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色孽的大魔,卢克修斯对于耽于享乐、醉于感官有自己的理解,那就是什么都得尝试,在他漫长到自己无法诉说的生命里他无数次假装成凡人体会生命,王后、音乐家、女祭司、流浪儿、奴隶、妓女等种种,无数种体会中欢乐与痛苦被扭曲,不过现在他支离破碎的智慧让他得以像个人类一样体验第一次登上舞台时的感觉,这很有趣。
她低着头蜷缩在囚笼中,周围的囚笼像砖一样垒积而起,每一个里面都有一个衣衫褴褛但样貌出众的人,他们既是合唱团也作为群众演员。
管风琴带来一阵悠长的降调,合唱团的宣叙调作为起始围绕在卢克修斯的周围,这一景并不长,但他的主角并非人类,而是恶魔自吹自擂的独白。
管弦乐响起,卢克修斯的影子开始拉长变形,涌过囚笼,逆着火焰的光源在背景墙上向上攀升,火焰的颜色骤然变成了深邃的紫色。
观众们屏气凝神地看着恶魔巨大的影子站在牢笼中间,他们并不惊讶,魔法早就已经作为戏剧效果的一部分被融入其中了。
“哭泣、哀求、愤怒、尽无济于事。痛苦形同重复的简餐……”恶魔的抱怨唱腔回响在没入黑暗的大厅中,他嘲弄这些生于囚笼的人,这幕景象仿佛将卢克修斯带回了十多年前,他对这些怯懦折磨带来的痛苦感到如此无趣,自始至终他所渴求的都未曾改变。
绑在金属上的棉布条被点燃,制造出烟与火光,管弦乐队的变奏曲中整个场景似乎迎来一次变换,周围的群演们惶惶不安,他们合唱着用宣叙调推动着剧情,卢克修斯低声在每个音节的节点上吐出一串咒语,他看到了那些被选中的灵魂所牵引的丝线,他们分散在整个努恩中,那些古老亵渎的仪式被开启,对他而言过去与现在似乎正在被重叠。
随着仓皇的脚步声,他看到尚-保罗登上了舞台,正如他们十多年前相遇的那一刻,恶魔的影子在混乱的火焰中扭曲并散发着淡淡的光,而他们,两个有着人类的轮廓,有着人类的血肉,披着人类皮肤的存在站在这里,此刻属于夏洛蒂的,近乎濒死般的记忆不停地闪烁着。
她附身站在无数的尸体中央。
她站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身边环绕着无数的鬼魂。
她开始歌唱,将那些诅咒的碎片尽数吞下。
她的背后绽放出翼翅般的光芒,然后她自己,撕开血肉取下骨头。
这个舞台不再属于人类了,它属于卢克修斯,恶魔的放声大笑回响在剧院中。
第一幕剧的幕布落下时,短暂的片刻剧院鸦雀无声。
“真是令人惊叹,我刚才都有些毛骨悚然了。”路易波德眨了眨眼,似乎刚刚回过神来,即使对帝国皇帝而言,这样的视听体验也是相当难得。
“我都没有什么心理准备。”康斯坦丁伯爵摇了摇头,虽然他是努恩剧院与众多歌剧团的最大投资人之一,不过他显然没有多插手剧团的演出事务,这出剧占用了相当多的资金,不过现在看来完全值得。
“那么这个剧团什么时候能到米登海姆演出。”鲍里斯粗声粗气地问着康斯坦丁。
在选帝侯们议论的时候,他们的子嗣自然也不例外,不过艾曼纽尔女士显然占据了对戏剧理解的绝对主导,里奥斯被她拉在身边,只是时不时看向似乎不想太过接近继承人们的奥兰多,而卡特琳娜则还是不合群般坐在一旁单独和奥兰多聊着。
“有点吓人,不过我经历过的事情够刺激了,这还没什么。”卡特琳娜靠在绒椅的金属边上,夏天着实热得令人难受。
奥兰多本就放松不下的心情在看了第一幕后已经更糟了,但他只是强压着不安说道:“才刚刚开始呢,别急着定论。
“嗯,不过我有点好奇开始那个故事了,感觉和整出剧没有太大的关系呀。”卡特琳娜说得是那个被困于风雪中的一家人以及蛇的故事。
“这是他们家族持续百年深入血脉的诅咒,源自和恶魔的契约,而恶魔现在找上了那个家族的最后两人。”奥兰多轻声说道。
“嗯,介绍上完全没写嘛,你这样会减少我的期待感。”卡特琳娜把节目单在奥兰多身上砸出哗哗的声响。
“我说过,今天可能会非常危险。”奥兰多皱着眉,对卡特琳娜开玩笑的举动完全分不出心,他和弥昂商议过一个只有彼此知道的计划,虽然不愿承认,不过现在他确实紧张的厉害。
感觉到奥兰多的情绪,卡特琳娜转回话题:“不过真是诡谲,那对兄妹出生就是为了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等待死亡,阴谋教团将一人看做工具,对另一个敬畏不已却又百般折磨,施以酷刑又祈求宽恕,到底为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奥兰多坦诚道,“稍等等吧,下一幕戏末尾就轮到他上台了。”
“你的朋友?”卡特琳娜用词谨慎,因为她知道弥昂现在还被努恩通缉的情况。
“也许除了当事者外,最清楚全貌的就是他,不过显然他不愿让这个故事人尽皆知。”奥兰多耸耸肩。
今夜的暴雨如此之大,即使在剧院厚重的拱顶与墙面下依然能隐约听到雨滴重击在砖石上的声音,积蓄的水流从滴水嘴兽的口中汇聚到排水渠,一路流淌到下水道中。
此时的努恩下水道仿佛平日细小的水流突遇了山洪般化作奔流,矮人昔日为努恩打造的下水道体系即使在这样的暴雨中也充分发挥着作用,将巨量的水流排向瑞克河。
不过因为人类缺乏维护这样巨大工程的能力,努恩下水道的一些地方已经开始有些年久失修了,矮人的工程即使缺乏维护也能坚持以千年计的时间,但是努恩的地下素来不太平,被变种人、鼠人以及混沌野兽所挖开的洞穴成为了一个个破绽,许多水流向下涌去,直到努恩地下迷宫般的巨大溶洞隧道中,随着地下河奔流,在岩浆中沸腾,以及灌满那些被堵死的道路。
“我没看到这有什么东西。”库尔将一根燃烧的火把扔进面前滴水的井洞,火光顺着粗糙的墙面闪烁,直到嗤一声熄灭在水中。
矮人是对努恩下水道系统最熟悉的人群,但即使是他们也从没完全探查过努恩地下庞大的洞穴群,这里扭曲蜿蜒的道路可能通向世界边缘山脉也可能直抵鼠人们的腐烂巢穴。
“我这有发现,大人。”跟随的琼斯喊道。
库尔将提灯的其他方向遮掩住,让一束笔直的光向上延伸,这片岩壁上有很少的水正在缓慢渗出,更高处有一个洞口,而这里的岩壁受侵蚀的迹象并不明显,这个洞口的道路能直通外来水源。
“上去瞧瞧。”库尔带着一队旷工搭好梯架,弥昂只从尚-保罗那里知道了一个大致的区域,但迷宫般的地下鼠人究竟会从那条路窜出来谁也说不准。
随着他们的深入,洞窟前方的道路逐渐清晰开阔起来,前方的一个洞口处道路中断,奔涌的水流激烈地拍打在岩壁上,溅起的水花落入洞穴内,眼前仿佛是一道巨大峡谷的岩壁,地下河经年累月的侵蚀让它深深刻入此地,而再向前的尽头直通地底的空洞中,水汽正在不断涌出。
“我听到了。”库尔深吸了口气,吹散眼前的水雾。
“什么?”
“老鼠的声音,他们细长的尾巴聚集在一起不安地抽动,带懦弱胡须的鼻子四处低嗅,还有那些叽叽喳喳不停磨牙的声音。”
“我什么都没觉察到。”琼斯又认真听了片刻。
“你还嫩着呢,人类,如果你有兴趣多待个几十年就能学会了。”库尔用手镐敲了敲岩壁,“来吧伙计们,今夜我们有很多粗活要干呢。”
暴雨让地下河的水位暴涨,淹没了许多封闭的洞穴,而再地下河主干水流开凿出的坑洞中,随着浑浊水面地上升,岩壁被无节奏地敲击回响越发明显,一些破烂地碎木随着水流被冲出,还夹带着一些尖叫挣扎的巨大老鼠。
黑色皮毛的斯卡文鼠人军阀站在一艘用货箱,船只与建筑残骸拼凑出的破烂船上,就制作水平而言绿皮们的工艺都更细致一些,不过对于一个卑微的奴仆氏族而言这样一次性的烂船已经足够了。
前后跟随而来的还有数十条相似的破烂船只,身高四英尺上下的鼠人奴隶们正在鞭笞下奴隶驱动着这些根本不适合在水中航行的船只,时不时有奴隶鼠会在撞击与洪流中被卷入水底,但显然没有任何鼠人在意它们的烂命一条,这些衣不遮体,溃烂残肢渣滓般的奴隶鼠被用到死就已经有足够价值了。
鼠人军阀在火把下看着自己手上的破烂羊纸,上面用歪曲的线条简叙着一条登陆的途径,他的尾巴因为兴奋而不停抽动着,努恩的地下在他掌控氏族前就因为矮人的破坏被荒废了,此后一直只有小股的渗透行动,直到他撞上大运,一个人类玩意,应该是人类,带来了一大批次元石,这些令他心痒难耐的绿色珍宝被艾因氏族的使者带走,他只知道双方达成了一次交易,这次行动便是结果之一。
作为一些小小的恩赏他得到了一大批奴隶和士兵,这让这个军阀嚣张吞没了一些更小的鼠人氏族,在一个鼠吃鼠的社会这让他再次感觉到把握机会与落井下石的重要,因此当他得到来自艾辛氏族的命令时,他刻意拔高了任务的需要,毕竟自努恩废弃以来这里一直都由他新建隧道与探查,他不仅想借此机会完成任务,还想占据昔日荒废的地上城,甚至偷袭努恩窃取粮食与武器。
随着幻想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不已,胡须飞快地颤动着,直到他的船只猛然撞在前方的船只后让他几乎趔趄摔倒才回过神,然后的第一步就是把听命于他的鼠人酋长抓过来叽叽喳喳地痛骂了几声,尽管第二句话就知道他们已经快抵达目的地了,前方只是一条随着水流不断上升的死路。
在往复的水流声中,数千只人般大小的老鼠将它们的嘶吼声,磨牙声,不安地来回逃窜声掺杂在一起,鼠人军阀与酋长们的智慧让氏族鼠们驱使着奴隶鼠搬运重货,而在这些鼠人习以为常的嘈杂声响中,鼠人军阀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声音,不是船只来回碰撞的声响,更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击着岩壁掉落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令人兴奋的油脂烧焦香味,等等……
似乎反应过来,鼠人军阀猛地看向气味传来的方向,那里还漂浮着几个厚重的深色木桶,香气则来自周围崩解的几个薄桶,而一道火线从岩壁上顺着油痕燃烧而来,瞬间在水中爆起一大片火团,而那些更坚固的木桶燃烧着缓缓靠近鼠人的船队,当木桶被烧穿时,囤积其中的火药在近距离下炸开,连续的几次爆炸没有造成过分的损害,但却让成群的奴隶鼠们尖叫着来回逃窜,跌落的火把让火势也在堆积了大量可燃废料的船上蔓延,好在现在的水汽已经极其浓郁,火势很快就被削弱。
鼠人们知道自己被伏击了,军阀尖叫着让更精锐的鼠人们残酷役使着胆怯逃窜的其他鼠辈。
远在上方的库尔开始收拢队伍,确认鼠人的庞大数量后,他知道今夜这一战才刚刚开始。
“你这背信弃义的丑陋恶魔,你竟将此向我隐瞒!尽管让你那滑稽的娱乐打转吧,她却陷于难以挽救的灾痛,把自由交给了恶灵和罪孽,把我困在更多痛苦深渊。”尚-保罗怀抱着昏迷的夏洛蒂,抬起头怒斥着灯光与帆布作用下投影出的恶魔。
“哦,这些话您肯定听不进,但我可不会对您吝惜谄媚的乐趣,你的灵魂早被弄得精疲力尽,你的朋友们都在苦海苦苦守候,她真心祈求你们的幸福,这份爱泛滥得融化了困住我的坚冰,然而我只能回报以契约实现愿望,我对她满怀敬意平等相待。”
卡特琳娜全神贯注地欣赏着台上的表演,宣叙调的对话结束后便是配合着小调咏叹的歌唱,剧情被逐渐展开。
“你觉不觉得这个恶魔的影子有点太敷衍了,没有第一幕的生动。”卡特琳娜看着台上聚光镜下拉长的恶魔影子,“是不是法师又要罢工了?”
“有可能,不过别太真也好,不然猎巫人马上就要查来了。”奥兰多没有把所有的事情告诉卡特琳娜。
尚-保罗低头看着怀中的夏洛蒂,尽管这是卢克修斯在佯装演戏,但他的回忆也逐渐清晰,他知道他作为人类的部分快要湮灭了,当夏洛蒂再次醒来的时候,他们或许再也不会相见。
恶魔打了个哈欠:“你已逃出旧城的扰攘喧腾,我们何不安安静静停留一阵,放和气些,浪费的那些气力能带来多少欢愉,我大可做导说理,告诉你这时间一切安逸所在。”
“别冲我露出那副恶心贪婪的嘴脸,恶魔。我亲爱的夏洛蒂,你已获得了许诺的奇迹,但为何又把我和这恶魔放在一起,你这样的无辜者不该被放入深渊忍受折磨,赎我们所有受诅咒者的罪,而恶魔只会嗤笑我们的命运。”
“毕竟这太容易了,人类因为无知而反复无常,与其苛责不妨多想想,是我强求于你们,还是你们在那个被诅咒的洞窟中寻求救赎,我依约给了你们自由,收取的只有一点利益,我以为您与其怨憎难抑,不如为了报答她的深爱纵欢享乐,你尽活在阴暗的囚笼,全然不知如何享受生命”
“你跟随我图谋未尽,恶魔,放回她的灵魂,否则我要你于圣殿中受苦。”
“我解不开神圣的契约,但若你如此固执,我们大可拟定一个新契,但这可怜女孩的辛苦可能便要荒废,你当真忍心?”
“那便让我们将一切条款说得清楚,不要模糊与缺乏的解释。”
恶魔猖狂大笑:“真的不在乎你将冒的危险?你已经无辜的灵魂会背负累累血债,受诅咒的者的灵魂会在你身边徘徊诅咒。”
“不也有你的份儿吗,但愿你的罪行也逃脱不掉,来吧恶魔,让我们用血书写契约。”
“甚好,我会赠你无可逃避的力量,掇取那些灵魂,回收我落下的契约,而那些灵魂会归你所有,但你生命结束前最后刺穿的一切将归我所有。”一柄黑色的长毛从天而降落在尚-保罗的面前,当然只是阴影之矛的赝品。
景一完结,第一道帷幕合拢,片刻后三道帷幕拉开露出新的场景,吹奏乐带来一阵尖锐诡谲的音调。
“这一节很短。”奥兰多不自觉地回忆着来自弥昂叙说的剧本,让一旁的卡特琳娜有点疑惑。
下一景就要到玛丽卡和弥昂登台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