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无话,第二天张风起了个大早,抓了一把兽肉干就往外走,张麻子叮嘱他:“你好些天没去上课了,今天怎么说也得去学馆露个面。”
张风嚼着兽肉干,嘴里含含糊糊:“每年商家走夫到城里来,学馆都会放几天假,老师们都做买卖去了,我找谁上课去?”
一边说着,腿丫子已经撒开。这小子精力旺盛,老是风风火火,跑起来特别快,断崖城没人跑得过他,不过他家距城心比较远,等他跑到位于百花街街尾的英雄台时,已经落了后,那儿早就人山人海,挤满了来跟商家走夫做买卖的断崖城人。
英雄台是一个千米见方、高约一米的大台子,这东西由神秘的黑铁打造,据说是从远古传下来的,虽已经过亿万年风吹雨打,还是完好如初,每回擦洗一遍以后都黑亮亮的,像新铸的一样,一丝刮痕都没有。
商家走夫年年进城后都选在英雄台摆摊贩货,自有其道理,整个断崖城还真找不到第二个这么平整开阔的地方了。
买卖是双向的,很多人背着一大袋子土特产赶到英雄台卖给商家走夫,然后又从商家走夫那儿买走一大袋子盐、布之类的生活物质背回去。
断崖城人可用来交易的土特产不多,以前最重要的当属味美而益身的青萝酒,不过从张风他们这一代人开始,青萝酒的买卖已经很难做了,原因倒不是因为别的,全在于蓝静儿她爹蓝胖子把这门生意给垄断了。
蓝胖子是张风的偶像,这人小的时候也是个穷光蛋,家贫如洗,二十多岁才讨着老婆,后来不知道走了什么运,白手起家,开办了一家好大的酒厂,把城里的小酒坊全给挤垮了,并且还跟商氏家族在南山州的区域总部搭上了线,现在商家走夫到断崖城来,青萝酒只收蓝胖子家的,别人根本插不进手来。
张风如今正朝着蓝胖子的方向努力,他的梦想是开办一家兽肉干厂,垄断全城的肉类生意。
话说回来,大多数断崖城人对蓝胖子这种人其实是很排斥的。毕竟商家走夫的负重能力有限,进出一趟断崖城能带走的货物不算多,蓝胖子的青萝酒卖得太多,不仅辗压了同行,连那些想卖兽皮、山药、参菇之类的土特产的人也要受到影响。
商家走夫在收购物货时实行配额制度,对每一种特产都定量收购,满额为止,不知怎么回事,这几年青萝酒的配额年年在增,其他特产的配额年年在减,大家都怀疑是蓝胖子在背后耍了花样,对这个人更是怨声连连。
张风跟商家走夫管事光头叔是忘年交,很合得来,再加上他家住在城门边,所以才能先人一步把储备了一年的兽肉干通通出货。他今天到英雄台来,只是凑个热闹,顺便看看有什么东西值得买。
其他人则没有这么悠闲,在很多收购特产的摊位前都排了长队,老实巴交的断崖城人们一个个面色焦虑,等到终于轮到自己时才会松一口气,咧开嘴笑。
张风走走看看,逛了没多久,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了二愣子伊哭,那家伙抱着几卷纸,傻愣愣地站着。他凑过去寒喧:“伊大哥,你也来凑热闹啊。”二愣子用下巴指了指怀里的纸,呵呵笑道:“我娘让我把这几卷画卖出去,但没人肯收。”
十九岁的伊哭长得挺正常,不像傻子,但他整天傻呵呵地笑,所以大家就在背地里说他是二愣子。不过他爹娘都是学馆的老师,很受尊敬,所以当着他面的时候谁也不会叫他二愣子,都客客气气的。
二愣子他娘伊莱老师教的是识字课,他爹古星老师教的是地理史志,这两门课程不在仙宗总教的拨款范围内,薪水由城主大人从税收中支出,比其他老师都低了一截。他们家没有地,又都不会什么手艺,日子过得相当清苦。
张风五岁初入学馆那会儿,因为离家远,又没钱,中午别的娃娃们都回家或上街吃饭时,他便坐在学馆的角落里饿着肚子干等着下午开课。二愣子他娘留意到这个情况,每天中午都会把他领到自己家里吃饭,这样过了一年,他跟连城攀上了关系,才改去城主大人家里蹭饭去了。
他一直记着这份恩,打心眼里把二愣子当成兄长,这几年他富裕了,常常接济二愣子他们家。二愣子如今在蓝胖子的酒厂里的那份差事,也是他帮忙求来的。
这会儿听说二愣子有为难处,他马上拉着二愣子去找光头叔。
光头叔正背着手在英雄台上巡视,张风找到他,张口就道:“光头叔,我知道你是个讲究人,懂得风雅,你帮我看看我朋友手头的这几幅画,看能值多少钱?”
光头叔笑骂道:“臭小子,你这话可不敢当,你光头叔什么时候成了讲究人了?”他看了二愣子一眼,从二愣子手中取过一卷画,粗略看了一眼,上头画的是山水,笔墨细腻,非常写实。他微微一怔,“这画风以前倒没见过。”
张风一听觉得这买卖能成,趁势道:“这是我们学馆的一个女老师画的,那位老师可是水国的名家……”
光头叔打断他:“水国在哪儿你都不知道,还说水国的名家?你当你光头叔就这么好骗?”说着便把画卷起来,递还给二愣子,“这书画的买卖我们商氏家族不是不做,但一般只经手名家画作,你这件东西我们买回去以后很难脱手,所以对不住了。”
二愣子呵呵笑道:“不打紧的,我娘也说未必卖得出去,只是让我带来碰碰运气。”
张风不大服气:“我那位老师随便画个什么都维妙维肖,跟真的一样,她的手笔绝不会比外界那些名家差。”
光头叔笑道:“我也看出你那位老师的手笔很不一般,如果她肯画一些人人都争着买的画册子,保准有多少我收多少,并且价钱还不会低。”
张风好奇地问道:“什么画册子会人人都争着买?”
光头叔神秘地笑了笑,“你现在年纪还小,还不能让你知道,再过个几年,你光头叔送你一本,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时,一个老头凑了过来,温和地对二愣子说道:“娃娃,你这几幅画能不能让我看一看?”却是仙师来了。光头叔和张风一起叫了声仙师,仙师微微点头,接着便和蔼地望着二愣子,等他把画交给自己。
二愣子总共带了五幅画,都交给了仙师。仙师把那些画一一展开,观摩良久,叹道:“这些画画的是断崖城的山水,我都认得。一恍眼八百年过去了,回来看时,一切还跟八百年前一样。”
张风闻言一愣,原来这个老头真是木国神捕和金国国师的同辈人。
仙师手里拿着画,眼睛向周围扫一扫,自语似地叹息:“八百年前,我们离开之前在这英雄台上誓师,讲好了要同生共死,但在北方才打了一仗,一万个弟兄就死尽了,剩下我一人苟且偷生八百年。我八百年无颜回家,如今归来,山水依旧,却物是人非。我的老兄弟们,我想你们呐!”
这老头言语凄哀,语声苍桑,说到最后,灰蒙蒙的眼中竟漫出了几滴泪。
张风听着直发怔,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惊呼道:“仙师,你可是老城主?”
这事还是连城跟他说的,连城他们家祖上有一位老城主曾经带了一万个断崖城勇士前往北方作战,无一人归还。
断崖城史志上对此事隐去未提,原因不明。不过,参照金国史志,那场战争应该就发生在约八百年前,当时金国真武皇帝为统一大陆南方,一意孤行挑起了四国之战,致使各国都受重创,金国自己更死掉了一半人口,过了好多年才恢复元气。
连城曾隐约提及,断崖城因为地处荒僻之地,本来可以免于战乱,但老城主为了表明对金国皇帝的效忠,硬是凑了一万人的军队去参加北方的会战,几乎把那时断崖城里所有的年青人都带走了。
这会儿,仙师听张风指认他是老城主,凄然一笑,淡淡地道:“什么老城主?我早已忘了本名,在这城中的旧事,我记得的不多,也不想听人提起。”
张风讨了个没趣,讪讪地笑了笑,不再吭声。
仙师把画还给二愣子,问道:“我刚才听那个娃娃说画这些画的人来自水国,这话可能当真?”
二愣子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呵呵笑道:“这几幅画都是我娘画的,我娘说她和我爹都在水国长大,我也是在水国出生。”
仙师拧着眉头盯着二愣子看了好一会儿,看得二愣子都不大自在了,不住地挠头。
仙师忽地展颜一笑,“这些画画得真是不错,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你娘,看看还有没有这样的画,我想全都买下来。”
二愣子呵呵笑道:“那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们家还有很多这种画,都是我娘闲睱的时候画的。”当下就就带着仙师往他们家去了。
仙师走后,光头叔像中了邪,直发呆,张风扯了扯他的衣裳,他才回过神来,说道:“我以前听到一个传闻,一直没当真,但看仙师刚才的样子,那个传闻八成是真的,不行,我这就去找七小姐,不能让仙宗总教抢在了商家前头。”
这话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张风正想问个究竟,光头叔已经一跃而起,踩着英雄台上众人的头顶,飞一样的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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