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会次日,周琅正式进入东印度公司总部工作,他的职务是会计,但很遗憾,他负责的并不是什么核心业务,甚至没有他自己曾经设想过的,东印度公司跟中国之间的贸易业务,显然英国人目前并没有,也不可能将他当作核心职员,另一方面也说明,跟中国的贸易,是具有相当分量的,在东方仅次于跟印度之间的贸易。
周琅的工作说起来很低端,他负责东印度公司跟周边几个印度市集之间的账目清理,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业务,业务量不大,利润微薄,但十分的繁琐,涉及的货物都是一些针头线脑之类的低价值商品,可是商品门类却多达上百种,极其容易出错。
这本就是一个交给新人,而且是用来打压新人的业务,可周琅却做的清清楚楚,他没有丝毫抱怨的将所有的工作都能按时完成,为此他多次主动加班,这让他的上司很满意,当然只限于他部门的上司,至于更高层次的上司,目前根本不可能关注到他这个小职员。
周琅所在的部门很小,就是负责加尔各答本地的贸易,还不包括港口转口贸易,因此包括经理在内也只有七个人,其中一个还是秘书。经理是一个苏格兰平民,以平民身份混到他这个层次,基本上也就到头了,处于一种无欲无求的状态。秘书来自爱尔兰,据说之前的工作是女仆,她现在做的事情,大概跟之前也没什么两样,最重要的工作是为经理泡茶和冲咖啡。
另外还有两个提货员、一个资料员和一个库管,可以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除了周琅之外,都是来自英国的白人,跟上层人物不同,全都是平民身份,都做着繁琐但没什么难度的工作,可值得一提的是,领取的薪水却异常丰厚,周琅几乎可以肯定,这个部门创造的收入绝对抵不上他们领取的薪水,因为就连刚刚进入公司的周琅,就领着一份年薪两百英镑的薪水,这放在此时的满清,比一个县令的正经工资都高。
不过这放在东印度公司并不算什么,因为在伦敦总部的一名普通文职人员,年薪也都在三百英镑左右,来到印度工作的,还有可观的补贴,而一个普通英国工人此时的年薪还很难达到五十英镑。
如此高的薪水,当然不可能是普通商业机构能承担的,事实上此时的东印度公司,所从事的远洋贸易,跟后市的硅谷高科技公司性质差不多,都是处在先锋领域,高工资对应的是高营收以及低水平的员工数量,在东印度公司伦敦总部的职员也只有一百多人,每年的营收近五百万英镑,因此单个职员创造的收益极大。
在印度的雇员虽然数量更多,但大多数并不是正式雇员,绝大多数都是军事人员,只有少部分是欧洲雇佣兵,收入水平比正式职员更高,大多数是领着低廉薪水的印度本地佣兵,俗称印度土兵。
大概是看在神父的面子上,或者是因为所从事的工作属性更具技术含量,再或者是物以稀为贵,鲁迅先生留学日本的时候感受到自己受到优待,作为这个时代在印度的中国人周琅大概也受到了这种优待,结果周琅的工资标准是跟白人等同的,工作满一年后,他将领取四百英镑的年薪。
不过周琅不可能等那么久,他来东印度公司可不是来发财的,更何况领取一份体面的工资也称不上发财,他想办法加入东印度公司是希望以这个强大的组织为跳板,通过这里来实现他的计划。
他的计划很宏大,很有野心,他要改变世界,改变历史,但他现在得先安顿下来。
第一天上班,他就预支了一个月的薪水,他得先找一处住处,不可能一直住在教堂里。
拿着东印度公司的薪水在加尔各答生活,好比后世拿着美国工资在中国生活一样惬意,周琅可以在这里过着优渥的生活,但对于目前还没有任何积蓄的他来说,还不可能太奢侈,至少住在加尔各答核心富人区还是只能想想。
加尔各答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城市,英国人将其建设的很好,沿着胡格利河,用石头修建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街道,两旁都是欧式建筑,由于是英国印度领地的首府,所有这里的行政官员和公职人员颇多,事实上如果刨除数万士兵,这里的人口还不到五万。
加尔各答的前身是三个印度村庄,被英国人从印度政府手中购买了管理权,此时还能看到三座村庄的影子,现在是三处印度人聚居区,加尔各答没有城墙,防御工事一个是城堡,比如1700年建成的威廉堡,另一个则是环绕周围的一道壕沟,称为马拉他沟,是为了防备马拉他人的,现在这条沟是加尔各答的边界。
不管怎么说,英国人全力打造的加尔各答,无论在规模上,还是在外观上,都远超葡萄牙人经营的澳门。而澳门已经在葡萄牙人手里两百多年了,加尔各答被英国人实际控制,充其量也只有半个世纪,而且直到三十年前,英国人在这里依然处于弱势,胡格利河对岸的法国人和荷兰人贸易据点时常对加尔各答形成威胁,印度莫卧儿王朝也更有力量,1756年的时候,甚至因为英国人在加尔各答修建防御工事,印度人可以可以直接占领加尔各答,将所有英国人都投入监狱。但1757年的英国人就夺回了这里,并且打赢了对印度人的战争,之后占领了整个孟加拉,至此英国人才算彻底掌握了加尔各答。
因此英国人建设加尔各答的时间,其实也就是最近三四十年,尤其是1772年加尔各答被指定为英属印度的首府后,英国人才开始大力建设这里。用了二十年时间,英国人就将加尔各答发展成一个超过十万人口的大城市,远超此时的澳门。
这一方面是英国也葡萄牙新老两大帝国的实力体现,另外一方面也是各自重视程度的问题,澳门只是葡萄牙人全球贸易的一座普通据点,尽管因为跟中国的贸易利润丰厚,可能地位稍微特殊一些,但葡萄牙人从来无法完全掌控澳门。英国人则不一样,他们真的是在用建设一座首都的心态来建设加尔各答的。
但这种建设局限于英国人居住区,东印度公司没有兴趣改善印度人聚居区的环境,客观上让加尔各答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处,英国人区和印度人区。东印度公司加高了英国人区的地面以免被洪水定期淹没,建设了排水系统,还搬来了围绕教堂的一整套英国式公共体系,有邮局,有警察局,有政府机构等等。
英国人区建设了壮观的公共建筑,印度人区则任由印度贫民聚居,形成一处处贫民窟。因此加尔各答的英国人区号称宫殿之城,印度人区则称为黑镇。
英国人区的核心区域,诸如靠近河边的河景房,或者靠近总督府、教堂的区域,豪宅比比皆是,周琅目前还没有能力住进去,但他至少要住在白人区,至少这里可以享受到干净的供水,并非他耽于享乐,其实对他来说,即便是白人区的居住条件也没什么吸引力,跟后世绝对无法相比,居住在白人区的好处是,他可以更接近白人上层,更接近东印度公司的权力中心,而这是他要实现计划必不可少的。
找房子没那么容易,虽然这里有专门做地产生意的中介,但合适的并不多,而且大多数是出售,而周琅买不起,他只想租,除非他愿意去贫民窟买一个窝棚。
几经周折,一周后,他才找到了一处略微满意的房子。一处位于白人区边缘地带的二层洋楼,房主是东印度公司的一名船长,这座房子本是一个荷兰商人的,商人欠债破产,将房子抵给了船长。
可是因为太靠近贫民区,一直没有卖出去,船长本人每年只在加尔各答做短暂的停留,在卖不出去的情况下,也能接受出租。问题还是有,那就是周琅无法一次性预付全年的租金,船长也不可能按月收租。最终经过三次繁琐的商谈,在周琅答应船长下次来加尔各答的时候,将全部租金一次性支付完全,同时船长委托了当地一个经纪人来按月向周琅收租之后,才算定下了此事。
房子之前船长住过,因此可以直接入住,周琅迫不及待的就搬了进去,他担心长期在教堂中,很快就会让神父失去耐心,一旦失去了宗教这层纽带,对他在加尔各答立足是十分不利的。他也不是不可能皈依,但他总担心扯上宗教之后,会有麻烦,除非他能看到远超这种麻烦的利益,否则他不会松口。但教堂他还是一定回去的,每周他都回去,因为礼拜日的时候,东印度公司的高层一定会去。
船长的豪宅两层十四个房屋,还有一个小院子,前面的阳台正对胡格利河,房屋以北是一条水沟,水沟那一边就是杂乱的贫民窟,据说以前是一个印度村庄,一条水沟之隔,却是两个世界。
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不来,光是收拾就足以让他头痛了,所以周琅还雇了一个人,一个印度人,正是救过他性命的维木拉。他答应每个月给维木拉三英镑,维木拉很满意这份“高薪”工作,更满意的是工作性质,仆人可比收尸人等级高的多。
雇佣一个仆人是十分必要的,不仅仅是身份的象征,而是实际的需要,因为周琅真的很忙。白天繁琐的工作并不需要他浪费多少精力,他曾经是考取过高级会计证书的,而且从恒河中逆流到这个世界,给他带来了一些异乎寻常的变化,其中最早发现的一个情况是,他确定自己变年轻了,从外貌上很容易分辨这一点,他的皮肤变得跟二十岁的年轻人一般,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在河水里泡久了的原因,后来才确信自己真的变年轻了,精力十分旺盛。
真正让周琅破费力气的是晚上加班做的私活,他一直都有一个计划,但只是一个概念,要将概念变成真正的计划,他需要做一份详细的计划书,而且一定要写出来,因为计划书不但是用来执行的,更是给人看的,给投资人看的。
周琅需要投资人,因为他不可能一个肩膀顶一个脑袋,就大言不惭的去改变世界,那是中二少年干的事情,现在的周琅充其量是他自己,加上一个印度仆人,这显然不是改变世界的人员组成,所以他需要拉投资,组建一个合理的组织。
一个类似东印度公司的组织,一个以商业作为基础,拥有军事、司法和行政权力的强力机构。
要打造自己的东印度公司,这个想法过于异想天开,但同样很有故事性,只要自己的计划书做的有模有样,相信能够打动一些人的。要知道在这个时代,英国正处于冉冉上升的最好阶段,在这个阶段的英国国民充满了梦想,充满了想象力,只要给他们将一个好故事,他们可以大胆的压上自己的全部。
问题是英国人已经有了一个自己的东印度公司,为什么还会为另一个组织来投资呢,所以周琅必须找出自己独特的优势,东印度公司没有也不可能有的优势,另外他还需要一个绝佳的契机。
周琅也不纯粹是闷头一个劲的编计划书,生意做到他的水平,甚至可以说一定程度上已经跳出了商业本身,更多的是经营资源,最重要的资源其实就是人脉资源,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商业巨头们热衷于钻圈子,西方人也一样,不过他们称为做社交,西方人对社交的重视,甚至要超过中国人钻圈子的热情。
因此周琅另一个活动则是跟同事进行工作外的交流。
第一个月的时候,他还仅仅是局限于自己的部门,做的也不急迫,偶尔请同时去啤酒馆喝喝酒之类的。慢慢的也开始有人请他了,他的中国人身份是酒桌上一个很好的话题,加上能言善辩,且善于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很快周琅就成为同事中一个人缘不错,脾气温和且很有趣的人。
周琅的这种能力,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在留学期间慢慢锻炼出来的能力。这种能力以前帮助他建立了复杂的人脉网络,现在也开始发挥效力,他的人脉开始在东印度公司的底层慢慢积累。先是跟自己的同事,接着是自己同事的朋友,其他部门的英国职员,人脉网络十分复杂,他甚至认识了几个雇佣兵军官。
除了跟东印度公司的同时进行社交活动,在没有活动的时候,周琅也是天天都酒馆喝酒的,不是为了解闷,也不是为了消磨时间,他过的可不闷,他的时间也很宝贵,他来这里是跟那些素不相识的水手沟通的,尤其是那些去过中国的水手,最重视的是那些刚刚从中国返航的水手,每每得知有船从中国归来,周琅甚至会婉拒同事的邀请。
他需要从这些水手口中得知近期的中国情况,这些情况会为他的计划书提供最贴合实际的素材,让他的计划书看起来没有那么虚浮。
经过两个多月的打磨,周琅的计划书已经相当详实,组织架构就参照的东印度公司,有东印度公司的圭玉在前,也更容易让英国投资者接受,但他的计划书中仍然缺少最核心的优势。
他将公司定位为东印度公司的辅助,致力于为东印度公司提供充足的中国商品,以中国到印度的贸易为主。短期愿景是跟中国商人建立紧密的贸易关系,但这一点东印度公司甚至一些英国散商,也就是港脚商人的商行已经做到了,没有绝对的竞争力;中期愿景是在中国取得一个固定的贸易基地,类似葡萄牙人的澳门,东印度公司也一直想获得这样的贸易基地,可东印度公司多做不到的,周琅凭什么做到?长期愿景则是中国政府的贸易特许,做类似于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中国东印度公司”,从中国皇帝手里得到对印度贸易的特许权。这一点倒是跟东印度公司的经营迥然不同,另辟蹊径,可将其当作优势来说,还是显得太空。
因此周琅一直都没有将自己的计划书推出,直到三个月后他碰到了一个人,第一次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并且邀请这个人加入。
这是他在小酒馆中碰到的一个从欧洲驶来的商船水手,可这个水手的身份极为特殊,他跟周琅一样,竟然是一个中国人。
这个中国水手名叫谢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