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说是办宗人府的事,也不确切,因为要见的人只有一个——宗人府的宗令,掌管皇室宗亲一切事务的韩王云徽。
韩王这个衔头,那可是世袭罔替的亲王,爵位永不衰退的,和那些逐代降等的勋贵们可不一样
在申城的时候,刘秉言就已经交待过,京中还有一班力捧龙武军和秦禝的宗室亲贵,正是以云徽为首。他这个人,一直念念不忘的是昔日开国京营劲旅的威风,因此自从秦禝转调京营,在云河一战之后,他便以为秦禝的骑军是旗营之中的“铁军”。等到龙武军在申城一战成名,云徽更是比谁都高兴,每次有龙武军大捷的消息传回来,他挂在嘴边的话是“当可浮一大白!”,晚上是一定要在王府里开宴,喝个痛快的。
秦禝心想,这样真诚的人,怎能放过?于是在赴韩王的宴请时,不仅重贿奉上,而且格外放出一副敬重之极的神情,杯到酒干,说了许多逢迎的话,把老头开心得不行。
“秦禝,我们勋贵的威风,以后就要靠你了!”脸喝得通红的云徽,毫不见外,用力拍着秦禝的肩膀说道。
“这可不敢当,”秦禝也是醉态可鞠,“全靠王爷的栽培,有什么吩咐,鞍前马下,都是王爷一句话的事情!”
“你不用捧我,栽培是谈不上了,全靠你自己。”云徽感慨地说,“我是管宗人府,帮不上你什么忙。”
秦禝心中一笑,你管宗人府,也未见得帮不上我的忙。日后自然又找上这位王爷的时候。
军费报销的事情,有了眉目。在秦家大宅的外书房里,李铭鼎把几天来奔走的大致情形,向秦禝做了一个报告。
“户部的人,都请过了,其实他们自己私下也有勾连,是一回事。”李铭鼎说道,“最后交待给一个户部的郎中,叫做王保山,一切事情,都归他来接头。”
“嗯。”秦禝点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开出来部费的盘口,是一厘五。”
一厘五,也就是每报销一百万两银子,要抽一万五千两的“部费”,归所有经办的人去分。秦禝在心里算了算,自己两年来的军费,一共要报销六百多万两,那么部费就要花去近十万。
十万两银子不是没有,何况这一次上京办报销,本来也是准备花钱的。只是这个数,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多,这十万两花出去,别的地方则不免要压一压了。
“一厘五就一厘五,李先生,这几天辛苦你了。”
李铭鼎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秦禝方才那一瞬间的踌躇,被他看在眼里。这一次秦禝上京,花钱如流水是猜得到的,既有犹豫,必有原因,于是不能不再替“大帅”打算一下。
“大帅,要不然多等几天?我再去争一争。”
“那也不必,”秦禝心想,既然用了人家,当然要表示出足够的信任,“有李先生出面,这个盘口想来已经是最好的了。”
东家有这样的表示,李铭鼎当然感激。想一想。还是要把内情多说几句。
“我到底离部日久。这里面的一些规矩,跟从前不大一样了。那班家伙,抱了团,真正是又臭又硬,现在这个盘口,也不见得就是最好的——”
按照那名郎中,王保山的说法,原来“部费”的盘口。没有这么高,那是因为户部原来有大量的实银过手,要弄好处,不必单靠军费的报销。现在银子都被下面截留了,收不上来,国库里空空如也,因此“部费”的盘口,也就开得高了。
李铭鼎查过,这个说法属实,现在部费盘口的公价。是一厘九。
“怎么叫做公价?”
“就是谁来都是这个价。”李铭鼎解释道。
“那咱们的一厘五……”
“他们说,秦侯爷是现下的红人。情愿让两分,以我的面子,再让两分,所以变成了一厘五。”李铭鼎替秦禝算道,“而且他们还有一句话,说得也算有道理。”
“嗯,怎么说?”
“说秦侯爷这次来报销的数目,并不算大。如果仅仅就是这么一单,本来卖个人情,留下日后相见的余地,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样一来,坏了规矩,等到后面大头的报销来的时候,就不好开口了。”
秦禝明白了,这班人口中的“大头”,自然是曾继尧一系的报销,那可是几千万两甚至上万万两的事情。
话说得还算实在,秦禝心想,老子先让一让你们,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就这么说。”秦禝笑着点了头,“李先生,你先在行馆里好好歇一歇,明天……后天吧,再给他们确实的消息,别让他们觉得这钱来得太容易。”
等到送走了李铭鼎,秦禝一边在书房里坐等吃午饭,一边默默算着帐,如果真是上万万两的军费报销,按照一厘九的公价,这帮蠢吏就要吃掉近两百万两,想想亦觉惊心。
“侯爷,”一名长随在书房外面,躬身禀报,“有一位柳老爷,说有要紧的事,看您能不能赏见一面。”
叫做“柳老爷”,可见是四品以下的官儿,能有什么要紧的事?
“哪一位柳老爷?”
“他说叫做柳汛。”
柳汛?秦禝的眼睛一亮:对了!秦禝攸地想起,柳汛是在户部做官。“快请。”
“柳大人,太见外了。”秦禝亲亲热热地请他坐了,笑着说道:“以后有空,尽管来坐。”
这当然是客气话,一个五品的官,再怎么也说不上“尽管来坐”。
“是,是,侯爷真是一点架子也没有,平易近人,平易近人。”柳汛斜签了身子,半个屁股沾了椅子,毕恭毕敬地说,“不过下官今天来,是另有一件事,跟侯爷禀报。”
“哦,什么事呢?”
“听说侯爷这次回京,正在户部办理报销……”
“是有这么回事。”秦禝点点头,沉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王保山他们,给李大人开出的盘口是一厘五,”柳汛压低了声音,讨好似地说道,“启禀侯爷知道,这里面,仍有伸缩的余地。”
原来是为这个。这倒是正想睡觉,就有人送来了枕头,不过柳汛做的是户部的官,为什么不惜冒了得罪同仁的风险,来向自己卖这个好?
“柳大人,你现在是……”
“下官是在户部的钱法司任郎中,好几年都没什么变动。这次听说是侯爷要办报销,想起侯爷当日的恩德,因此特来替侯爷做一个打算。”
秦禝恍然大悟,什么恩德云云,都是扯淡——几年没有升迁,才是真的,要在自己这里埋下一份人情了。
人情就人情,反正也不是眼前的事。
“承情之至。”他点点头,说道,“不知是怎样一个打算?”
“一厘五这个盘口,即有余地,也差出去不远,侯爷是不必跟他们计较的。只是兵费这一块,大有讲究。”柳汛还是一副讨好的神态,把话说得很详细,“侯爷的这支龙武军,从根子上来说,乃是京营!”
京营又如何?秦禝大感兴趣,示意他说下去。
“侯爷,这就跟老军那些,大不一样了。京营军饷的报销,并不用到户部‘投文’,也不准户部诘驳,只要奏准了上头,到俸饷处备案记档就是了。这是有成例可循的,连一分一毫都不用给。”柳汛献宝似地说,“至于以关银购买的军械什么的,就按那个一厘五,让他们多少吃一口好了。这样也没坏了规矩,不会堵了他们将来的财路,这班人也就不会生出什么怨言来。”
原来如此!秦禝明白了,这等于是钻法例的空子,将报销的数目,分作两块,军饷这一块可以完全不受盘剥,算一算,倒省了五六万银子下来。
“柳大人,这可真是受教了!”秦禝拱手道,“日后我必有补报。”
柳汛得了他这句话,连声道谢,再闲聊几句,便满心欢喜地辞出去了。秦禝自己琢磨了一会,写了一个信笺,叫人送到江苏行馆去给李铭鼎,看看他的意思再说。
忙完了这件事,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好一会。韩氏带着丫鬟,替他把放凉了的饭菜又重新热了一遍。他慢悠悠地吃过,好好睡了一觉,把精神养足了,因为晚上还要办事。
要办的,却不是嫂子。
“你早点歇,”秦禝笑吟吟地说,“今儿晚上我保证不来打扰。”
韩氏,轻轻啐了一口,表示出“谁稀罕你来打扰”的意思。这是早就说好的事情,通府上下的晚饭,也按他的吩咐提前开了,早早的用完,各自回房。
这一回房,便再也出不来了。秦禝的亲兵,竟是在府里各处下了警戒,除了吴伯之外,一切下人,都不准出门走动。秦禝自己,则是在书房里面喝着茶,静静等候。
果然,天黑了没多久,便有两顶轿子从宽敞的胡同口抬了进来。遮得密不透风的轿子,由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笼引路,一直抬到秦家大宅门口,几乎是顶着门停下。
轿子里面下来两个人,一高一矮,鬼鬼祟祟地张望一下,便由吴椋带着进了大门,从一路排布到书房门口的亲兵身边经过,进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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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值回家的路上,在轿子里默默盘算,自己的谋划能否通过,直到在家门口下了轿子,走进内院,才把这个念头暂时抛开。
“妙卿,”他见到迎出来的韩氏,干脆牵了她的手,把她拥入正厢房内,在她腰上轻轻摸了一把,“昨儿晚上没睡好吧?”
“睡得不知道有多好!”韩氏连忙把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打开。她还是老规矩,白天不许秦禝动歪念头,怕对他身子不好。
“嗯。”秦禝一笑放手:“妙卿。新买的那处房子。麻烦你替我把房契拿出来。”
新买的一处房子,也是在这个胡同里,秦家大宅的斜对面,中间大约隔了两家,是一个三进的新院子。秦禝看中了,特意交待吴伯,以高价盘了下来。
韩氏打开箱柜,拿出两张纸来。微笑着交在秦禝手上。秦禝略略一扫,点点头。
“你跟我来。”
两个人出了内院,来到正厅坐了,秦禝扬声,把吴伯喊了进来。
“吴伯,”他将手里的房契放在桌上,问道,“那所房子,都办好了?”
“是。都办齐全了。”
吴伯说完,像韩氏一样。也是面带笑容。这位爷在申城纳了妾,家里都当成一桩喜事对待。现在看来,将来回了京,也是不住在一起,那所新买的宅子,自然是替姨奶奶准备的。不过他没说开,两人自然也不揭破。
“里面的家什物件儿呢?也都置备全了?”秦禝盯得很细。
“爷放心,一件不漏,进去就住得的。”吴伯躬身答道,“连管家都找好了。太太说,其他的丫鬟妈子,等到要住的时候,可以从这边先拨过去。”
秦禝笑着看了韩氏一眼,转头对吴伯说:“好,叫吴椋来一下。”
等到吴椋急匆匆地跟着老爹走进来,秦禝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开口了。
“吴椋,咱们开拔到云河,是什么时候来着?”
“回爷的话,前年十月。”
“嗯,自打那时候算起,到现在有三年了。”秦禝慢条斯理地说,“这三年来,慢说是风里雨里,就算血里火里,你也都是一直跟在我身边。我呢,从来没给过你什么好东西,这一回,太太看不过去了。”
说完,把桌上的房契轻轻向前一推,笑着说道:“这处宅子,你爹已经替你置办的齐齐全全。今天是太太做主,赏你了。”
这一下,三个人都大吃一惊——韩氏固然没想到,他新置这个宅子,是为了赏给吴椋,吴伯更是手抖抖地,嘴唇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有吴椋,涨红了脸,犹豫了半晌,向前一跪。
“吴椋谢太太的赏!”
第二天,秦禝进宫当值的时候,左手拿着一卷大纸,右手却抱了一卷羊皮。
“秦侯爷,”守门的校尉,陪着笑脸问道,“您这个……是个什么物件儿?”
“这是要进给两宫太后看的东西。”
“这……”
校尉犯了难——拿不准违不违禁,贸贸然放进去,怕吃挂落。可若说是拦住了不让进,这位秦侯爷又是大大的红人,万一得罪了他,也不上算。
正在犹豫不定的时候,李孝忠特地派来接东西的太监出来了。
“太后吩咐了,让把东西拿进去。”
这就没话说了。小太监接过秦禝手里的两样东西,自顾自进去了。秦禝向那位校尉笑着点点头,也就跟着进去了。
上午照例当值,十点多一点的样子,又是照例有太监来传旨,赐宴!
这是心里有数的事情,到了墨斋堂,果然便见到自己带来的两样东西,摆在了御膳桌旁的一张小桌子上。等两宫太后一到,齐王和秦禝行了礼,这才坐下吃饭。
今天这顿饭,吃得甚快,因为要说的事,不能在吃饭的时候说。
等到两位太后都用帕子抹了嘴,又传过漱口水之后,便有两名太监,把那张小桌子抬到了御案之前。
“秦禝,这就是你说的,诸国舆图?”
“启禀太后,正是此物。”
两国太后,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羊皮上的图图框框的。
要替这两位年轻的寡妇,讲一讲这个诸国的真实情形,想来是一件很艰难的事。秦禝虽然已经在思想上做了足够的准备,但看到她们的眼光,心里还是不由得打起鼓来——自己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他微微躬着身子,站在小桌子旁边,直接地图位于中间的夏国。
“这里就是夏国。” 两位太后,迟疑着点了点头,没言声。
“这里是新罗。”他把扶桑洲大陆转上来,指着说道。
“那夏国不就在高丽下面了么?”西太后李念凝微微蹙眉。“九州大陆,一望无际,怎么能就是这么几个国家?”
“是啊,”东太后也说话了。
这张地图,是他特地赶制出来的,真的是“自己的地图”,把夏国端端正正地放在了中间。
“这里是夏国,”现在说起话来,可以理直气壮了,“这里是扶桑,这里是北蛮,这里是南越。”
“这才对嘛,”东太后见到其他的国家都缩在边边角角,满意地说。
李念凝却在认真看着地图,特别是把北蛮和南越跟夏国做着比较。
“南越都这么小,北蛮倒是挺大的。”她抬头问秦禝,“不过他们离开咱们,可都挺远哪。”
“是。坐船到南越,得要两个月。”
“这些人都讨厌,”李念凝点了点。
这就是秦禝这些天来的日常,给两位太后,普及各种知识。为自己的计划打下一个基础
齐王这些天来,一直跟两宫太后一起“听讲”,在新政上也长了不少见识,不过现在他的心思,是在另一件事上——自从上次李念凝提了听戏的话题,他便立即开始筹备,终于在七月二十七这一天,请动了两宫,到自己的王府去“巡幸”。
齐王府是在内城西南角,与禁宫相去不远,因此李念凝太后吩咐,仪从特简——毕竟巡幸只是一个名头,实在是去听戏的,太张扬了不是好事。于是三顶明黄御轿,由近支王公和銮仪卫扈从,出了宫,一路向西。到了齐王府的门口,齐王等人已经在跪接,亲自扶了轿子,直送入内。
寻常的大臣自然不会来,不过秦禝仍以御前侍卫的职分,在府里接驾站班,岐王在轿子行过的时候,还特地瞥了他一眼。
等到开了戏。只有李念凝,明明最喜欢的戏,看着看着,却看出心事来了。
连着唱了两出,到了歇一歇的时候。李念凝和东太后回到特辟出来供她们休息的小花厅,在里间补了妆,出来刚在设了黄幔的御座上坐定,李念凝就迫不及待地向今天负责戍卫的吴王说:“你去把秦禝叫进来,我们姐俩有事要问他。”
吴王是王公里年纪最长的一位,性子粗疏,有名的“糊涂王爷”。他听说要叫秦禝,先躬身应了,却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太后,这个秦禝,不大好。”
“嗯?”李念凝和东太后都是一怔,李念凝看了看吴王,问道:“怎么不大好?”
“他在江苏巡抚任上,不好好打仗,纳了一个厨娘做妾。”
在一旁伺候的李孝忠,心里咯噔一下——这个糊涂王爷,今儿是怎么了,忽然要跟秦禝过不去?
他却不知道,在吴王来说,其实并没有跟秦禝过不去的意思。吴王这个人,军国大事一概不知,反而是市井闲谈,最感兴趣,听说了这件事情,有什么说什么,此刻便在太后面前倒了出来。
李念凝不知怎么,只觉一股醋意直冲上头,颜色立刻就变了,忍了又忍,还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李孝忠看在眼里,心下着急,心想原来在巡抚任上,有不准纳妾的规矩?可是这样的时候,轮不到他说话,只有干瞪眼,再也没办法替秦禝来转圜。
“吴王爷,你这有点小题大做了吧?”倒是东太后没想那么多,笑着说道:“既然是任巡抚的时候,那就是说仗已经打完了,纳一房妾又怎么了?”
吴王一时语塞,想了想又说:“他让这个妾穿红裙子,是有违体例的事情。”
李孝忠本来正在急得不行,一听这话,放心了——吴王自己,先犯了大忌讳。
李念凝太后这一生里,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以正宫的身份进午门。对于先帝来说,她自己就是一个妾,现在虽然已经贵为太后,但对一切轻视“妾”这个字的言行,都极为敏感。听说秦禝让妾穿红裙子,顿时大起知己之意,在心里先叫一声好,连带着把方才那一股醋意,似乎也冲淡了不少。至于对吴王,自然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了。
“我姐姐说得不错,他堂堂侯爵,一省巡抚,纳一房妾又怎么了?”李念凝冷冷地说,“这姑娘能跟了他,眼光不错,回头我倒要赏她点什么才是。”
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这样消弭于无形。吴王碰了个钉子,讪讪地出去,把秦禝喊了进来,自己却躲开了,不敢再来看李念凝的脸色。
“秦禝,”李念凝已经回过了颜色,看着躬身侍立的秦禝,心里有了点异样的感受,“你的龙武军,现在有多少人?”
这就又谈到军务上的事了,秦禝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才做回答。
“回太后的话,龙武军在江苏的,是三万人,是接替了新军,驻守杭州的嘉兴,跟肖棕樘呼应。”
“这三万多人,都很能打么?”
新政谈了这么多次,秦禝大致猜得到她在想什么,心说她可不要跟直隶总督刘长佑一样,恨不得现在就跟英法动手。
“回太后的话,用来打隋匪,是够用了。”秦禝小心翼翼地说道。“臣也正在练兵。”
那就是说,用来对付别人,还不够用。李念凝点点头,想一想又问:“汪海洋现在还盘踞杭州,肖棕樘打得破么?”
“肖棕樘有大才,又忠心效命,汪海洋一定不是对手。请太后放心,杭州必定是指日可破的。”
“嗯,那就好。”李念凝颇感安慰,又问道:“你看曾继尧、肖棕樘、李纪德这些人,怎么样?”
“都是忠臣。”
这句话回答得很妙,是表示不敢妄评的意思。
“无妨的,这里并没有别人,你尽管放开来说一说。”李念凝笑了起来。“军务上的事,你最清楚,以你看来,除了龙武军之外,还有那些军队是能打的呢?”
“若论能打,肖棕樘领兵的本事是好的,李纪德的新军也不错,”有了李念凝这句话,秦禝果然放开来说了,“不过若论真正的人多势众,自然还是老军。”
“你倒说说看,老军为什么能打?”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秦禝郑重其事地说道,“老军。老军,总以都是以老乡为根本,沾亲带故,恩义连结。所以打仗的时候,自然可以令行禁止,惟曾继尧之名是听,指哪打哪,绝无退缩。曾继尧有了这样一支兵,一路横扫,终于克拔金陵……”
他在那里说得起兴,东太后还没觉得怎么样,李念凝的脸上,却已微微变色。
“……东南形势,一手底定,实是国家的柱石,臣口服心服。”秦禝完全没留心到李念凝的面色,仍在自顾自地赞不绝口,“至于有些无知的乡村野老,瞎说什么曾大人要打进京当皇上,真正是胡说八道,臣敢担保,那根本是连影儿都没有的事。”
齐王府之后的第三天,朝廷给曾继尧那两道奏折的答复,下来了。
奏请开去曾国予假回籍养病的折子,照准。
奏请裁撤老军规模,分批资遣的折子,照准。
除此之外,上谕之中当然也还有一句专表嘉慰的话语:“曾继尧以儒生从戎,历年最久,战功最多,自然能慎始如终,永保勋名。”
看了谕旨,明眼人都知道,曾经叱咤一时的老军,这一回怕是要风消云散了。
而肖棕樘却反而的了一份厚赏。这一来,不免有人私下议论,说肖棕樘自从带兵进入杭州,打得还算有声有色,然而杭州还没有拿下,又怎么说得上是“战功卓著”?功未成而赏先至,真是奇哉怪也。至于跟曾继尧一比,枯荣之间,分际更是鲜明。
这些话传到秦禝耳朵里,他听了也只是一笑,并不作答。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他现在只差一步棋,就可以收帆了。
那么,翰林院的那帮人,到底该怎样去大洒金钱呢?
这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却无意中被胡浩洵派来的一个人,替他解开了。
这个人,是胡浩洵在申城府上的管家,也姓胡。秦禝在秦家大宅里见到他。大为惊奇。
“胡管家。你怎么来了?”
“跟侯爷回话。是我家老爷从杭州有信给我,让我上京里来,替肖大帅办一桩事。”
再问几句,明白了,中秋将近,他是要替肖棕樘,来给人送一份节敬。
不过这一份节敬,与众不同,要送的只有一个人,潘门德。
肖棕樘对潘门德的感念之情,通朝皆知。当初肖棕樘在地方为官还未发迹,侮辱上官。就要杀头,多亏江苏籍的大名士潘门德上折子替他说话,才免去罪责
于是,虽然他这一生从未到过京城,亦从未见过潘门德,但一直是把他当成救命恩人来看待。
“老爷说,潘大人是翰林院的掌院副学士。京里我不熟悉,该怎样去,让我听侯爷的吩咐。”
秦禝楞了片刻,恍然大悟,潘门德是江苏人,又是翰林院的副长官,这不就是一条最好的路子?
定下神来盘算了一下,果然不错。江苏一地,人文鼎盛,翰林院中,亦以江苏人为最多。自己把江苏从太平军手里拿回来,这就是天大的人情!从潘门德这里入手,无论是登门拜访,还是下帖子请他吃饭,都是可以水到渠成的事情。而跟潘门德这条线搭上,对日后与肖棕樘的相处,也有好处。
想定了便再不犹豫,写了请柬,请潘门德两日后在到府里吃饭。然后派吴伯拿上请柬,持了自己的名刺,把胡管家送到了潘门德的府上。等到胡管家办完了事,吴伯的帖子也下好了。
潘门德果然爽快异常,让吴伯回话,多谢秦侯爷的厚意,后天准到。
为了潘门德的到来,这一天秦禝还特地请了刘秉言来做陪客,不然若是在席间谈起学问的话题,自己会接不上茬,怕冷了场。
等潘门德一到,宾主三人互致仰慕,延入设好了席面的正厅。潘门德不像一般的名翰林,没有丝毫架子,谈吐也极风趣,秦禝心想,怎么没有早一点认识他。
等到酒过三巡,谈锋渐起,便看出邀刘秉言来作陪的好处了——潘门德所谈的,全然不是古板的学问,而尽是那些名士风流的勾当,对极了刘秉言的胃口,于是席间便聊得极是热络,酒也就喝得痛快。
再聊一会,秦禝看看时机差不多,把准备好的一件礼物拿出来了。
“我也不敢以俗物相赠,有一本书,请潘大人鉴赏,不知能不能入得了红翰林的眼。”
潘门德是个爱书如命的人,也是金石高手,听说有书,眼睛先一亮,及至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翻了两页,便轻呼一声:“这是前朝的古籍!”
“好不好,我也不知道。”秦禝笑道,“在潘大人面前,我不敢卖弄。”
怎么能不好?前朝的书以刻印精扶桑,传世极少的缘故,本来就很珍贵,这一部又是特意搜求而来的,以皮约纸印成,色白而厚,两面光洁,更是罕见。
“这未免太贵重了。”潘门德欠身致谢道,“我身为江苏人,还没有谢过大帅光复故土的恩德,怎么好意思受这样的礼?”
“宝剑赠烈士,既然是这样的东西,自然该落在潘大人这样的识家手上才对。”秦禝亦很客气,又拿出一个封包来,“翰林清苦,国家养士亦不易。这一点八月半的节礼,也要劳烦潘大人,代为分派。”
潘门德是名士做派,既然已经懂得了他的意思,亦毫不矫揉造作,潇潇洒洒地接了。
“正有不少同僚,在为应付要账的发愁,这一下,大约可以不用跑当铺了。”潘门德拱手相谢,“我替他们谢谢大帅!”
一顿饭吃下来,宾主尽欢,秦禝和刘秉言,殷殷相送,等到潘门德登轿而去,两个人却还谈兴未尽,于是回到花厅,由小福送上热茶,坐着说话。
“潘门德这里也算是结了一个善缘,”刘秉言感慨地说,“肖棕樘倒是,出人意料当初救的不过是一个幕客,现在却已经是赫赫大员,谁想得到?”
“肖大人大才,亦没有辜负了潘门德的厚赞。”秦禝道,“他的军队,战力还是挺强的。”
“说起来,他那一套,还是跟龙武军学的。”刘秉言说道,“不知道以后他会不会像文俭你一样,也要练一支新军。”
秦禝一笑,微微摇头。
“不瞒你说,这一支新军,也不是那么好练的。”
“哦?除了你上回说的,不知还有什么不易之处?”
“唔,这个,”秦禝略作沉吟,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是有两点,颇为不易。一是练兵的对手,二是练兵的地方。”
“怎么叫做练兵的对手?”
“一支强兵,单靠练,怕还不成,非得有实战的机会不可。所以说,要有练兵的对手。”
“隋匪不就是对手?”
“隋匪不足平。”秦禝微笑着说道。
刘秉言吓了一跳——隋匪已经不放在眼里了,难道说。。。。。。
“文俭,”虽然是在秦禝的府里,刘秉言还是不由压低了声音,“那拿谁来做对手?莫非你要去北边”
秦禝摇摇头,“不会去的!”
那又是什么意思?刘秉言惊疑不定地看着秦禝,想一想,问下一个。
“练兵的地方,又是怎么说?”
“龙武军分驻江苏各处,入目皆是繁华之所,依傍大城,心有旁骛,怎么能静下心来好好练兵?”秦禝目光炯炯地看着刘秉言,“何况军中习气,星叔有什么不知道的?天天以名号、职衔、位子这些东西为念,官场酬酢,人情往来,又怎能好好练兵?龙武军现在还好,可是日子一长,亦难保不会沾染上这样的习气。”
“这是实情,”刘秉言叹了一口气,“可是又能怎么办?”
“非换个地方不可!”秦禝轻声说道。
果然是要换个地方了。到了第三天上,便有惊人的消息传来—扶桑使臣,正式向朝廷递交了《请准宗国派兵平复属国内乱》。
仿若一石激起千层浪,蒲安臣的这一道禀帖,迅即成为这两天朝野上下热议的话题。
虽说只是递交给朝廷的帖子,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向朝廷请求,派龙武军赴扶桑“助剿叛逆”。
现下国内战事都还没有荡平,那里还有精力去支援属国。
朝廷各司的官吏,一时都成了热门人物,每天登门打探消息的访客,络绎不绝。
秦禝所在秦家大宅,却忽然闭门谢客。秦禝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揽一杯清茶,静静等着两宫的召见。
这样的大事,当然不会在墨斋堂的御膳桌前下决定。
这件事,他已经准备了太久,潜心筹划,细细布局,方方面面的铺垫,已经做得足够,现在只要两宫召见,他有自信,一定可以邀得恩准。
龙武军,已经枕戈待旦。
军队的建设,诚然离不开国家的发展,然而现下的夏国,若说真的要办新政,图自强,则非得有哪怕一支强悍的军队,来做保驾护航。
而这样一支军队,在当前的夏国,单靠闭门造车是一定练不出来的。
要培养的,还有勇气和信念——如果他们能够在战场上真真正正地击败过一次洋人的军队,那么对他们心中的鼓舞,实在是无可估量。
更何况,还要让他们睁开眼,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至于对手,北蛮如今的战场太大,隋匪太弱,拿扶桑的内乱来练手,正合适。
扶桑国的战争。已经打了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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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旨召秦禝入宫的太监,如期而至。等进了养心殿,果然便见到了由齐王带领的中枢全班——这样的国家大事,当然要由两宫和中枢来会议,而不能由他秦禝来一言而决。
“那个禀帖,我们姐俩跟中枢上已经商议过了。”黄幔后的李念凝,平静地说,“现在有几句话,要问问你。”
“是。”
商议的结果,固然还不得而知,不过看看齐王的脸色,秦禝心中已有了几分底。
三次密室相谈,到底把这位议政王给说服了,而说服了齐王,也就等于是说服了中枢全班。
“现在扶桑国分了南北,龙武军到扶桑国去,是帮着北边打仗。以你看来,打得过,打不过?”
这是最大的问题——若是北边打赢了,自然一切好说,若是最后竟然是南方赢了,那如何是好?
“回太后的话,一定打得过。”
“何以见得?”
秦禝心说,自然是从世界史上见得的。不过这句话,不能在这里说。
“这就像朝廷打灭隋匪一样,”他响亮地回答道,“以正剿逆,可操必胜!”
这就是说,北方是正统,南方是叛逆,自然该归北方得胜的。这个回答占住了道理,堂堂正正之外,亦很动听,两宫太后一齐点头。
“那么,假若打胜了,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是写在禀帖里的,既然还要问,那问的就不是那一百几十万两银子的事儿了,而是问大的道理,这就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了。
“启禀太后,臣斗胆有所进言。”
“好,你说。”
“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这是他早已想好的话,“当今之世,大战四起,既然如此,则最好的办法,莫若先让他们晓得,夏国亦有能战之兵,亦有敢战之心,那么他们想要欺负人之前,就得先掂量掂量了。”
“你是说,吓唬他们?”李念凝听出了味道。
“太后圣明,正是要吓唬吓唬他们。比如猛虎再强,但亦不敢打刺猬的主意,无他,浑身是刺也。若是谁敢妄动,扎他一下,不是好玩的!”
对了,扎他一下,不是好玩的!李念凝完全听明白了,不惟声音里面带出了激动,就连旗头上的穗儿,也微微晃了起来:“齐王爷,你以为如何?”
“臣以为秦禝说的对,”齐王略一躬身,说道,“龙武军赴扶桑,即有小挫,亦不伤朝廷体面,设若竟能大胜,则上国天威,庶可播于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