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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1

奔来那人小小的,不过十四五的模样,手劲却大,麻利地用绳子在我手上打了个十字结,又拖着绳尾晃了晃。

“走吧。”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有心想问“师父让你牵狗一样牵我去了?”嘴里却没能问出口,倒是旁边那些火头军纷纷走了过来,老陈还上来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凤哥儿,这是怎么了?”

小个子凤哥儿把胸脯一挺,下巴一扬:“我怎么知道?我这是执行军务。”

这句话一出口,旁边那些人就不敢响了,一个个苦着脸看着我走掉,一付风萧萧兮易水寒,小玥一去不复还的样子。

我倒是并不太害怕,与就要见到师父相比,无论什么样的惩罚对我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

凤哥儿带我走过树林,林里密密麻麻躺满了士兵,却整齐有序,丝毫不见乱象,再绕过一个小坡,斜斜向上走便到了高地,一顶简单的帐篷搭在坡顶上,周围树上都系着马,十数个男人沉默地立着,还有一个人跪在帐外,两只手被绑在身后,一身皂衣像是融在黑夜里。

我倒吸了一口气,也顾不上避讳那些曾见过我并且将我认出的骑士,跑过去叫了一声:“徐平!”

我这么一跑,全忘了手上还绑着绳子,凤哥儿就急了,猛地将绳子拉住,拉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上。

徐平就是一动,像是要来接我,但终究离得远,倒是旁边一个男人伸手快,一伸手过来拽住了我,情急之下手劲大了点,又抓在我的肩胛骨上,疼得我“啊”了一声。

“韩云!”旁边有人叫了他的名字。那叫韩云的正是之前在马上一眼将我认出的男人,这时也知道自己手劲用大了,立刻收手不说,还把另一只手也举了起来,急忙地:“我只是想扶住她,不是故意的。”

凤哥儿一愣:“干吗跟他道歉啊韩大哥?就是他害徐大哥被将军罚的。”说着又将绳子拽了一下,恶狠狠地:“老实点儿,乱跑什么?”

韩云苦笑着正要说话,帐篷里就有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白衣白袍的,袖子宽长,三绺长须,月光下真有飘飘欲仙之感。

那人立在那里两手拢着说话,声音温润:“将军在里头等着呢。”

众人皆把头转了过去,韩云还走过去压低声音问了句:“季先生,将军说了什么没?”

韩云眉眼英武,高大挺拔,平日里定是习惯了大声说话大步走路的男人,这样小心翼翼地低头说话,看上去真有些委屈了他。

季先生并未回答,只远远望了我一眼,凤哥立刻拉我走了过去,还恭恭敬敬叫了声:“季先生。”

“绑便绑了,还牵着做什么?”说完便将凤哥手里的绳子接了过去,还低头替我在手腕上绕了,免得拖在地上不便行走。

他一开口,凤哥的脸就红了,乖乖地将绳子交了出去。

季先生将我手上的绳子绕好,最后道:“进去吧,将军在里头等你。”

我点头,进帐前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看到徐平一脸担忧地看着我,还有其他人,个个都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回过头,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帐里陈设简单至极,数只行军用的箱子叠在一起,上头堆着厚厚的一叠军报,师父已经卸了甲,穿着件样式简单的武士袍坐在那儿,正就着烛光写着些什么。

我再走近一点,就看到他坐着的只是一只简易的马扎,艰苦如斯,身影却仍是笔挺如剑。

我忍不住,终于轻声叫了出来:“师父。”还以为已经控制好了情绪,落到耳里却还是微微打着颤,遮掩不了的期待之情。

师父只放了笔,也不站起来,就坐在那里看着我,目色沉如秋水。

我从未见过师父这样的目光,想再走过去一些,又觉得怕,脚尖都粘到了一起,想一想,自觉跪下了,低头说了句:“师父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自己跑来了。”

帐子并不大,我就跪在师父的影里,一句话说完,地上那影就动了,我一抬头,看到师父站了起来,就立在我面前,低头望着我。

师父的脸在阴影里很是模糊,我不舍得再低头,只知道看着他,时间像是突然静止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师父的声音。

“我说过,这儿是军营。”

我没有半点反驳地听着。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治军以严则令下无阻,则国门无虞,则百姓得以保全,这些你可明白?”

我把头低下,不敢吭声。

师父沉默了片刻,忽提声:“韩云,带徐平进来。”

韩云几乎是立刻将徐平带了进来,徐平见我跪着,一开口就道:“将军,这件事是我……”

他的声音被打断,师父沉声:“徐平,擅自入营者,作何论处?”

徐平顿了一下,低头道:“擅自入营者,无论缘由,均视为刺探军情,以谍论处,斩。若营中将士将之引入,无论缘由,做通敌论处,斩。”

韩云急了,叫了一声:“将军,徐平怎么会通敌呢?”又指着我:“她,她是你的……”

将军目光一扫,韩云便像是被下了定身符,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已经完全愣住了,抬头呆呆地看着师父。

徐平跪着道:“徐平认斩,只是小玥姑娘对一切并不知情,是我见她思念将军过度擅自做主将她带来的,将军请留情。”

韩云一看事情不好,双膝落地,自己也跪了说话:“将军,此事与刺探军情或通敌毫无干系,韩云愿用项上人头担保。”韩云声音大,这样一嗓子里外都传遍了,转眼外头就传来一片膝盖落地的声音,也不知是谁起的头,通通都是“我愿用项上人头担保。”

我被这么大的动静惊醒,终于回过神来,激动之下连跪着都忘记了,用绑着的两手撑地爬起来,扬起脸说了句:“这是怎么了?我不是擅自入营的啊,我,我是来送咸菜和豆干的。”

2

话就说到这里,突然外头喊叫喧哗,伴着突然亮起的火光,有人在帐外急报:“报将军,营里来了群蛇,有人被咬伤了。”

师父面色一凛,道:“韩云,你守在这里。”

韩云立刻应了,我却急了,转身想拉住师父,又苦于两手被绑,只好叫:“带我去,咬人的蛇多半是有毒的,我会解蛇毒。”

师父目色一沉,帐篷里的温度瞬时下降无数,连韩云都打了个寒战,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师父已经走了,临走前又对韩云说了一句:“守着。”

韩云再次应了,我还想说什么,他便有了动作,觑到我的意图便走过了拦在我前头,看样子还很想捂住我的嘴。

就这么一耽搁,师父连人影都没了。

我听帐篷外转瞬没了人声,忍不住开口:“韩,韩大哥,你把我和徐大哥解开,我真会解毒,让徐大哥帮我把药箱拿来就行,他知道在哪儿。”

“你们俩哪儿都不能去,营里有军医,没见将军气成那样吗?”韩云抹把汗,又在徐平身边蹲了:“我说徐平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怎么能把她给带这儿来。”

我见徐平仍旧跪着,两手被反绞着,一脸疲色,不觉愧疚心大起,走过去也在他旁边蹲了:“都是我不好,害你被罚了。”

徐平转过头来,脸上半分怨色也无,寻常与我说话的语气,只是没了笑而已,声音平静:“我早已想好了,没事。”

韩云气不打一处来:“早已想好?你早已想好过来被将军斩了?”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刚才你们俩差点都被砍了头。”

我想到刚才师父的目光,腿都有些软了,但心里却是不信的,开口坚定:“师父不会的。”

韩云瞪我:“军令如山,你以为这里是开玩笑的地方?”

“你别吓唬她。”徐平皱眉。

“我吓唬她什么了?将军要是真下令,我们这十几颗人头也不知保不保得住你。”韩云仍有余悸。

我一愣,立时就想要反驳。

师父虽然八年未与我在一起了,但我自小与他一同生活,他是怎样的人我最明白,我不信会陪着我埋葬白兔,会背我越过山涧去看一夜盛开的满谷梨花的师父会莫名地将我以谍论处,更不信他会将一路送我到军营的徐平以通敌论处,然后再一并将我们斩了。

若他真这样舍得,何必要徐平留在闫城看着我?这么多年了,师父只是不放心我,他一直都想我好好的,我比谁都知道。

我张开嘴不及说话,耳边突有细微悉索声,韩云警觉,一偏头瞳孔就剧烈收缩了一下,然后一手将我拨开,另一手已然拔剑挥出,就在我面前将一条乌黑细蛇斩为两段。

“有蛇进来了,徐平你护着她。”韩云返身一剑将徐平手腕上的绳子挑断,又从靴筒里摸出短刀来,隔空扔了过来。

徐平跃起将那短刀接了,眨眼间韩云又斩了数条蛇,但地上黑压压一片,哪里斩得过来。

徐平冲到我身边来挡,但他跪了这许久,突然跃起,免不了血脉不顺,动作略微凝滞,那些蛇虽然细小,但行动极快,眨眼就窜了过来,比他迅速数倍。

我之前来不及站起便被被韩云用力拨开,韩云这样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情急之下出手我怎么抵挡得住?当场被他扫到帐篷最深的角落里去了,跌得七晕八素不说,衣兜里的东西都滚落出来不少,甘草糖小药囊小药瓶翻了一地,这时情急,趴在地上去捡,两手都被绑住了,好不容易找到要找的那个药瓶,只好用牙咬开塞子,药囊里装着的白色药粉撒了一地,自己脸上都蒙上不少,呛得我一阵咳嗽。

徐平见我被蛇包围,急得脸都青了,也不顾自己脚边那些细蛇,短刀脱手飞出来,先将那条堪堪要爬上我脚面的蛇钉死在地上,短刀切豆腐般入地三寸,将那蛇的脑袋都切了下来,污血四溅,我被吓到了,两脚猛地缩回,身子后仰,半个身子倒在帐篷壁上。

“小玥姑娘!”徐平大叫,韩云也冲了过来,我怕他们两个情急之下再飞刀子什么,仰面朝天地举着两手摇晃:“没事没事,我没事。”

我一边说话一边艰难地爬起来,帐篷里很安静,徐平与韩云已经不再看我了,只呆呆地看着那些突然间僵硬在地面上的细蛇,满脸不可思议。

我拿出小帕子抹脸,还要解释:“我用了治蛇的药粉,没事了,它们至少有一炷香不会再动,韩大哥,你找样结实点的器具将它们捉起来吧。”

韩云看看我,动了动嘴,又看看地上的蛇,终于憋出几个字来:“什么器具……”一句话没说完,脸上就像喝醉酒似的红了。

徐平表情怪异地看着他,问了句:“你脸红什么?”

韩云没再说话,腿一弯就坐到了地上。

徐平愣了,伸手要去拉他,我紧张地叫了一声:“别碰,他被蛇咬了,快把我解开。”

徐平回神,立刻挑断了我手上的绳子,我站起奔过去仔细查看,韩云被咬在小腿处,那蛇毒性剧烈,划开裤管小腿上已肿起一片黑色。我从袋里找出药丸让韩云吞了,再就着桌上的灯烛将短刀刀刀刃烤过,叫了声徐平按住他,利落下刀在肿起处划了个十字,四指挤出黑血直到鲜红血液流出来为止,再撒上药粉,最后用布条将伤处牢牢包扎了起来,这才松了口气。

期间徐平要将那些蛇尽数斩杀,我百忙中出声阻止:“不要杀,收起来,我要制药用。”

徐平点头,走出去找来一只空皮囊将那些僵硬的细蛇通通放了进去,皮囊口死死扎紧。

我对韩云道:“好了,你暂时躺下吧,千万别再动弹了,得等药起作用。”

韩云一直清醒着,这时挣扎着说了句:“不行,这里是将军帐……”

徐平也开口:“我扶你出去。”说完就要伸手来扶他。

我“啪”地将徐平的手打开去:“将军帐怎么了?他刚中毒,还让他露天睡着去?这儿有我刚才撒的药粉,蛇进不来,就让他在这儿躺着。”

正说着,有人气喘吁吁地奔进来,一进帐就尖叫了一声:“韩大哥怎么了?”正是之前将我像牵狗一样牵着的凤哥。

我眨眨眼,答他:“他中了蛇毒,不过已经被我医好了,其他人呢?还有人被咬吗?”

凤哥已经傻了,看着我只呆呆地点了两下头,我立刻紧张了:“将军呢?将军没被咬吧?”

凤哥又摇摇头,我拉了一把徐平:“让他留在这儿照顾他吧,我们快去,这蛇毒厉害,迟了治不好,人命要紧。”

徐平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像是第一次见到我这个人那样,然后点头,应了句:“对,人命要紧,凤哥儿,麻烦你在这儿看顾一下韩云,别出帐篷,小心有蛇,我带她去找将军。”说完拉着我就走。

凤哥大急:“是监军被咬了,将军让我过来叫你们不得擅离的,徐大哥,你别走!”

徐平脚步快,见我跟不上,索性背起我就跑,这时已跑出老远去了,就听凤哥的声音弱弱地飘散在风里,哪儿还听得到。

徐平背着我健步如飞,不多时便进了树林,林中灯火通明,兵士们都已经醒了,监军帐在一小片空地上,被围得严严实实,我们还未靠近,就听头顶一声鹰叫,一只巨大的老鹰如同一片乌云,笔直向我所在处俯冲下来,快到面前猛然收爪落在一块光滑大石上,然后低头猛啄。

我已认出这就是师父的送信鹰儿,再仔细去看,原来它爪上还抓着条黑蛇,被它利喙一啄,顿时脑袋开花,死状奇惨。

大鹰声势惊人,众人免不了将目光投向它,它却偏过头来,颇有些自得地瞥了我一眼,神情倨傲,像是在等我欢呼鼓掌。

我就擦汗了,回瞪了它一眼,想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牢牢跟着师父以防万一,居然跑来这儿独自逞英雄。

3

监军帐极大,白面红顶,与坡顶上那顶简单到简陋的将军帐全不可同日而语,里头灯火通明,帐内众人走动的身影都清晰地映了出来,就像是一盏巨大的薄皮灯笼,师父的亲兵整齐地守在监军帐外,看到徐平全都面露惊诧,看到我就更是愣了,还不等有人开口,帐里突有人擦着汗匆匆走了出来,从怀里掏出张单子来,着急地:“快派人照单子上的样子去找重楼,这附近应该有很多,这味药是克蛇毒的,要快!”

我听得清楚,再顾不上周遭人的阻拦,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大声道:“不能用重楼!”

“你是谁?”那人愣住。

帐内人影一动,又有人掀门出来,白衣飘飘,正是季先生。

“你来了。”季先生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只看着我,简单说了句。

我点头,两句话的时间已经奔到他面前,又对之前那人重复了一遍:“不能用重楼。”

那军医摸样的人恼了,怒道:“哪里来的野小子!”

季先生对我颌首,又对立在一旁的男人道:“陈庆,你带一小队人与军医一同去找。”说完才将脸转向那军医:“既然急用,休得再耽误,去吧。”

陈庆也是师父带在身边那十八人中的一个,瘦削精干,双目在夜间仍炯然有神,这时干脆应了,立刻点人带着那军医离开,帐前还有数十军士,全都身着锦衣,与师父手下那些仅着布衣的亲兵大相庭径,看到这一幕纷纷走过来,当先一个盯着我打量,开口也不称季先生,只对着他质问。

“此人是何来历?”

正喧哗的时候,一挺拔身影从帐内走出,立定,目光落下,一切声音忽然静了,只留夜风与灯火燃烧的噼啪声。

夜色浓郁,那银甲将军神一样立在火光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而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是师父,在一片静默中开口:“是我徒儿,让他进来。”

我跟在师父身后进了监军帐,帐内铺着长毛地毯,踩在脚下软绵绵的,数个军医围在一张睡榻便交头接耳,听到脚步声一同回过头来,同声道:“徐将军。”

“小玥,你过来,看一下王监军的伤势。”

我一直跟在师父身后,闻声立刻走上去,那几个军医自动让开,我看到榻上的老人,不觉一愣。

我虽不熟悉军队,但半日来的所见所闻,看到的全是随时都可上阵杀敌的战士,就连那些火头军都不例外,唯有躺在榻上的这位,下巴上的肉可以叠到胸上,肚腩肥圆,几欲撑破一身绸缎,顶冠上都镶嵌了一块巨大的玉石,灯光下翠绿欲滴,一看就知是个平素里养尊处优惯了的官贵,哪像是在军营里出现的人物?

王监军面色赤红,呼吸艰涩,与韩云之前中毒的反应完全一样,我一愣之后立刻意识到面前是个病人,身子自觉地迅速行动,低头检视他的伤口,一只手伸进怀里,开始找药。

我随身带着的药物并不多,之前给韩云所用的是我与太师父花费极大功夫所配置的千叶丸,可解寻常百毒,但炼制极繁,要配齐材料更是千难万难,太师父与我数年来不过制成五丸,刚才情急给韩云服了一颗,现在手指摸到药瓶就有些舍不得了,再按了按那监军大人的脉,只觉皮下油脂肥厚,血液流动迟缓,一时半会儿毒也走不到心脏,心里就有了底,转头对那些军医道。

“快去准备七叶一支莲、三角草、徐长卿、七叶一枝花,鬼针草和东风菜备用,有鲜品更好,磨粉备用。”

那些军医面面相觑,我手指还按在王监军的脉上,见他们不动,声音就情不自禁大了点:“你们还等什么?对了,徐平,药箱,我要我的药箱,那里面还有些白花蛇舌草,缺不得。”

军医们比我更急,居中一个就叫了出来:“白花蛇舌草?监军面红耳赤,这是中了热毒,怎能用这些药物?”

“这怎是热毒?那些黑蛇是至寒的毒物,你们认不出来吗?”

军医皆惊,接着便怒了,居中那人更是立目:“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乃当朝太医之子,我说这是热毒便是热毒,症状如此明显,你怎敢说这是寒毒!”

我转头去看师父,师父一直沉默地立在一旁,一手按在身侧的剑上,身形沉静如山,此时与我目光相接,突然开口道。

“徐平。”

徐平就在帐外,刚才我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必定是听得清楚,这时再听到这一声,立刻就大声应了。

“徐平得令。”接着就有急促渐远的脚步声,想也是跑去拿我的药箱了。

那位太医之子将脸转向师父,半晌才说了句:“将军,王监军可是皇后娘娘的兄长,若是有什么差池,我免不了要据实禀报给皇上。”

将军并未回答,目光仍旧落在我身上,只微微点了点头。

帐内安静下来,我定下心先将那监军的伤口处理了一下,将污血挤出,又用金针阻止毒血蔓延,那些草药原是行医常备的东西,军医们很快将东西备齐,徐平则飞一般地将我落在车上的药箱捧到我的面前。

药物齐备,我将它们磨粉调匀,一半内服一半敷在伤口上,期间不时翻起监军的眼皮看一眼,见他眼睑内血红减退,心里便松下来,想他定是在被咬后未再移动过,毒液相对一直在做剧烈运动的韩云行走缓慢得多,现在救治及时,就算不用千叶丸也没问题。

有人捧着竹篓进帐报告,说监军帐内外的蛇都已经清理完毕,问是否就地埋了,我抬起头说了声:“让我看看。”

将军点头,那人就将竹篓捧过来,我正要掀开盖子,手背就被按住了。

“我来。”

我一侧头就看到师父的脸,因为是低着头的,乌黑睫毛垂下来,挺直的一管鼻梁,薄的嘴唇抿在一起,与我记忆中的少年师父紧紧重叠在一起,似像非像,如梦非梦。

我一个恍惚,师父已经将那竹篓揭开了,低头看了一眼,这才让开去,我也低头,一眼看过就愣了,那竹篓里全是普通的青蛇,都已被斩杀了,一团血肉模糊地堆在一起,哪有黑蛇的影子。

我抬头看着师父:“不对,不是这些蛇,有毒是黑蛇才对,刚才在将军帐内……”

举着竹篓的那人道:“有黑蛇,不多,但都没抓住,全逃了,只有一条被将军的鹰捉去了,现在……”

我眼前立刻浮现出大鹰之前逞英雄的模样,忍不住闭了闭眼睛,还想再说些什么,耳边一声,王监军醒了,睁开眼发出浑浊的声音。

“徐将军……”

师父抬起一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将我轻轻拨到他身后,才答:“王监军,已经没事了。”

师父的手指温暖有力,我累了一整晚,原有些撑不住了,这时被他轻轻一按一拨,突然生出无限依赖来,看着他身着银甲的后背,无限地想要靠过去抱过去,像小时候那样,让师父转过身来心疼我一下。

“没事了?我还记得自己被蛇咬了,是哪个救醒了我?有赏。”

监军帐虽大,但我这么个活人,光是站在师父背后怎么藏得住?王监军一边说着,眼睛已经往我看了过来,其他人也将目光投向我,有人就开了口。

“是这位,徐将军的徒弟。”

我刹那间成了众人的焦点,忽感不妙,脚下一动,忍不住又往师父身边靠了靠。

4

师父留下与醒过来的王监军说话,我被季先生带回将军帐里,一路忍不住地回头。

天已经亮了,一夜未眠,季先生居然还是那副清爽的样子,见我满脸担忧,开口前居然还微笑了一下:“你也一晚没睡了,将军回来前先休息一下。”

“我还有话要和师父说,那些蛇不对,季先生,你们走后,将军帐里来了一群黑蛇,韩云都被咬伤了。剧毒的蛇一条已是难得,这么多一同出现定是有人驱使,我怕……”

季先生对我缓缓摇了摇头,示意我停下,又道:“此事将军已知,昨晚我也着人细查,你无需太过担忧。”

我还想开口,却再次被季先生打断了,双目看着我,低声却清晰地:“够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奇迹,就这样一句话,我竟真的安心了些,说话间将军帐已经到了,有一半的亲兵与我们一同走了回来,我见边上又搭起了数个帐篷,之前带走军医去找重楼的陈庆就站在边上,看到我就走上前来说话。

“多谢。”

我一愣,问他:“谢我什么?”

“多谢你救了韩云。”

旁边那几个亲兵到了坡上表情便放松许多,这时也纷纷开口,一个个看着我面带笑意。

“很不赖嘛。”

“到底是将军的徒弟。”

“原来那天你真不是开玩笑的。”

众人七嘴八舌,季先生两只手又在袖子里拢了起来,咳嗽一声道:“你们这些猢狲,没见她累得站都站不稳了吗?”

就有人掀开一顶帐篷笑着招呼我:“来吧,都给你预备好了。”

我受宠若惊:“这是给我准备的?”

“将军说要在这儿扎营一日,大家都得有地儿睡,这是给你一个人准备的。”凤哥儿端着盆水从旁边走过来,说起话来对我客气许多,我道谢,心想学医果然是好的,就在几个时辰前凤哥还牵我当牵狗呢。

我确实累了,拖着脚步走过去钻进帐篷,帐里已经铺了垫子,我和衣躺下,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散开,眼皮铅一样重,合上就再也睁不开那样。

但心却是悬着的,迫着我停不了地想着昨夜的一切。

为什么突然来了那么多蛇?为什么监军帐内捉到的多是些青蛇,将军帐里来的却全都是剧毒的黑蛇?如果师父没有走开,如果我不在……

我闭着眼睛想到这里,突然浑身发冷,手指尖都抖了。

帐门一动,有风吹过来,然后又停了,帐外传来人声,是季先生与师父的。

“睡了?”

“应该是睡了,我让凤哥给她单独搭了帐篷,她也累坏了。”

“好。”

“佩秋,我查了两帐捕获的蛇,监军那边只是个幌子,看来此事是冲着你来的。”

“辽人骚扰边境已久,此次换防他们可能早已得了消息,派细作前来也属意料之中。”

“但驱使毒蛇伤人着实阴损,我们在此地扎营极为隐秘,若说伏击难有可能,极可能细作已经混入军营,你要小心。”

“我知道,你也去休息一下吧,王监军下令全军在此扎营两日彻查此事。”

“他这么说了?”

师父没再说话。

帐外静了下来,然后是离开的脚步声,我心一急,正想起来去追师父,没想到一阵冷风拂过,帐门被掀开,有人走了进来。

我之前还想拔腿奔出去,这时却连睁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听着身边传来的细微声音,心跳如鼓。

时间静止,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落在我的额头上,轻轻揉了两下,手指温暖,还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薄老茧,却并不让我觉得粗糙,无比温柔的一个手势。

我的眼角顿时湿了,再也装不下去,睁开眼哑声叫了句:“师父。”

师父像是早知道我是醒着的,并未露出诧异之色,只垂下眼来看着我:“不睡了?”

我索性坐起来:“睡不着,师父,我有话要跟你说。”

师父答我:“也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你跟我来。”

师父带我到山顶,天已经大亮了,时值初秋,北方偏寒,九月里已是漫山红叶如火,山下有河,也不知哪里来的船,一点风帆顺流而下,远望好似一幅泼彩画卷。

“真美。”我在清凉的晨风中踮起脚,师父就立在我身边,披风在风中起伏,不时碰在我的手上身上,让我情不自禁地想握住。

“喜欢这里?”

“有师父的地方,我都是喜欢的。”我一脸认真地回答,换来师父的微微一笑。

“此地已近辽国,眼前所见皆是北地风光,同是秋日,此地万山红遍,扬州却还是青山绿水,杨柳条条,若是在交州则更加炎热,将士们扎营免不了一身短打,到了野地里,哪颗树上都能摘下好些果子来。”

“这么好。”我听得悠然神往,想一想又说:“要是在凉州,这时候白天热得能够烤熟鸡蛋,到晚上沙洲如雪,必须得披着皮袍子才能守营。”

“你知道?”

我有些得意地:“师父在信里都写了,你还说巴蜀之地崇山峻岭,江水迢迢,江滩上有会发出夜光的彩石,山上雀鸟五彩斑斓,都是很有趣的。”

这些年来,师父写给我的每一封信都被我看过千百遍,这时一张口,那些字句就水一样流了出来,师父静静听着,虽不说话,但眼里却像是有光在慢慢流动,美得让我移不开眼睛。

再过得半晌,师父才开口:“玥儿,当年我下山后,曾与父亲一同随皇上巡视中原五州,一路江山如画,车至泰山,皇上立在崖边指点,问天下可还有君主坐拥如此雄伟山河,随驾文武百官跪伏应和,三呼万岁。之后父亲带我到边关驻守,问我在中原五州看到些什么?我答雄伟山河,父亲却摇头,你可知他对我说了些什么?”

我也摇头,师父的父亲我连见都没见过,怎猜得到他老人家会说些什么?

“父亲说,雄伟山河自不用提,但他一路所见,还有耕读连绵,渔舟唱晚,即便是边关小镇,也有农夫猎户,一日辛苦归家,妻儿笑脸相迎,一家围坐笑语晏晏,男儿保家卫国,百姓得享太平,战士守国门,将军死社稷,这才是军人。”

我原本脸上带笑,听到这里却再也笑不出了,只觉胸口一股热血升腾,烫得我难受。

师父转过头,望着漫山遍野绚如霞光的红叶开口:“玥儿,你觉得一个人与一国的太平相比,孰轻孰重?”

我张张嘴,声音哑了:“自然是……一国的太平。”

“那就是了。”师父转过脸来:“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心一跳,来不及思考两只手便已经伸了出去,死死抓住师父的手才能开口。

“师父,就算我知道一个人永远都比不上一国的百姓,可是在我心里,你比这世上的一切都要重要,比雄伟山河重要,比天下太平重要,比我自己还重要。师父,我也只想你好好的,我知道有人要害你,我担心你,我要留下来保护你。”

我太过激动,说完后一口气就接不上来了,只知道在那儿喘,师父大概是从未想到我会说出这番话来,看着我愣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一只手被我抓得死紧抽不出来,只好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我的脑袋,声音无奈。

“你这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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