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正深,两个人却都没睡。
宋平安一回小院就关门入定,修炼不辍。而陆启明却是少有的难以入眠,他脑海中不断浮现着那个“医”字。
陆启明最初对这件事根本没有重视,即使知道了其中牵扯到了术修,他也并没有觉得事情有多么严重——据他所知,中洲根本没有修为强大的术修。
然而当白天时看见那个“医”时,陆启明的心猛地一沉——太大意了。
那块木牌上面的几行小字早已模糊不清,而“医”字却棱角清晰如刚刚写就。人们看了都会下意识以为是用不同的墨汁才导致这种差别。然而,以陆启明的感知能力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墨汁的质地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写字的人。
陆启明震惊地发现,那“医”字竟整个都被五行元力包裹。
要知道,构成天地间的五种基础元力都随意四散分布,人力万难控制——更别提随手写的一个字都能够带动五行元力汇聚不散,自成小循环!
这样一个字,别说区区风雨,就算整块木板湮灭成粉,那“医”字也会浮于空中,不会消散。
这人对五行的理解究竟到了何种地步?陆启明越想越是心惊——就算是以他的见识,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等强者。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来时为什么没有带些高手……不,对于这样层次的人来说,带多少人都没用。
想到这里,陆启明再无法安心躺着。他猛然翻身下床,点灯,走到案前压了张新纸,取了只毛笔蘸墨临摹。
陆启明双眼注视笔尖,心里则细细“看”着铭记于心的那个“医”字。他一笔一划都费尽力气,写得极慢,试图从中体会那人对五行的理解。
他大约猜到,那人是特意写这个字引他注意的,这也是他没有立刻拔脚就跑的原因——他对那人的立场暗存侥幸——会不会是几年前突然离开的母亲?说不定她派来的人呢?
陆启明的心境向来被长辈称赞,但这个夜里,在不能抗拒的强者阴影下,他却再难维持淡然,好的坏的可能在脑海乱成一团。他看着满满一张只得其形而失其意的“医”字苦笑,准备放下笔,结束这毫无意义的尝试。
极黑极静的夜里,陆启明轻叹了口气,目光从纸上移开,自然而然地看向右侧的砚台;影绰的烛光下,他从余光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影子?!
有第二个影子——右后方极近处有人!
宋平安?不对!不是她!
陆启明的手腕僵在了空中,背上的冷汗刷一下就下来了——机关没用、毒药没用、自己超常的感应失效!精心设置的一切预警和防卫都被彻底无视!一滴墨水无声滴下,陆启明想着那个字,通体生寒。
怎么办!脑海中各种对策极快浮现又被迅速否决,陆启明尽量动作自然地把笔放下,手指顺势拂过砚台的一处不起眼的棱角;他缓步走回床前,状似无意的步子实则步步踏在关键的位。
他这件屋子每个物件的安置都有讲究,共同组成了只能用一次但威力极大的阵法——只要按特定的方式激发,无论来敌在屋中那个位置都能被合力攻击。但是,这人可能不发现、不阻止吗?
陆启明心神紧绷,余光一直注意着影子——很好,没有移动——他无声踏上了阵法发动的最后一步。
房中死静,只有陆启明一人轻微的呼吸声。
毫无征兆的,尖锐的气爆声四面八方同时响起——闪着幽光的细小利矢从无数想象不到的刁钻角度射出;被箭矢穿透的桌凳橱柜接连爆开,粉末模糊了视线,麻痹致幻的药粉眨眼间就溢满整个空间!
浑厚强大的内力从体内各处瞬间爆发,陆启明在刹那间从极静到极动返身扑向那道黑影,快极的速度竟使得原处留下模糊残影!他手中不知何时已紧握一把闪着寒芒的宝刀!
人快、刀更快。
屋子的距离何其短,箭矢带出的气爆声还未过去,陆启明的刀已极快极稳地刺透了那道黑影!
竟然中了?不,这感觉不对!
刀前一秒刺近了空无一物的空气,这一秒却像深陷泥沼!陆启明一惊,毫不犹豫地松手弃刀,一个后仰向后避去……
陆启明反应不慢,黑影却更快——他反击了。
木屑还在空气中无声下落,陆启明还刚开始做闪避的动作,黑影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房中忽然却出现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来不及反应,一种濒死的强烈警兆如光电般钻入心脏,陆启明刹那间汗毛倒竖——高度凝聚的精神力下,他感到一道冰寒的锐气在面前凭空凝聚,喉间生疼——是术修的手段!
“拼了!”他在心中低喝。瞬间,更加强大的力量融入经脉;刺痛袭来,脆弱的身体因为过强的力量开始出现无数细小破裂。
只见陆启明的身体以违背常理的角度诡异后仰,千钧一发之际终于险险避开那无色无形的气刃。
避开了!陆启明急促地喘了口气,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内力运转不停,招式还没有用老,他就极速地一错步向旁边掠去,指间转眼有数枚暗器蓄势待发!
然而他却已来不及发——还不及他抬手,后颈又是一道不算陌生的冰冷气息毫不留情地逼来——这次更快!
不行,来不及!陆启明眼神一紧,只好顺势前扑,在地上猛地一翻。再抬头时,他感到后面衣领已微微湿热,空气中有血腥味渐渐散开。
陆启明此时恰好停在刀掉落的位置;他的手已经再度握住了那把刀。然而他抬头看着黑影——黑影举重若轻,两招逼他至此,却连一丝轻微的移动都无;而他的身体已近极限……虽有刀重握在手,陆启明仍忍不出心生无力;他知道,差距太大太大了。
黑影忽然动了,他向陆启明走来。陆启明这才发现黑影并不高大。
黑影在陆启明面前站定。陆启明仍看不见他的面目,却清楚的感到了他的目光。
那是绝对冰冷的俯视的眼神。
黑影凝视了陆启明许久,一个字也没说;然而这漠然却比讽刺更令人不适。
黑影忽然间就毫无声息的消失在原地;一页纸笺从空中缓缓飘下,滑落至陆启明脚边。
陆启明默默拾起展开——竟是张邀请函。但看得出这是很久之前写的;原本应该有许多行,但此时都被抹去,只留他的名字,还有“去医馆”三字。
陆启明注视着纸笺上的字迹,轻声咳着。他环视一片狼藉的屋子,在深夜里静静站起。
烛光映照着那张写满“医”字的纸,有轻微的反光。
墨迹尚未干。
……
宋平安这一夜睡得出奇的沉,一觉醒来竟已近晌午,睁开眼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身体虽然舒适,但她心情糟糕极了——她担负着家人的生计和期望,所以将”努力”二字铭刻于心,向今日这般懈怠懒惰,已数年不曾有。
她迅速翻身而起,简单整理后推门出去。
陆启明显然早已起了,此时正靠在藤木摇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握着书卷,好不惬意。听到了门响的声音,他对宋平安摇了两下书算作问好,指了指对面的那间小屋,道:”我给你带了些点心,饿了先随便吃点。”
宋平安道谢,走到屋子近前却隐约闻到一股新鲜的药味。她忽然想起陆启明擅长的东西,不由心中有些怀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他:”我昨天好像睡的太沉了,你不会是……”
陆启明愕然抬头道:”你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快过来让我看看。”
宋平安见他神情关切不似作伪,顿感不好意思,忙道:”对不起啊,是我多想了……估计只是最近有些累的缘故。”
接着她忽然想到,那陆启明煮药是做什么?她观察陆启明的脸,他此时正对着阳光,只显得肤色很白,看不出有什么事。但宋平安还是问了句:”我刚刚闻到了股药味儿,你没什么事儿吧?”
“好久没练,怕手生丢人。”陆启明随口答道,起身向宋平安走去,道:”伸手,我给你看看。”
陆启明凝神把脉,神色一松又一紧。他看着陆平安,眉头微皱。
“怎么了?”宋平安看着他严肃的神情,心下惴惴。
“你实话告诉我,你的五行天赋是什么?”陆启明忽然问了一个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五行构成天地,也构成人体。但每个人仍有巨大差异,对于五行元力的亲和力各不相同——这便代表着修炼天赋的不同。以五行之“水”为例,只有对水元力的亲和力达到较高的水准,才会被判定为水系体质。什么体质也不算的人虽然也能修炼,但付出比旁人千百倍的努力也难以突破最基础的“武生”。
宋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以’土’为主,还有木和水。”
三系体质!
事实上,绝大多数武修都是单系体质,少有二系的,三系更是万里挑一。但是很多时候,并不是所有的“多系”天赋都强。宋平安就是这种情况——“木”“土”“水”相克。
市面上流传的普通功法不能帮助修者避开相克的元力,这样修炼,不但事倍功半,而且长久对身体有损。但宋平安如此情况下也能这么年轻达到武者,不知吃了多少苦。
陆启明心中感叹,这是一个有大毅力的女子。他沉默一会儿,对她正色道:“宋姑娘,你最好先放缓修炼频率。这样下去,你的身体可能会出现不可逆转的损伤。”
那怎么行呢?宋平安在心里轻声叹息。她看着陆启明笑了笑,不说话。
看到她坚毅的眼神,陆启明便知不可能劝动她,转身回房迅速写了两个方子递给她。
宋平安是不可能长期花钱买药材的,但也不会无故拒绝别人的好意,伸手接过。她随意看了眼,一个是调理身体,另一个则是温养经脉利于修行的……
等等,上面的药材——宋平安惊喜地发现,上面的药材几乎每种都能在外出历练时自己采摘。宋平安心中感动,她不会什么煽情的话,只把这恩情默记在心。
陆启明这时早已经钻进他的屋子不知鼓捣着什么,只听他扬声笑道:”你还傻站在那儿做甚么?快去收拾,下午咱们还要去那个’医馆’呢!”
宋平安赶紧应了一声去收拾,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她什么时候答应要和他一起去了?
她忽的笑出声来,继续向前走去。
……
简陋的小医馆外面依旧人满为患;求医的、好奇的、挑衅的、凑热闹的人站了一层又一层,陆启明二人完全被堵在外面连门也看不见。
“大家!麻烦让我过一下!”少年清越的声音响起,人群忽然一静——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
静谧之后,人群中立刻响起了更加热烈的议论声——
“快看快看!是小神医!”
“他真来了!”
“就他吗?看起来普普通通啊……”
“这么年轻医术能有多高?又是个吹牛皮的吧……”
“你不知道!我给你说啊……”
“你说他能成功吗?”
“不可能!我看那老儿分明只想自己扬名,才不是真心传什么医术!”
“就是就是……我还知道……”
……
陆启明微笑向四方点头致谢,无视各色目光,面不改色径直穿过人群。宋平安略作犹豫,也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二人到了近前才看到,原来已经有几人正在接受那老医师的考验。
陆启明还是第一眼就看向了那块写着字的木牌,接着便注意到了木牌旁静坐的锦衣老者,他正闭目养神,对陆启明的到来没有一丝反应。
不是那个黑影——陆启明看着锦衣老者的身形,笃定判断。
第一道题目是什么?陆启明看了一圈——前面的空地上随意放了几个桌榻,正有数个年龄各不相同的人一边全神贯注地快速翻阅着一卷书,一边在桌榻的纸上写画着什么。他们或信心十足,或眉头紧皱、或一脸迷茫,甚至有人一脸怒气,让围观的人摸不着头脑。唯一相同的就是,每个人面前的纸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