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尔的凯旋带回许多财物,阿克兰辗转各处收买人手,轻便携带的首饰和珠宝是最好的货币,现在它们全都归了血鹰的首领。据说他们由大马士革附近的道路辗转,顺利收到消息,在某个夜晚追上阿克兰一行人。偷袭和追猎是阿巴尔的长项,他们设下计谋,将他驱赶入沙漠中,借助地形打了一场漂亮的游击战,并在阿克兰的咒骂中将他斩首。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阿巴尔全歼了阿克兰的队伍,自身几乎没有伤亡。整个小镇都狂欢着鼓噪起来。还没干透的地面泼洒上新的酒气,一群羊被赶出来宰杀,晚上将会有一场为首领庆功的宴会。姜媛没把这当回事,既然阿巴尔没有叫她,她乐得当自己不存在。姜媛照常吃了早饭,活动了身体,牵着太阳——她将自己新得的那匹小母马取名叫做太阳——去小镇外的沙漠里遛两圈。
姜媛没有忘记自己该做的事,她每日不懈,坚持练习骑马。有一条河从小镇的边上绕过,很小很小,每到旱季它甚至会干涸。不过近来天气逐渐在凉下来,它开始盈了水,散发寒凉怡人的水气。姜媛慢吞吞地骑着太阳围着镇子转了几圈,她近来敢逐渐让它奔跑了。等太阳被晒出了汗,她喂它点豆子,牵着它去下游喝水。
她蹲下来,在河边稍稍洗洗手,不敢洗脸,怕有哪个王八蛋在上游尿了。虽然阿拉伯人将水源视同黄金,但哪儿都会有不把钱当钱的白痴存在。她洗完了手,听见有脚步声。抬起头来,费萨勒臭着脸和另一个没见过的人冲她走来。两个月不见,他脸上多了条伤疤,整个人更是杀气腾腾。姜媛站起来,游牧民族普遍身高矮些,费萨勒还没有她高,被她一压面上便露出凶恶的神色。
他粗声粗气地说:“首领叫你过去。”
姜媛问:“他在哪里?”
费萨勒指了指上游。上游是一片小小的绿洲,被椰枣树挡着,几乎看不见人影。看来阿巴尔看见了她牵着马过来。费萨勒神色不善地看着姜媛,显然很想找茬。但姜媛本人和阿巴尔的命令都让他无从下手。接着他的目光落在太阳身上。
他走过去拍了拍太阳,太阳畏惧地想避开他,但被拉住了缰绳,费萨勒笑了一声,很显然,这种没有训练过的马,简直是没用的存在。“喂,贾南,它叫什么名字?”他冲冲地问。姜媛平静地说:“太阳。”
“哈?”费萨勒怪笑了一声,连另一个人都拿奇异的眼神看着她。姜媛说:“怎么?”费萨勒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突然脸色变得非常古怪。他呸了姜媛一口,说了一句什么话,拉着同伴飞也似的走了,好似在这里见了鬼。姜媛站在原地想了会儿,才走过去拍了拍太阳的脖颈。
他们慢慢走到绿洲那里去,穿过椰枣树,就能看见阿巴尔的身影。他的脚边摆着一只木筒,在为自己的黑马洗刷。姜媛站住了看着他,他显然洗过了,少年的头巾解了下来,湿哒哒的头发显现一种深的棕褐色,衣领半敞开着,枣椰树的阴影投在他的锁骨上。他长长的头巾拢在一起,随意搭在肩上,低着头的神情十分惬意温柔。
“马是我们最好的朋友。”阿巴尔头也不抬地说,他听见姜媛的脚步声,但没停,换了刷子,开始梳毛:“看来你也开始明白这个道理。”他的脚边还摊着一个褡裢,袋子敞开着,许多大颗的宝石从里面滚出来。……还有半颗人头的样子。看来这就是阿巴尔的战利品。
他侧过头看了过来,对着人的时候,面上便是重新的睥睨和危险。“费萨勒和你说了什么,你想了那么久?”姜媛往回头看了看,发现透过椰枣树能看到她原来那个地方,而且视野堪称绝佳。“他问我它的名字。”她指了指太阳。
“你给它取了名?它叫什么?”
“太阳。”
阿巴尔手下的动作顿了顿,黑马不舒服地发出嘶声,他继续动作起来:“为什么叫这个?”
“它很漂亮,不是吗?”姜媛平静地说。阿拉伯与其他地方正好相反,白日炎热灼人,夜晚凉爽宜行。人们将美男子比作明月,而将艳光照人的少女呼为耀日。“这儿的姑娘,都叫做太阳。”强盗们觉得太阳花色不纯,不过在姜媛看来它算是世界上最温顺漂亮的小母马了。阿巴尔笑了起来。“太阳,好名字。”他敲了敲自己那匹黑马的头,宝石戒指亲昵地在它脖子上擦过。
“你说是吗,黑夜?”
姜媛保持沉默。这名字听起来是一对的,但她之前确实不知道。黑夜连正眼都没有看一眼太阳,它比太阳神骏得多,垂头爱答不理地甩着尾巴吃草。阿巴尔说:“我们会在这里停留三天。”姜媛说:“好的。”
“然后换个绿洲。”
“我知道了。”
“你不问去哪儿?”
“反正要卖的话你会优先把我卖给阿德南不是吗?”
阿巴尔说:“没错。”他弯下腰,拿开人头,在褡裢四散的宝石里翻了翻,拿出一个什么小盒子,朝姜媛丢来。
姜媛不知道那是什么。漂亮的铜盒子,精巧而朴实的手艺,镶着的几颗浑浊的绿色石头,雕刻了奇异的形状。她万万想不到阿巴尔还会给她带礼物,打开了盖子,是一块柔滑的油脂,一点浓烈的香味冲上来,姜媛盖上了盖子。在阿拉伯地区天气炎热干燥,不论男女老少都得备油脂擦手脸,否则皮肤就会暴晒脱皮、皲裂、或其他各种各样的毛病。骆驼油,马油,羊油,什么样的都有,行脚商那儿从小姑娘的香油到刚从糙板油熬的油块一应俱全,这也是笔常年的买卖。
“我特地给你准备的礼物。”阿巴尔倒是一点也不避讳地说:“毕竟我还不知道怎么辨认你是否尽心尽力地教我。那么我应该尊师重道一点儿,你说是吗,贾南?”
姜媛得承认阿巴尔确实很会收买人心。她说:“你想什么时候开始都可以。”
不过之后她在强盗和行脚商销赃的赃物里看到了一大袋子跟她同款的盒子。……啊呸。她一边鄙视阿巴尔,一边赶快多抢了几盒油膏。
他们晚上燃起了巨大的篝火,凯旋的第一天应当彻夜狂欢。血鹰的人大约三分之二都聚集在这里,他们围成一团,和女人一起笑闹欢呼,听取近期收获。费萨勒在众人面前一笔笔公布,阿德南的,一个印度商团的,阿克兰的。强盗们个个屏声静气听着血腥的缴获,费萨勒公布伤亡和时间地点,随后每一笔数千第纳尔的收入都引起人们的一阵吼叫。
然后是贾马尔分配战利品,无论这时谁与谁有龃龉,在金币的光泽下大家仿佛都友好如兄弟。姜媛也领到了一小笔,如阿巴尔的承诺。人人摇晃悦耳的金币声响,在火光下仿佛还没喝酒就已经醉了,阿巴尔志得意满地说:“今夜是胜利之夜!”他们欢呼:“我们的首领!”
狂欢随之开始,阿巴尔坐在最高处,最美丽的女奴跪坐在他身边,羞怯又风情地给他倒酒。阿巴尔来者不拒,他身边备着敞开的钱袋,金银币在袋子里焕发动人色泽。阿巴尔每喝几杯酒,就抓起一把钱币,向篝火处抛洒。每一把钱币都摇晃令人发狂的雨。强盗欢呼、跺脚,声嘶力竭地吼叫拍打:“血鹰!血鹰!血鹰!”
猎鹰在天穹上翱翔,发出唳声直入云霄。阿巴尔哈哈大笑,不知从哪里传扬起琴声和鼓声。姜媛被挤在人群中,闻着浓烈销魂的香气、男人汗臭、体味和酒臭,差点被熏晕过去,篝火光影闪烁,周围群魔乱舞。
“阿巴尔!”他们跺着脚欢呼。强盗们欢声大喊:“首领!首领!”“阿巴尔!阿巴尔!”“我们的雄鹰!”
欢呼声震动她的鼓膜,强盗们大吼着唱起诗和歌:“他是天上雄鹰,在火焰中翱翔,他是荒漠里的狮子,咬断敌人的头颅!”
一道明亮光影闪过,血鹰的首领跳下座位,他带着宝石织就的头箍,一双蓝眼比湖中明亮。他大笑着拔出腰间弯刀,和着乌德琴和激昂的鼓声踏节起舞。有人抽刀加入,于是血鹰的金币朝他头上洒去。宝石落在火里,有人不顾滚烫伸手去抢,当酒洒在火里,整个火焰都向上跳动,蒸腾吊在上面的人头,烤着的羊和牛。
一千多年前在沙漠里最为凶神恶煞的强盗团之一,在姜媛眼前展现另外一面。男人和少年们敲着杯子和刀,为他们起舞的首领唱起诗歌,似乎有无数金币在眼前抛洒,比夜空明亮。
姜媛听着他们唱:“月光引领我们前行,雄鹰引领我们胜利!”
作者有话要说: 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