛,终其一生不过数十载渺渺,于你我而言,眨眼即逝。却是眨眼的时间,偏能牵扯出如此多的恩怨情仇。你说,当初女娲造人,是否曾想过这一切”
庚辰转过视线,眼底闪过一抹惊讶。
颜珋歪了下头,纵然没得到答案,也没有继续发问。仅是看着屏风中的生命逝去,鬼体取而代之,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一切,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