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几乎是在申城的正东方,是船队横过太平洋前往美国的路上,一个必经的中转站。这一回,要在长崎补充一些淡水、煤和食物,因此船队预计在长崎停靠的时间,是两个晚上。
基本上,长崎是扶桑对外的主要港口,其地位类似于夏国的申城,在扶桑的的海贸政策实施之前,长崎更是扶桑国唯一的对外贸易港口。
秦禝知道,扶桑受夏国文化的熏陶很深,在这里定居的夏国人亦很多。长崎人的一些风俗习惯、饮食文化及节日庆典,其实都是源于夏国。这里还有专门的夏人聚集地。若是有工夫,真该去好好看一看,他心里这样想。
不过未必能有这个工夫了,因为这一次来,他有很重要的计划——要用这两天的时间,在长崎见一个人。
这个人,自然是扶桑人,叫做近藤真树。
近藤真树这个人,据说是现下扶桑人当中的一个英才,也可以说是一个天才。他见识超卓,一力促成了曾经势同水火的“长州藩”与“萨摩藩”的和解,这样的人,既然在长崎,当然该见一见的。
随着船队的行进。长崎港的轮廓。也已经依稀可见。然而就在这时,一直行驶在船队左前方的护航的兵船,忽然吹响了两短一长的号声。
“侯爷,有状况!”跟秦禝并肩立于甲板上的梁熄,攸地绷紧了身子。两短一长的号声,这是有敌人的讯号!
“四艘战船,身份不明!是下令备战,暂缓进港,在港外海面观望,还是”
在海上遇到这样的状况,是有既定预案的。果然,整个船队听见号声。速度慢了下来,缓缓向东面的长崎港靠近。其中少数的战船,横过船体,做接战的准备。各船的主官亦大声下令,士卒们都纷纷从船舱中涌出来,跑上甲板备战。
其实这时便已经可以看见,北方的海面上,有四道影子,一粗三细。如果这是一只舰队,则代表着一大三小,共四艘战船,正在向船队全速驶来。
“心柔,回舱里去。”秦禝一边用千里镜瞭望着,一边吩咐道,“张旷,调一队人上左舷就好,多了也摆不开。”
就在船队忙乱备战的时候,北面来的四艘战船,渐渐靠近,肉眼也可以看得清船影了。前面的一艘是小舰,中间的一艘是大舰,侧后另有两只小舰。
奇怪的是,居然看到了火光——梁熄再看了一会,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是向我们来的,”他向秦禝说道,“是他们自己之间在打。”
等到再靠近一些,秦禝也看明白了,前面的小舰似乎是在向长崎港的方向逃跑,后面的那只大舰,紧追不舍,而侧后的另外两只小舰,似乎又是在纠缠追逐那只大舰。
在几十只船上的龙武军士兵,大多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海战的场景,既紧张,又兴奋。
“韩先生,”秦禝心情舒畅之极,叫过身后的韩炜霖,微笑着问道,“你瞧扶桑人的船,这是怎么一个意思啊?”
韩炜霖原本是一直在申城的商行里,做跟扶桑的生丝贸易,往来长崎如家常便饭,对扶桑最是熟悉。秦禝为了这一次来扶桑,专门把他请入了幕中。也挂了一个四品的官衔。
“大人,大的那就是扶桑的叛军的海船。墨鱼丸,旁边小的那三只,是吹雪丸、瑞雪丸、飘雪丸”
“怎么都是丸?”梁熄疑惑的说道。
韩炜霖看了这一场海战,正有惊心动魄之感,听得梁将军叫自己,连忙上前一步,陪着笑说道:“回将军的话,这个丸字,乃是圆圈的意思,扶桑人把圆视为吉利的象征,因此出海的船,都加一个丸字,来作为船神的名字。”
“哦,原来划几个圈圈,就是吉利了。”梁熄笑道,“那怎么又都沉到海里去了?”
这可怎么回答?韩炜霖一怔,一时答不上来。却不知秦禝也只是跟他随口胡扯,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扶桑的“攘夷”之战,果然已经开打了。
扶桑的许多东西,是学自夏国,连夏国的政策体制,也都被学了去。
这次的叛乱,是因为驻节在江户的大将军,不满在京都的天皇的统治,所以就带着北方的一些藩国发动了叛乱。
很快战局已经产生了结果,一艘小船被打沉,有部分落水的扶桑水兵,已经挣扎着游到了船队近旁,而布列于舷侧的龙武军士兵,既然把他们认定为敌人,则理所当然地开始以弓弩向水中射击。
“他们这样不行。”梁熄急道,“这些人是战俘,咱们这”
“何以见得是战俘?”秦禝慢吞吞地说,“没准是来抢船的。”
梁熄一愣,说道:“侯爷,咱们刚到,这会不会!”
不过梁熄这样说,也不能不买他的面子,于是叹了一口气,还是点了头。
“那就停就停吧。”秦禝面无表情地说,“不过这些人我看他们水性都好得很,让他们自己游回长崎去好了。”
待到船队驶进长崎港,扶桑的长崎港口的官员,立刻便着了慌——有船队要来,这个他知道,可没说是满载数万名武装士兵的船队啊?
这一下不敢自己做主了,一面先派人交涉,一面派人把长崎的主官请来了。
驻长崎的主官,职位叫做“奉行”,一共有两名。现在来的这一个,叫做斋藤四郎,年纪较长,也较有权威。他跟夏国商人打交道的经验很丰富,然而现在这样的情形,还是这辈子头一次遇到。
秦禝派下来做交涉的,是穿着全套公服的韩炜霖——他是四品,相当于原来扶桑官职中的“正四位”,跟奉行正好可以相敌。
“斋藤大人。”韩炜霖一拱手。
“原来是韩老爷……韩大人!”
两个人是老相识了。斋藤四郎的不仅汉话精熟,而且一眼就看出来,韩炜霖升官了。现在他竟然代表了整个船队来做交涉,那身份上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斋藤四郎所要办的交涉,是不准士兵下船。添加补给这些事情,立刻就可以办,如果需要另有采买,则请开出单子,由长崎地方代办。
这个要求不过分,算是在情理之中。毕竟整个长崎,也不过驻兵千余,若是贸然放了数万外兵进城,一旦事情有变,不知道该找谁哭去。
韩炜霖静静听完了斋藤的一番话,也不回答,从身上摸出一张单子来,清了清嗓子,朗声读道:“大夏国钦命大臣、二等侯秦禝,奉旨出使扶桑,交付礼物赠予扶桑王上,以示友好。”
斋藤一愣,心说这是闹的哪一出?
“官铸银锭二百只,五万两。” “上等生丝五十包。” “贡缎一百匹。” “官窑瓷器二十箱……”
韩炜霖滔滔不绝地念下来,好一会才把整张单子念完,递给斋藤四郎。
“奉行大人,这些礼品即刻要下船,请你点收。”
“这……”斋藤犹豫不定地问道,“韩大人,这是你们朝廷的意思,还是……”
“这是我家侯爷自己的一点心意。”
那就好!斋藤松了一口气。这份礼物太重,若是弄成大夏国朝廷的赏赐,那玩笑就开大了。
下面要说的,是下船的事情。按韩炜霖的说法,各商船上的兵士,可以不下船,不过秦侯爷说了,想进城去逛逛。
“斋藤大人,我家秦侯爷的座舰,船上都是秦侯爷的亲兵。侯爷要进城,他的亲兵自然是要跟随护卫的。”
斋藤心想,既然给王上送了这么重的礼,不让他进城,怎么也说不过去,然则要带多少人去?
“一千人!”韩炜霖断然道。
斋藤吓了一大跳,一千人,那怎么成?
“秦侯爷身份贵重,随带护卫,理所当然,限于五十人之内好了。”
“堂堂钦命大臣,五十人怎么够?最少八百!”
“一百人,不能再多了。”
就这样讨价还价,最后终于定在了五百之数。
既然谈好了,韩炜霖便登船回报。秦禝听过,点一点头,笑道:“好得很,咱们这就走吧。”
说走就走。吴椋从近卫团的亲兵营和中军营之中,指了队人,全副披挂,扈从大帅上岸。
“秦侯爷,马已经备好了。”斋藤四郎见到秦禝,先一躬身,“请到我的奉行府去用茶。”
“斋藤奉行,你太客气了。”秦禝心想,这个扶桑鬼子的夏国话,说的还真是好,“不过我这一次进城,是想看看你们的歌舞伎。”
斋藤愣了一愣,原来这位秦侯爷,对我们扶桑的东西熟悉得很。
“有,有,”斋藤依然躬了身说道,“吉代社、浅井社这些地方都是顶顶好的。”
“我不要看这些,”秦禝摇摇头,“我要去云馆。”
斋藤四郎的面色一变,迟疑半晌,才躬身答道:“是!”
歌舞伎在扶桑,跟戏剧在夏国的地位仿佛,都算是“国粹”。
歌舞伎前期是歌舞伎表演者,多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兴盛之后,便有不少被称为“游女”的女子,加入到表演里面来,演出过后,还可以陪客人睡一觉,让客人尽兴而归。
在扶桑的官府看来,这就算是“伤风败俗”的事情了,终于下令禁止年轻女子从事这个行当,于是歌舞伎的演员,便从女子,转化为男子,说起来,跟京剧倒也有几分相似。
然而人的欲望,总是很难被完全抑制住的。在长崎,便有一家极其私密的歌舞伎馆,甘冒禁令,以“巫女”为标榜,出演歌舞伎,专门招待身家豪富的贵客和商人。
巫女,指的是年轻的未婚女子,而这家歌舞妓馆,就是钦差秦侯爷点名要去的“云馆”了。
之所以点名要去,是以因为秦禝知道,他要见的近藤真树,原来是大酒商家的少爷出身,非常有钱,最喜欢在云馆流连。
斋藤四郎作为长崎的奉行,这个地方自然是听说过的,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罢了。现在这位秦侯爷张嘴便说了出来,不免尴尬,同时也对这位大夏国的钦差,颇有腹诽——夏国的官员,果然都是声色犬马之徒。
不过腹诽归腹诽,面子上却是一点也不敢露出来。
“侯爷!”斋藤仍是恭恭敬敬地说,“云馆是在下草町,只是这个地方。我不能亲自陪着秦侯爷去。只能派人带路。把侯爷送到地方。”
斋藤四郎那一瞬间的表情转换,秦禝都看在眼里,不由心中暗笑:当我是草包大人?草包就草包好了,不是坏事。
明令禁止的风化场所,奉行大人自然不能亲往,于是由他的两位随员引路,五百亲兵护着马上的钦差大人,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长崎。向下草町行去。
若论繁华,则长崎不如申城甚多,不过道路倒是比夏国的要宽上一点。一路上,街道两旁的扶桑百姓,大多以瑟缩和敬畏的目光,看着这一支顶盔掼甲、全副武装的军队。其中有不少人,见了这样的派头,不知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来了,像对待武士一样,慌忙退在道边。躬身行礼。
秦禝要带几百人进城,倒不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图谋。一来没有这些兵。只怕进不了云馆的门。二来,他也是拿扶桑人信不过。 然而一路上倒还平静。等到了斋藤所说的下草町,四周已略显荒凉,唯有一条小溪之旁,立着一片青砖白顶的馆阁,想来就是传说中的“云馆”了。
小楼之外,并没有悬挂招牌,却整整齐齐站了二十来个浪人打扮的壮汉,人人都是一身黑衫,对襟处却有一条白边,腰间无一例外插着一把细而长的刀鞘。忽然见到有这样一队人马到来,无不大为紧张,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刀柄,警惕地注视着走上前来办交涉的人。
秦禝看的真切,心说这就对了,近藤真树果然在里面!
去办交涉的,是斋藤派来的两名随员。他们跟一名领头模样的高个子浪人,用日语在那里唧唧咕咕地说着,韩炜霖则在秦禝身边,小声替他翻译。
“这帮人说,今天云馆是他们主人包下来的,不接待别的客人……”
“斋藤四郎的随员,说您是大夏国来的侯爷,是贵客,请他们无论如何要通融一下……”
那名高个子浪人的面色,显见的由紧张变成了傲慢,将手一摆,大声说了句什么。
“他说的这句话,甚为无礼……”韩炜霖愤愤地说,“总之是不准咱们进去,让咱们明天再来。”
“什么明天,后天!”吴椋不干了,“偏偏就有这么多臭规矩……张行,跟我来!”
面容阴鹜的张行,原是秦禝的贴身亲兵,现在任了近卫团第一营的营官,遇事下手最狠的。
“吴椋,当心一点,”秦禝在马上,不动声色地吩咐了一句,“他们的刀快得很。”
“爷放心,再快能快得过弓弩么!”吴椋带了张行的一队人,行出队列,大步走到门口,不屑地打量着横在门前的这一班人,嘴角挂了冷笑,大声说道:“韩大人,你告诉他们,再不滚开,爷们就要闯进去了!”
斋藤的两名随员,见大有要起冲突的样子,慌忙想要相劝。那名高个子浪人,却似乎已经听懂了吴椋的这句话,转过头来,大喝一声:
呛啷啷一片响,那二十几名扶桑浪人,一齐抽出长刀,双手正握,摆开了蹲步。
“弓弩!!”见到这样,吴椋也不客气了,“把这个破馆子给我围了!”
张行的那一对人,一半的人立刻举起弓弩,成一个半圆,将门口的一班扶桑人围在里面。后面的四队亲兵,除了一队留在秦禝身边,其余地迅速展开,将这一片小小的馆阁,围得水泄不通。
说动手就动手,这样凶狠而训练有素的军队,是这班扶桑人未曾见过的,然而弓弩的威力,却都心知肚明——长刀再锋利,又怎能挡得住成片的箭矢?于是人人脸上变色,心知只要那名年轻军官一声令下,自己这二十几个人,不免要被打成蜂窝!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当口,忽然从门内走出来一名年轻的女子,穿了一身碎花和服,肤色白皙,容貌也甚美。她向外面看了一眼,弯着腰,小碎步走到那位高个子浪人身边,说了一句什么。
“山田君,近藤先生说,请客人进去……”韩炜霖小声替秦禝翻译道。
秦禝在心中一笑,暗自点头。
领头的高个子浪人,愤愤地瞪视了吴椋一眼,回刀入鞘,先向其他人挥了挥手,让他们让开了,再用极生硬的汉语说道:“你们,侯爷的,跟我来。”
长崎一地,与夏国通商数百年,汉学极为昌盛,因此山田忽然说出汉话来,吴椋等人固然是大为惊讶,但秦禝和韩炜霖都知根知底,丝毫不以为怪。
“侯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韩炜霖见秦禝下了马,连忙跟上,小声提醒道,“这些人都带着刀,不知道房子里面,还有没有什么古怪!”
秦禝一笑,指了指门口的吴椋和张行,笑着说道:“无妨,我亦有刀。”
门口的守卫,已经换成了龙武军兵士,那一班浪人,被挤在一边,虽然还勉力做出一副对峙的样子,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威风。秦禝负了手,带着韩炜霖,施施然跟着山田行了进去,吴椋抢上一步跟在身后,再后面是张行带了四名亲兵,带刀扈从。
云馆里面的布局,却没有想象中的曲折。经过一条明亮的日式回廊。便来到了内门门口。两名仆妇跪在地上。伺候进来的客人脱鞋,继而将内门向两侧拉开,俯身行礼,请客人入内。
里面是一个不小的厅,地面全以榻榻米铺就,靠内则是一个小舞台。舞台上正有三名演出的女子,以白 粉傅面,服装繁复华丽。姿态妖娆之极。最奇特的是,三个人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厅亦不闻丝竹之声。
榻榻米上,沿着东西两边,相隔七八步远,各摆了数张小案子,彷如战国时诸侯置酒高会的格局,显见是给客人用酒的地方。不过偌大的榻榻米上,现在却只在西首的一张案子后面。坐了两名中年人,一人白衣。一人墨衫,都是将发髻梳在头顶,一副武士的打扮。而方才见到的那名年轻女子,此刻正像一只温顺的猫儿一样,俯伏在白衣人的怀里。
厅内不止近藤真树一个,这倒出乎秦禝的意料。只见山田行了过去,自顾自地在白衣人身边一坐。
他这一坐,自然就把中间那名白衣人的身份泄露了——不是近藤真树又是谁?
“听说是大夏国来的侯爷,”做主人的开口了,语气温文尔雅,将手一让,“慢待之处,不要见怪。请坐吧,一起喝一杯。”
毫不意外,是一口纯正的汉话,只是在起承转折之间,略显生硬。秦禝知道,近藤真树不仅在汉学上造诣很深,而且还是讲理学的。
他微笑着点点头,在东首的第一张案子后盘腿坐了,吴椋和张行,像两名护法一样,站在他的身后。跟着便有仆妇进来,在他面前的案子上摆了酒菜。
秦禝打量着对面的三个人。穿着黑衣的山田,是刚才就领教过的,白衣的近藤真树,相貌端正柔和,亦与史书的记载相符,倒是他左侧的那一位墨衣人,身形健硕,相貌威猛,两道浓眉紧锁,脸色深沉,不知是哪一个?
却见近藤真树双手一拍,“啪”的一响过后,丝竹之声立起,舞台上凝立不动的三名女子,忽然便动了起来。秦禝这才明白,原来是为了方才的变故,把演出生生停了下来。不由心中感慨,看来近藤在长崎的势力,还真是不小。
近藤微笑着将酒杯一举,向秦禝遥致敬意,“这说的是出家僧侣,被美女诱惑,而堕落的故事,最是好看。”
好看么?秦禝看着戏台上夸张奇特的舞姿,心下嘀咕,看来这个时代扶桑有名的歌舞,也就不过如此。
“盛情款待,无以相谢。”他也将杯一举,算是回礼。
“我叫近藤,这位是山田君,这位是绯村君,都是我的好朋友。”近藤真树笑道,“不敢请教侯爷的名号。”
山田君就不必说了,至于绯村君……秦禝瞥了那位神态威猛的人一眼,心里掂量着,打了个哈哈。
“敝姓秦,名稷。”
啪的一声,近藤真树又将双手一拍,再一次将舞乐止住,略带惊愕地看着秦禝。
“你就是大夏国的江苏巡抚,三等侯秦禝?”
近藤曾两次到过夏国。现在虽然身在长崎,但长崎与申城,也不过是几日海程,贸易往来最多,消息相通。对于秦禝的身份,近藤真树这样关心时政的人,怎能不知?只是万万想不到,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夏国官员,原来是他。
“原来是秦侯爷驾到,失礼了。”近藤真树打量着秦禝,拍了拍身边的女子,笑着做了一个手势,“我让葵子,替我敬秦侯爷一杯!”
那名女子,果然便柔顺地提起酒壶,来到秦禝的案边,跪坐于地,先替秦禝将酒杯斟满,这才举起自己的酒杯,躬身一礼,自己先喝了。
“好,好,”秦禝却不喝酒,微笑着把葵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一伸手。将她拉入了怀中。在她雪白的脖颈上一嗅。“果然像鲜花一样芳香!近藤桑,你选女人的眼光,真是不错。”
葵子软软地被他搂在怀里,脸色变得有点苍白,倒是没有挣扎,身后的吴椋,却看得目瞪口呆——自己家这位爷,生性风流是有的。然而何曾做过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当面就敢抢人家的女人?
那一边,三个扶桑人脸上一同变色,山田更是作势就要站起,腰间的刀“呛”的一声,已出鞘半截。
“哈哈哈哈,”秦禝蓦地大笑起来,“近藤桑,你们都是图谋大事的人,现在难道连一个女人都舍不得么?”
近藤双眉一耸。跟绯村对望一眼,做了个手势。示意山田稍安勿躁,才沉声说道:“秦侯爷的这句话,我听不懂。我们都是本分的商人,图谋大事什么的,不知从何说起?”
“好说,好说,”秦禝冷笑道。
“贵主上蒙尘日久,为臣者孰能不心痛?而起于草莽,以一己之力,铲除权臣,旋转乾坤,维护正统不坠,更是不世的功勋!”秦禝这才将怀中的葵子,轻轻推开,肃容拱手道,“三位的大名,秦禝仰慕已久了。”
这一句仿若石破天惊,把三个人都听得呆住了——说“贵主上蒙尘日久”,自然说的是天皇!而后面的一句“铲除权臣”,说的不是不满王上的大将军,又是哪个?三个人面面相觑,半晌才由近藤真树开了口。
“秦侯爷,你说仰慕已久……难道你在申城,就能知道我们三个人?”
“一衣带水,比邻而居,怎么能不知道?”秦禝见他仍有不信之意,笑着说道,“近藤桑自不必说,大名鼎鼎的人物。这一位叫做山田太郎,与近藤你乃是最好的兄弟!至于这一位绯村次郎么……在汉学上的名声,在夏国也是有名气的。”
“佩服之极,”近藤真树回过了颜色,试探着问道,“不知秦侯爷,有什么指教?”
“江苏的隋匪,我已经统统打光了。”秦禝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偏偏申城还堆放了不少缴纳上来的匪军军械,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想来想去,还是回头找两只船装了,扔到海里去算了。”
三个扶桑人一听,都是砰然心动——听秦禝的口气,莫非是有意拿这两船军械相赠?
三个人都想,他是夏国的御前侍卫,听说在三年前那一场政变之中,出了大力,自然是保皇一派。所谓“旋转乾坤,维持正统不坠”,大家不正是一脉?若是搭上了这一条线,有夏国的物力源源相助,则大事必成!
这一想,不免喜出望外,然而这位秦侯爷费尽心机到这里来,绝没有白白相送的道理,必定是有重大的索求。于是三人对望一眼,近藤问道:“这些东西,扔了倒也可惜……不知道要怎样,才见得到这两只船呢?”
“我这次一路航行到长崎,中间很见过几个小岛,”秦禝仍是答非所问,“看上去真是不错。”
几个岛么?三个人转着心思,绯村次郎问道:“请问秦侯爷看上的,是哪几个岛?”
“啊?我今天大约是喝多了,不知胡言乱语了些什么。”秦禝被他这一问。似乎骤然惊觉。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叹了一口气,“这里人多,真是热闹。现在我戏也看了,酒也喝了,还是回我的船上去好了。只是长夜漫漫,颇为难熬。”
“何不请葵子姑娘陪了秦侯爷一道回去?”近藤真树目光闪动,笑着说道,“有美人相伴。或可聊慰枕席。”
“什么美人!”秦禝摇头笑道,“我秦禝平生只敬英雄,惜乎无人可做竞夜之谈!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说罢,径自起身,居然就这么摇摇摆摆地走出去了。
韩炜霖心说,钦差大人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坐了不到半个点,这就要走了,连忙与吴椋几个人一起。跟出了门外。包围云馆的亲兵,随着吴椋的号令。亦转瞬整队完毕,簇拥着秦禝,一路返回了码头。
等到在船上吃了晚饭,吴椋带了人,把船上的大餐室整理出来了,仿照云馆内的格局,在两侧摆了案子,又在餐室四角,各安排了一名亲兵值守。
秦禝进来,四周一望,点点头,对身后的心柔说:“晚上我要待客,茶水就归你伺候了。”说完这句,也不管吴椋跟心柔,自己去坐在一侧的案子后面,扶额沉思。
天已经透黑,除了波浪轻轻拍打船身的声音,四周已是一片寂静。不过这样静谧的气氛,没有维持太久,很快吴椋便进来报告了。
“爷,那三个扶桑人来了。”吴椋低声道,“坐了一只小艇子。”
“快请,”这是意料中事,秦禝沉静地点了点头,“让船夫把艇子系了,也招呼他上来喝一杯茶。”
过了片刻,便听见脚步杂沓,餐室的门一开,吴椋果然领着近藤真树、绯村次郎和山田慎太郎三人进来了。
“臣不密失其身,君不密失其国。”秦禝一改日间狂放的做派,拱手施礼,严肃地说道,“要谈大事,我不能不做这样一番安排,三位既然心有灵犀,想来亦不会怪我。”
这样说,愈发见得有诚意。近藤真树鞠了一躬作为还礼,说道:“这是侯爷以心腹之事交托,再严密都是应该的。我们三人此来,亦无人得知,请侯爷尽管放心!”
近藤的这句话,秦禝信得及,因为对他们来说,这是天大的事情,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份风险。
“我这里没有酒,”秦禝请三个人入座,招呼道,“心柔,替三位大人斟茶。”
三个扶桑人见到心柔,眼睛都是一亮,近藤更是笑道:“难怪秦侯爷不要葵子姑娘相陪,原来已是有这样绝色的侍妾来伺寝。”
心柔看见这三个奇装异服的人,就知道他们不是夏国人,没想到居然会说汉话。虽然觉得他们这句话说得颇为无礼,但既然是老爷的客人,也就不敢说什么,还是规规矩矩替他们斟了茶,这才红着脸退到一边去了。却不知在扶桑人眼里,女人全无地位,就跟一个物件差不多,因此说起话来,毫无顾忌。
“取笑了,”秦禝说道,“这是我的一个丫鬟。”
“哦。”近藤真树也不在意,喝了一口茶,便急于要说正事,“秦侯爷,若是果然能以申城的军械相赠,事成之后,王上亦绝不会让侯爷落空——只是不知这是贵国朝廷的意思,还是……”
“是我自己的意思。”秦禝坦然相告,“我对忠臣义士最是敬佩,凡是能帮上忙的地方,绝不吝惜。至于事成之后,王上若有所封赐,某自然也不敢推辞。”
近藤真树和绯村次郎是早已商量好了的,若说割岛相赠,是绝不肯的事情。不过眼下不妨先答应着他,真到了事成的那一天,再另想法子推诿就是了,反正无凭无据,他又能说什么?至多是两方情商,多给些钱好了。
既然这样,现在更要说得煞有介事。
“秦侯爷,不知有哪几个小岛,入了侯爷的眼?”绯村次郎问道,“请开个单子下来,作为日后的凭证。”
“不忙,不忙,”秦禝摇头道,“我们夏国有句古话——事未竟而先居功,君子不为也。我倒想先听一听,几位是个什么打算。”
于是听这三人,把现下扶桑国的形式说了近乎一个小时。从叛军的势力范围,到现在扶桑采取的对应措施等等。
“真是大才,关某受教良多。”秦禝看着近藤真树和绯村次郎,心里颇有感慨,不知现在的夏国,有没有这样头脑清楚却又敏于实干的人才?
“不敢当。”近藤笑着说道,“跟秦侯爷一比,我们就算不上什么了。”
“对了,”秦禝想起一件事来,极感兴趣地问道,“我听闻扶桑的刀,都是名匠锻造出来的绝世好刀,我久闻了,却不曾真正见过,不知能不能借来一观?”
虽然这个请求略显唐突,但此时此景之下,怎能拒绝?近藤真树和绯村次郎,都解下自己所佩戴的小太刀,不过毕竟不愿意交在秦禝的亲兵手里,左右一望,看着心柔笑道:“就请这位姑娘呈给侯爷。”
只有山田摇着头,迟疑着说道:“秦侯爷,我们武士,不可以,刀离身……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这是应该的。”秦禝点点头,指了指吴椋和几名亲兵,微笑着说道,“我虽然不带刀,他们几个就是我的刀。若说是让他们走开,莫说我愿意不愿意,只怕他们倒先不肯了。”
开过这一句玩笑,接过心柔小心翼翼捧过来的两柄刀,放在面前的案子上,轻轻挥手,先让心柔退开,这才抽出刀来。
刀一出鞘,寒光凛凛,见得锋锐至极。
“真是天下利器!”秦禝仔细打量着刀身,缓缓说道,“不过近藤桑,刀刃双开,怕不怕佩之不祥呢?”
近藤真树答道,“我们把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若是能求仁得仁,也是一件快事!”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秦禝佩服地说道。
“秦侯爷过奖了,”近藤真树眼中放光,嘴里却不免要逊谢一番。
“总之是情敦义厚,死都要死在一起。”秦禝不胜唏嘘地说道,“不知道现在,你们哪一位打算先死?”
三个人听了这句话,一时都楞住了,似乎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八嘎!”山田太郎第一个反应过来,呛的一声,抽出那把不曾交出的村正长刀,还没来得及说出第二句话,一直站在他侧后的张行已经跨上一步,抵着他的后颈割了一刀。
砰然一声大响,山田高大的身子向前一倾,一头栽倒,连带着将面前的案子都撞翻在地上。
在密闭的餐室之内,人人都觉得心头一紧,心柔更是惊叫一声,脸色登时变得刷白,手里原本捧着的一只青花茶壶,失手落在地上,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近藤和绯村两个,齐齐站起,本能地将手伸向腰间,却摸了一个空,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刀已经被秦禝“借去看一看”了。
面色阴沉的张行,转头望向剩下的两个扶桑人,
“秦侯爷!”近藤真树的脸,被恐惧和愤怒扭曲着,大声问道,“这是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一句两句话,还真难说得清楚。
秦禝叹了一口气,“聪明人太多的话,我在扶桑可就不好成事了。”
为了自己的计划,相形之下,这三个扶桑人的性命,不过是浮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在扶桑的号召力和地位,就是他们的罪。
只是这些话,既没有必要,也不愿意向近藤和绯村说起,于是他拿了一句冠冕堂皇的话来做遮掩。
“我国上邦,威临四海,扶桑本为藩属之国。不思,以结上国欢心,偏偏阴蓄异志,希图他国强军,想干什么了?”
“秦侯爷,你说扶桑联结他国,有何证据?”绯村次郎也大声问道。
这又是说不清楚的一件事,不过若要强词夺理,亦不是没有话可以说。
秦禝心不在焉地说道,“前朝的时候,也曾两次遣使至扶桑,授以金印、紫绶。这些事,有没有呢?”
“那时候我们扶桑还没有统一,几十上百个小国,即有一二受过夏国册封,也做不得凭据!”近藤真树接上了话头。
秦禝心想,这两个扶桑鬼子,明知死到临头还这样嘴硬,倒也算得上有几分风骨了。
秦禝冷冷地说道,“一百五十年前,统领扶桑的三位将军,有没有受过夏国皇帝的册封?”
自然都是有的。近藤和绯村两个对望一眼,一时作声不得,最后还是近藤拿了一个说法出来。
“那都是大将军所为,不曾有王上的旨意!”
“什么扶桑王,我不认得。”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是夏国的官员,现在扶桑既然归扶桑管制,我自然是跟扶桑打交道,岂容你们作乱。”
“即便如此,那也应该将我们交给王上处置。你既然做的是大夏国的官,怎么可以管到我们扶桑人头上?”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秦禝淡淡地说,“何分中外?”
这就是不讲理了。绯村次郎看了看地上山田的尸身,问道:“秦侯爷,你是铁了心要杀我们了?”
“绯村次郎你也是精通汉学的,你自己也该当记得。”秦禝叹气道,“既然说求仁得仁,又怎么好意思独自偷生,让山田君一个人走在前面?”
近藤和绯村默然不语,心知秦禝这句话一出,便再无回缳的余地。半晌,近藤真树才低声说道:“既然如此,还请将刀赐还。”
这就是说,他们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做个了断。秦禝沉吟片刻,还是点了头,将面前的两柄小太刀,连鞘掷在二人脚下。
“我敬重二位是个人物,特予成全!”他站起身来,拱拱手说道,“我就不送了。心柔,跟我出去。”
出了舱门,吴椋也跟出来一步。
“爷,那个船夫……”
“一并处置了,连那只艇子,也要凿沉。”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