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们忌惮张风的拳头,陆续憋住笑,噤了声。旦显脸上却扔挂着嘲弄,一幅很是不屑的欠揍表情。
这家伙对张风的脾气摸得很透,知道他骨子里是个软弱的人,不会轻易动手。
果然,张风沉着脸朝他望了一阵,便骂骂咧咧地坐下了。
一场不大的风波就此平息。
斜眼吁了一口气,捧起书本,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又开始用半文半土的言语念诵古代英雄的事迹,没过多久,学生们已是哈欠连连,越来越多的人趴在桌上,酣然大睡。
如今是热季中期,午间炽白的阳光使人很容易倦怠,兼之从窗子里闯入的季风中卷带着催人入梦的青萝花香,这种时候,犯困是很正常的事。
张风气消之后,倚墙听了会课,渐渐也打起了磕睡。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感觉有人在摇他臂膀,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目,原来已经下课,同窗们已走了大半,连城笑嘻嘻地看着他:“做什么梦了?睡这么死,喊了好几声你都不醒。”
张风用袖子抹掉嘴角的口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连城移步走出教室,他也不紧不缓地迈向了门外。
这几年他中午一直在连城家蹭饭,两人已经形成默契,放学后不需多讲,总像同屋兄弟般并肩赶往城主府。
今天倒不急着去吃饭,他们要干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一个短头发的矮个子早已等候在门外,见他们出来,张口就道:“连城,邹慧媛那个小贱贷今天居然敢在课堂里当众骂我,真是反了天了,一会你得帮我好好修理修理那个死丫头,看她以后敢不敢猖狂。”
这人名叫连碧瑶,是连城的妹妹,比连城小两岁,今年十一岁,她从小留短发、穿男装,绰号假小子。
据说,连城他娘把假小子当儿子养,是为了对冲连城命里的灾星。
连城他娘是金国热门读物《音知》的忠实读者,每年都会托进城贩货的商家走夫从外界带来最新版本,一期不落。那类书以情感故事为主,但每期总有一两页纸讲到神神叨叨的占星术,连城他娘看得多了,居然自学成材,成为断崖城有史以来首个占星师。
她给连城占过几回天命,卦象总是不祥,对照《音知》里的释义,连城触了煞星,将来必有噩运,要犯九死一生的大险。
她为此曾愁的不行,好在有逆转命运的办法,便是以双子强压煞星,化解危机。但她后来没能再生出儿子,只好拿假小子作个替代,一心要助连城避开凶险。
大约是对假小子怀有歉意,她对假小子从来不打不骂,疼爱更甚于连城。
假小子自小张扬无理,这些年没少闯祸,全靠大伙帮她摆平,但她不知好歹,居然老是挑战女将军的权威,并且动不动就向大人告状,很为孩子们嫌厌。
连城一向对这个妹妹深感头痛,现在假小子搬他去打架,他听了眉头直皱。
张风漠然看了假小子一眼,拉着连城的胳膊往高年级的教室走。
走了没多远,迎面过来一个身穿暗白绣花丝织短袖衫、淡灰棉麻褶纹短裙,脚踩一双桦木浅底拖鞋的姑娘,青石地板被鞋跟打得嗒嗒直响。
张风见了那姑娘,喜滋滋地叫道:“将军。”姑娘微微颌首示意,算是回了招呼。
那姑娘便是女将军蓝静儿。
女将军神情慵懒,似乎方才的课堂上也打过瞌睡,并且还未彻底醒来。她脸上沁着汗,两屡青丝贴住面颊,在轻风中不时抖动,仿佛借着风力在挣扎,终归未能挣脱,那秀丽容颜便添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妩媚韵味。
她只有十五岁,但已长成断崖城绝色,每回迈动修长洁白的腿穿过热闹非凡的百花街,总能使小伙子们争相侧头凝望。
但对于小孩子来说,她却是一匹不能招惹的老虎。
女将军性格刚强,打架从不服输,那股子狠劲让同龄的男孩也望尘莫及。
张风初次见她打架是在六岁那年,他刚刚跟通过连城与女将军结识,大家还没有正式结成团伙。有一回在街上遇到三个难缠的小家伙主动挑事,当时他神力未彰,身体孱弱,发现不对劲时立刻往远处跑,连城也一向怕事,不敢出头,唯有女将军毫不畏惧,抄着一根棍子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落荒而逃。自此他便对这个大他两岁的伙伴无比崇拜。
女将军不仅打架厉害,处事也十分干炼老成,她对组织里的每个人都照应周到,恩威并施,使大家心服口服。
早几年,女将军知道张风家中困窘,常常将私下里塞钱给他花用,每回弟弟蓝哲有不要的衣服,她首先想到的便是拿去送给张风。
张风九岁那年,年末贺岁之日下午,张风正与张麻子在屋里就着几碗腌菜对饮掺过水的青萝酒,女将军突然骑着一头鹿来访,她进屋后简单寒喧两句,从肩上取下一个包袱,当着张风的面打开,里面是一串炮竹和一只竹筒。
“我爹今天算了一下帐,今年的收入比去年增了两成,他喜得把珍藏好几年的雪山参也拿出来炖了。我悄悄为你留了一碗,你血气不畅,雪山参补得很,说不定对你的病有点帮助。”
她亲自到厨房去热汤,并吩付张风:“你把我带来的炮竹拿到门口点了吧,贺岁不点炮竹,算怎么回事?你老是省这种钱干嘛?”
后来她非得看着张风把参汤喝得一滴不剩,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张风朝她远去的背影不住地挥手,直到看不见她了,才怅然回屋。他从小心思细腻敏感,每年贺岁之日,总会因家中冷清难抑忧郁,那一年却因女将军的到访得到了意外的温暖,当初的惊喜之情,他此后一生都没有忘记。
不知从何时开始,张风只要一看见女将军,心中总会萌生欣悦。
此刻便是如此。
他巴巴地迎到女将军跟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恭恭敬敬地问道:“将军,咱们是现在就出发吗?”
女将军摇了摇头:“蓝哲还没来呢,绳子在他那儿。另外还有几个人也说要去看热闹,呆会应该都会从这里经过,我们就在这儿等吧。”
她轻轻地靠着一面墙上,把沾在脸上的秀发撂到耳后。
“你们要去干嘛?”假小子突然发问。
女将军懒得理她,不悦地白了连城一眼,“要我讲几回你才肯听?这个死丫头跟着只会碍事,你老带着她,你不嫌烦,别人也不嫌烦?”
“是她自己跟过来的,这次我可没喊她。”
这是很合理的解释,假小子成天魂一样跟着连城,赶都赶不走。
女将军见连城的表情有些委屈,嫣然投去一个微笑,并捎带了一个媚眼。假小子看在眼里,低声骂道:“浪货!”女将军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时,一个身材肥圆的家伙走了过来,他径自到张风面前,把挂在肩头的一捆绳子扔在脚下,“这是你要用的东西,自己扛着。今天我从家里把这件东西带过来,累得不轻,一会要是真寻到了宝,你首先就得分我一份。”
这家伙便是胖元帅蓝哲,他比张风和连城都大一岁,但功课不好,留过两级,如今比他们都低了一个年级。刚才讲课的老师拖了堂,他因此晚来一步,
大家再等了一会儿,陆续又来了四个人。
女将军焦烦起来,“还有两个人没来,不等了,我们走吧。”她踢踏着木拖鞋,率先迈出教室外的环廊,进入学馆内体能训练场,从那里走向稍远处的学馆大门。
张风捥起地上的绳子,快步跟了过去。
其他人也紧紧跟上,一行人昂首向前,颇具气势,引得周围的学生纷纷侧目。
有人几已临近结业的男学生对女将军指指点点,不知在议论什么,这情景恰好落在女将军眼里,她大声吼道:“小崽子们,看什么看?”
那几个人被骂之后忿忿不平,但谁也没敢吱声。
他们身材都比女将军高大,如果单打独斗,暴揍女将军不在话下。女将军毕竟是一介女流,小的时候能凭狠劲压制同龄的男孩,如今已然难以凑效。
但是,人人都知道,张风是女将军手中一柄锋利的宝剑。
宝剑出鞘,无人可挡!
去年有个家伙佯装要与女将军公平比试力气,趁扭打之机在女将军饱满的胸脯上抓了一把。原本站在一旁观战的张风见此情形,猛地冲过去,一把将那人摔倒在地,两拳就把他打得昏死过去。
若非女将军及时制止,很可能会闹出人命。
“白脸,够了!”女将军这样说道。
很多年后,张风胸怀复仇之焰,孤身戮战星宇,他杀人如麻,妇孺小孩皆不放过,便如一柄不知归路的大凶之剑。
有一天,他恍然梦见一道熟悉的声音,“白脸,够了!”他泪流满面地醒来,黯然枯坐三日,终于决定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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