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苏衾从漫长的困意中醒来, 她睁开眼, 就看到一片浑浊而冰冷的云,滴落下的雨珠,砸在她薄薄的眼皮上。
她猛然意识到这是何处。
她抬起手,摸到了自己的眉骨, 摸到了柔软的脸颊,她安静擦去了眼皮上的雨珠,开始环顾四周。风很大, 墓园里叶子簌簌作响, 她透过光滑的大理石石面,望见了此时的自己。
是二十六岁的自己。
素白冷漠的脸,眼神漆黑, 毫无生气,她穿着黑衣,没有打伞,昨夜下过的雨水在树枝上淅淅索索往下滴落。
苏衾恍然大悟。
这是彼时尚未因死亡进入世界辛苦生存的自己。
在没有成为万千世界的过客时, 她只是个比寻常女孩漂亮许多, 家境优渥许多的人。她当然谈过恋爱, 对象都是她当时十分喜爱的男人,他们亲吻拥抱,在二十六岁以前, 苏衾从来没有为生死而感到不安过。她快乐如同一只乳燕,叫声啾啾,饱尝这世界的甜美, 她看过无数风景,拥有美好爱情,温馨家庭。
她以为死亡是遥不可及的梦,后来才知道,它近在咫尺。
苏衾的家庭美满,兄长可亲,就连友人都是与她格外契合的。
友人曾经说她是这个世上少有的快活人可不是如此,父母早早退休,将事业交给兄长打拼,她虽然才智出众,却生性慵懒,只在愿意时候为家里公司出谋划策。父母兄长从不介意她这样浪荡子的作风,兄长犹为宠爱她,笑称他还能为她担起几十年的责任,她只需要快活就好。
苏家的女儿,是多少艳羡的存在。二十六岁以前,她尝尽了这世间的甜头,笑容常驻,明亮若星。二十六岁那年,她的亲人逝去,她发自内心的疼痛换不来他们的回首,他们在她身前离去,留给她的只有孤独与绝望。
苏衾在漫长的沉默中,跪着抚摸上她面前的三张墓碑。
父母和兄长坐上同一架飞机。飞机失事,尸骨难寻。
她从许许多多的世界的记忆中抽身,那些个世界有快乐,自然也有痛苦,可那些痛苦不及面前这三张墓碑所给予她的。
苏衾喃喃“或许这是梦境。”
她笑了起来,眼皮沾染的水汽比泪水都要重,她想起了轮转这么多世界,明明可以选择敷衍了事,却还是顽强要活下来的自己所信守的,不过是年幼时候父母笑着说过的话。
那时候,电视上播放着某个国家陷入战乱的消息,战地记者直播着一个父亲将年幼女儿推进安全屋的画面,自己却被炸死在弹药之下。
画面血腥,她父亲捂住她的眼睛,责怪兄长“怎么给囡囡看这个”
兄长看她吓得直发愣,懊悔不已“我的错。”
母亲笑着揽过她,又捏了捏兄长的脸颊那时候兄长还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肉肉雪白脸蛋,在妈妈的动作下,不敢回手,皱巴巴着嘟嘴,又在她看过来时,笑眯眯地眨了眨眼,逗她。
母亲是知名大学的教授,方向是哲学。她并不介意儿子不巧点到这个新闻频道,甚至还就此点评了几句话。
大致意思记不太清,约摸是说战火无情,和平万岁。他们就算小,也还是有必要看看这人生百态。
兄长不知道怎的,说了一句“妈妈,那个小女孩没有了爸爸,可怎么活呢”
母亲愣了几秒,旋后飞快笑了起来,她语气轻松,眼神温柔,“又有什么不能活呢”
“如果有一天,爸爸妈妈走了,你们也得好好活着啊。”
“要勇敢,微笑,坚强,活下去是首要,不论我们在不在。”
但那时候,这些话是对着他们兄妹两人一同说的。父母的用心,她早已懂得,无非是告诉他们死亡乃是寻常事,若有一天他们走了,他们兄妹要相互依靠,相互扶持,好好活着。
苏衾记得。
可在那时候,父母没有教过她,若是他们走了,兄长也走了,她该怎么办。
父母的一生惟愿,是子女平安,生活顺心。
兄长对她的期望,是过得幸福,快乐常伴。
苏衾在二十六岁这一年,迎来了一生中最难以熬过的坎儿。她很辛苦地度过了为父母兄长操办葬礼,扛起家业,在同时克服心理问题,为那一场空难带来的创伤治疗。
她二十六岁的那个年头,过得太辛苦,公司内外,群狼环伺,又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大概整整一年,她都没能睡个好觉。直到二十八岁那年,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她暂时放下早已经发展稳健的公司,独自一人旅行,释放压力。而后赶在三十岁前,终于痊愈。
苏衾闭了闭眼,接通了友人打来的电话。
时隔许多,她还能记得清父母和兄长的姓名,却记不清他们的面容。至亲尚且如此,更遑论友人。
她漫不经心地,听到那头男人温沉的音色。
“苏衾,我在墓园外边,刚才下了雨,你撑伞了吗”
她慢吞吞地想,这只是一场梦境而已。也许是造物者给她无数轮回世界中赠予的调味品,她不晓得为何选中自己去做许多世界的坏女人,却明白那机会实属难得。
她有过厌倦时分,更多时候却是安之若素地妥协。她的父母、兄长,容颜在她脑海中已经成了模糊,教导却依旧存在心中。
她会好好活下去,她希望能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好好活着。
不论是在何处。
她卷着舌头,一字一顿开口“下雨了。没撑伞。”
“我淋湿了。”
她呼出一口气,拭去脸颊雨珠。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大哭一场后的泪水。但她没有任何想哭的冲动,她知道,所有情绪都早在过去治愈。她只是觉得有那么几分怅然若失为到来这个世界,也依旧看不见至亲的可惜。
苏衾仰起头,她看到像透明糖纸一样,在叶缝中投下微弱光芒的日光,地上有着浅浅水洼,她慢慢低下头,看到水洼里的自己。依旧是没有笑模样,可眉宇间的忧郁已经悄悄散去。
友人撑着伞来寻她。雨只是微弱,后来渐渐大起来了。
苏衾在朦胧不清的雨帘中,看到了阔别已久的友人。
男人握着黑伞,面色严肃沉凝,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肩膀陡然松懈下来。他到她跟前,将伞让给了她一半,耐心询问她“为什么没有撑伞来之前我和你说过了。”
苏衾告诉他“我忘记了。”她说得坦然,毫无愧怍,友人无可奈何,扶住她的肩膀,“你浑身都湿透了,今天就这样好吗和叔叔阿姨、哥哥他们说再见吧。”他说得小心翼翼,生怕她执拗不肯动。
友人本以为苏衾不会听劝在前几个小时,她阴沉着脸,撑着身子来到墓园时,冷淡说要自己进去,不准他人追。他满心担忧,却无可奈何,只能沉默看她离开,他来的时候,看到她半路丢下的伞,这也是为何她浑身湿透的原因。
苏衾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墓碑上,三张照片都在微笑。她不由自主地也牵起唇角笑了,眼神盈盈。
友人没有错过这一抹微笑,他心中骇然更深,甚至犹疑面前的人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若是熟悉苏衾的人看到,心下涌现的恐怕也只会是这个念头她笑,神态从容安静,毫无先前歇斯底里的模样,竟让人发自内心觉到惊惧和怜悯。
他扶住苏衾肩膀的手越发用力,在她轻轻皱起眉头的那一刻瞬间松懈。
他故作轻快“回去吧”
苏衾最后看了一眼墓碑,颔首同意,她轻声说“那就回吧。”
从踏入世界的那一刻起,苏衾就思考过,自己原本的世界会否也只是一个所谓的“世界”,等到她回到这里,她顿时明悟,就像从前轮转每个世界时自然而然知晓的那样没有错,她的世界同样是由一个构建而成的。
爱情故事,男主角是她曾听兄长说过的,一位留学归来不久,家世相当的浪荡子;女主角则是那位浪荡子的继妹。
她在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配角而已。
和前世所遭遇的经历一样,二十六岁失去父母、兄长,在群狼环伺的情况下辛苦撑起公司只是剧情线里,她到底没有撑住,最后因心理疾病自杀身亡。但前世的事实并非如此,她积极地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在规律地服用抗抑郁药物后,顺利痊愈。可惜命运捉弄,她在三十岁出头的某一日清晨,因急症猝死。没有任何人为因素,只是她的身子不太争气而已。
后来就是进入到无数个世界,成为“坏女人”,为世界剧情的丰满添砖加瓦。
苏衾看着车窗外的世界,眼神冷静,友人开着车,试探地从车内后视镜看了她一眼,“你饿了吗我们去吃点东西再回去”找了个地方换过干爽的衣服,他们就又坐上了车。此次目的地是郊区的别墅。
父母常常住在那里,说是环境好,住起来舒适。苏衾和哥哥也就常去陪他们,飞机事故后,苏衾再没有回过自己的家,而总阴郁着一张脸,留在郊区别墅里。
他一直小心翼翼,在她面前尤为如此,苏衾看过这个世界的故事线,友人在其中只是惊鸿一瞥的人物,比起她这个悲剧性色彩人物还要少的戏份。
她回答他“嗯,你挑一家店,我们去吃饭吧。”
他目光长久落在她的脸上,在红绿灯交换的时刻,缓慢开起车,语气温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苏衾微笑,轻柔回答他“嗯,我知道。”
林折深为苏衾倒了一杯热水,他这些天担心她,死皮赖脸留在她家客房住着。从墓园驱车回来,两人吃了一顿饭,就往郊区的别墅去。
家里的布置还残余着父母兄长的气息。
苏衾看着这陌生又熟悉的环境,喝下一口温水。她换了身衣服,面容干净苍白,热水让她从头到脚都暖和起来。
她听林折深说话,“公司里一些事务还要你这些天看看,你知道的,叔叔阿姨还有苏觉的股份现在都在你手上你目前持股百分之四十二。有几个董事似乎对公司接下来的发展有意见”他匆匆住口,在看到苏衾抬眉的那一刻。
林折深是她父母年轻时候交好的朋友的孩子。他的父母在他很小时侯就过世,于是寄养在了叔父家,林折深的叔父是个好人,将他养成了如今温文尔雅、良玉端方的模样,她爸妈也常常请他来家里玩,于是两人因着年龄相近,性情相和,成了很好的朋友。
那个自己三十出头就死于急症的前世里,林折深一直都是这样温柔的性格,哪怕她再怎么发疯,都会用坚定不移的拥抱让她平静下来。
苏衾想过他是不是喜欢自己,不过后来她知道,他恐怕是因着友情,再加之同病相怜的情绪才对她这么好。
她抬眉那一刻,眼中光泽若星,是曾经那个明艳灿然的她才会拥有的神态,这惊鸿一瞥而过。林折深疑心自己看错,再定神,星光又消失,变为沉寂的黑海。他叹了口气,听到她说“我知道了,这段时间我会去公司和那群老东西商讨商讨的。”
她敛眉深笑。林折深有些不安“你”
“别担心,我不会发疯的。”苏衾喃喃,伸出手给他,热水杯让她的指尖变得温热,她碰了碰他的肩膀,在他诧然时分,给了他一个最真诚的拥抱。
林折深愣住了,旋后热泪盈眶,重重回抱她,哽咽着说“苏衾,你一定要好起来。”这些天她的低迷不振、痛苦挣扎,他都看进眼里,他忧心忡忡,生怕她也有了断念。林折深不知道的是,再怎么艰难,苏衾都会选择好好活下来,这是她曾经答应过所爱亲人的。
“我会的。”
无数个世界的经历,已经足够将苏衾变为一个在商界足智多谋、运筹帷幄的老狐狸。她年轻的外表下,藏了一个老妖怪。
而别人并不清楚这一点。
除此之外,苏衾还是真真正正经历过前世的人,诚然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但她还是能够发现一些过去无法发现的端倪。
比如一些董事的暗中动作。
她在觉得枯燥无味的同时,还起了新的兴致如何经营公司,如何除掉这些老家伙,对她来说都太过简单。如今的世界于她而言,简直就是加了buff的模拟人生,她轻轻松松地就解决掉了在旁人看来的大麻烦。于是兴趣就自然而然落在了别的地方。
苏衾开始关注起这个世界里的男女主。
男主角是兄长曾经点评过的男人钟流修,“模样英俊,有着惊人的经商天赋”,如今在他父亲的公司里担任总经理。他的继妹则是一个高中生,样貌可人乖巧,成绩优异,因为母亲和继兄关系不好,从小到大,面对继兄总是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苏衾晓得这个世界里,男女主的剧情还没有正式开启,女主也就真的只是一个奋斗在高三战线的普通小孩,她翻过这一页资料,决定不在小孩高考前去打搅他们。
说起来有点好笑,做了那么多世界的“坏女人”,看到这两个主角的资料时,脑袋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蔫坏蔫坏的。
苏衾叹了口气,严肃告诉自己,这样不好不好。
回到这个世界时是清明节,在处理掉一些公司的事务后,苏衾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是钟家女儿的十八岁生日宴会。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钟子夏愁眉苦脸地听着钟太的念叨声“你少和流修见面,快要高考了,他一直不喜欢妈妈,万一起坏心思做点手段让你生个病考不好怎么办”
成绩优异的钟子夏当然很看重高考,她也不是不知道妈妈和继兄关系不好钟流修认为是妈妈的存在才让他妈妈跳楼自杀,这都是大人的事,她一个小孩根本插不上话说不了什么。钟流修对她态度虽然冷淡,却也不会像妈妈嘴里说的那样坏,她皱着眉头仰着脖子让钟太给她带项链。
在钟太的絮叨声里,到底忍不住说了一句“都快要高考了,为什么不能把我的生日宴会延迟一下呀。”女孩声音细细软软,她不高兴地问,钟太捏了一下她的面颊,说道“只是一天而已,再说你钟叔叔最近正好和别的公司有合作,趁着这个机会,刚好可以和朋友谈一谈。”顿了顿,看她实在提不起兴致,钟太失笑,“你就吃吃喝喝,有什么累的”
钟子夏瘪嘴巴,却明白,钟叔叔是真的把她当作亲女儿看待,所以才会在十年前让妈妈嫁进来时,主张让她改姓。这意味着她未来也有一份家产可以继承,她感念于钟叔叔的慈爱,不会轻易做出让大人不开心的事。
特别是在钟流修这个哥哥面前,哪怕她再怎么惧怕他的冷面,也很少会和大人诉苦。毕竟她也知道,钟流修除了嘴巴毒了点,冷淡了些,其余时刻还算是个不错的“陌生人”。这样的分寸感就已经足够了。
这次生日宴会打搅了她的复习计划,但她的抱怨也只会是嘴巴上说说而已,不会传到钟叔叔耳朵里。
钟子夏穿着长裙步入她的十八岁生日宴会,挂着温柔笑容站在钟叔叔、钟太身边接见客人,又说了一堆的客套话后,终于闲下来偷偷溜到一边吃蛋糕。
也就是这时候,她听到耳边旁人的低语“那位就是苏家现在唯一活着的”
“是吧,好些时候没看到她出来了,她爸妈哥哥没死以前,这可是天天参加酒局的得意人,现在看起来倒也是有几分不一样。”
“听说了吗,她花了几个月时间就收拾了公司的董事,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
“手段高明啊不愧是一脉相承,她哥哥活着的时候,手腕也绝非常人可比。”
钟子夏听不太懂很多,可这不妨碍她明白,那个他们口中所议论的人,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她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一道明亮艳丽的身影。长裙,露了大片大片赤裸白背,锁骨上是一条其貌不扬的项链,灯光如昼的大厅下,只能依稀看到那项链折射出了彩虹般的光辉。那女人端着一杯红酒,眼神平静,唇角却是稍稍扬起,她在和钟叔叔说话,游刃有余的姿态,谁都看不出这是个只有二十六岁的女人。
甚至,还是个过去从没有经手过生意的年轻人。
钟子夏看到那个女人在她投去好奇目光的那一刻,捕捉到她,旋后是弯唇一笑。
女孩心里一咯噔,她腾地一下脸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还有一章或者两章,然后就会标注完结。
就想写写苏衾原来的世界会发生的事,也不会坚持着“坏女人”主线走,大家轻松看,我轻松写。
写这一章节前,本来是想直接标注完结的,结果有天晚上做梦,醒来以后怅然若失。思考很久,不知道心里的遗憾从哪里来,又是几夜翻来覆去,突然脑中灯泡一亮,好像再写写衾衾,会让我的怅然若失之感消退些,于是就有了这个番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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