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郡离济宁府大概要四天左右的路程,燕宇捡了小路去走,也足足走了三天才到济宁府地界,好在来北郡前燕宇一行曾走过这条路,是以虽然路程不好走,却也没遇到什么意外。
这三日来,受银钱所限,燕宇一家每经客栈也只能买些吃食再嘱托店家好生喂马,住店钱却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只能连夜赶路。那庄颖和孩子俱是苦累不堪,在马车上歪歪斜斜的躺着睡着了。燕宇自己琢磨着,要先到师傅那里取了银两,往后回京的路程也能好走些。但看妻儿都睡得香甜,实在不忍心打扰,只得就近找了客栈,嘱托店家等妻儿醒了便让她们先行上楼,又把仅剩的一钱银子给了店家,只说是预付定金,自己回来再付。那店家也不是老实人,看燕宇一身行头不似有钱人,自是大大的不肯。
燕宇因是考虑着自己不多时便能回来,便说把泼风刀抵押在老板处,待自己回来再行赎回。店家是个识货的,见是官刀,态度立马转变了过来。只说官爷辛苦,又说什么官爷仪表堂堂,自己目光短浅之类。
燕宇深知这些人说话办事圆滑的很,作不得信,伸手打断了在那里絮絮叨叨的店家,将先前所说又嘱咐了一遍,方才放心的走了出来。
济宁府说起来也是大城,地理位置优越,是往返北郡京城的必经之路。周遭山川河流颇多,有人曾说这济宁府是一座山城,燕宇一直觉得明帝建都到南方多半是看中济宁府这处咽喉要道,北方战时一旦起来,到了济宁府就是一大阻碍!古人说“一重山是一道关”,济宁府周遭的山足足可以让来犯之敌过个几十关。
前几年,明帝曾派大将军徐胜到济宁府外建了一座小城,就在济宁府北面,正正好好挡在北方人士进出济宁府的必经之路上,起名就叫“南北关”。燕宇一路走小路来的济宁府,却也没能绕过南北关,被盘问了很久才让过来。
只不过济宁府却也比不得京城和北郡这些大都城,自身又在山里,耕地更是不多。自身建设全靠户部年年拨款扶持,济宁府的府尹周耀年年上奏要开山耕种,自给自足,明帝却始终不曾批准。
入得城来,放眼望去,街面上也是人声鼎沸,但多数都是匆匆而过,全不似北郡那般闲雅。路边的房屋建造也是一间接着一间,只留下些狭窄的小路供人穿行,只是若非真有急事也没人会往那里面走。
燕宇这几年到济宁府来的少,只记得“余生当铺”在城区附近,具体位置倒是不清楚。好在“余生当铺”规矩怪异,名声不小,燕宇只找了两个人便问到了位置,比较尴尬的是那人以为燕宇是要去当东西,把“余生当铺”的诡异规矩来回说了不下三遍,最后还热心的推荐了几家大当铺。燕宇心中尴尬,面上却只能连连道谢。
转过头来,七拐八扭的找了一会,“余生当铺”没找到,却让他找到了另一家当铺——济安当。这家当铺刚才那路人特地讲过,是府尹周耀自己家的买卖,店面大,资金多,有保障。不知比那孤僻老头开的“余生当铺”好到哪里去了。
燕宇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是府尹的当铺,明帝最不喜官员走商道,二十多年前创立的锦衣卫就是为了监视官员受贿情况,和紧盯官商勾结的。若这当铺真是周耀所开,只怕府尹大人全家的骨头架子现在都能煲汤了。但济安当也确实是官家生意,只是主人身份特殊,从来也没对外透漏过,所以才会被城中百姓误以为是府尹的生意。
燕宇在门口转了转,想着要不要找那位聊聊天,毕竟说起来那人跟自己还有些交集。但转眼又想到自己现在落魄不堪,连身像样的衣服也没,只能悻悻作罢。
自济安当再往北走,从水果摊和蔬菜摊的中间穿过去,沿着不知是谁家的宅院墙根一直往里走,再往东一转,“余生当铺”便到了。
其实说白了,也就是小胡同里的一间民宅而已,从外面看墙面都已经破落不堪,但正门牌匾上又货真价实的写着“余生当铺”四个大字,由不得人不信。
大门没有锁,燕宇轻轻一推就走了进去。院内相比外面要好一些,陆瑾年轻时就喜欢花花草草,现在年纪大了便在院子里种了些,大多不是名贵品种,只是长势很好,看起来被照顾的不错。院子占地不大,燕宇站院子里感觉算上花草站十个人恐怕是费劲。
燕宇就在院子里看看花草,却没有再往里去。他知道,自己的师傅正宗的清玄境高手,实力不比方同祥弱,自己一入门肯定就已经被发现,但师傅既不出声也没出来,想必是有所不便。
又过了盏茶时间,陆瑾才从屋子里慢慢悠悠的走了出来。不似方同祥的挺拔,陆瑾更多的是像瘦弱村夫一般佝偻着身子,头勉强能到燕宇的下巴位置。只是脸上却没有多少皱纹,全然看不出快七十岁的样子。
那陆瑾看到燕宇丝毫没感到惊喜,当然也没有让燕宇进屋的意思,用手里的拐杖敲了敲面前的台阶,淡声道:“坐!”,竟是连个凳子也不想给。
燕宇犹豫了下,却没坐下。躬身对着陆瑾行了拜礼,口呼:“师傅!”
“宇儿啊!”陆瑾没去管燕宇,自顾自的坐了下去,燕宇连忙上前扶住。
“锦衣卫解散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你我师徒缘分潜,若非杀身之祸,断不可再相见,怎么!这才几年,便应验了?”
“师傅误会了!”燕宇连忙蹲到陆瑾身旁,解释到,“只是徒儿自北郡回京,途中盘缠不够,只能来寻师傅资助一些,待徒儿回京自当感念师傅恩德,日后竭力相报。”
“你倒是越混越差了!”陆瑾嘿嘿的笑着说到,“几时连回京的盘缠也没了?再者说,你不是在都察院内务院做事,怎的又到北郡去了?”
当下燕宇忙将自己受命查案,北郡遇劫,巧遇方同祥,燕王威逼等事和盘托出。初时,那陆瑾还面带微笑,只是越听面色越是严肃,等到燕宇讲完,他的脸上已是完全阴沉了下来。
“师傅,您当真认得那方同祥?”燕宇终于问出了自己一直很好奇的事。
“当然认得!”
陆瑾连忙调整了下情绪。
“我们年轻时曾一同在龙虎山做道士,只是有一年,小师弟惹了大麻烦,我们便带着小师弟连夜逃了出来。”
“小师弟?”燕宇有些惊诧。
“我那小师弟可比我们俩名头大,毕竟我俩一个败军遗将,一个垂死老臣比起明常寺建寺人的名头来说着实太差劲了些!”
“明常寺建寺人?”燕宇一声惊呼,“您说的是枯影禅师?”
“不是他还能是谁!”陆瑾让手中的拐杖在地上敲得嗒嗒作响,继续说到,“方同祥和陈应童是同母异父的本家兄弟,自然要投奔陈应童。小师弟和我都想着渡厄众生,于是一同筹款建了皇衍寺,救济些周边百姓!这些人里,就包括明帝。”
“师傅这一生倒也精彩!”燕宇由衷感慨到。
陆瑾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伸手把燕宇拉到自己身边,说到:“这些都是过去事,对你没有影响!但你现在遇到的事,恐怕会让你深受其害。”
“师傅的意思是燕王?”
“燕王小的时候和我学了些旁门左道,曾逆推生死签,得出了一个惊天信息!”
“莫不是与太子有关?”
“那倒不是!”陆瑾微微摇头,淡声道,“那签上信息很奇怪,我还记得签文原话,王朝耸立二百余,和该陈占其有五!逆推生死所出的签文是必然准确的,只是这个陈到底是谁却一直没有定论。”
燕宇不懂这些八卦经算,也不知这些作不作得数,但他心里一直觉得,将自己的命放到一纸签文上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也就我和燕王两人而已!明帝此人,行事狠辣,从不在乎一人的生死。他让你到北郡之事多半如燕王所言,是用来削弱燕王兵权的一记狠手。”
“我也这么觉得。”燕宇表示同意,“所以燕王说什么只有他想让我活下来,我都觉得很搞笑,我如果真的让方同祥杀了恐怕才是他最想看到的局面吧!到时候把事往观海楼身上一甩,明帝也没办法!”
“那倒也不是”陆瑾缓声说到。
“他应该是没有骗你,全天下最不想让你死的,可能还真的是他。”
“师傅……你不会在逗我吧?”
“我逗你何用?”陆瑾的巴掌啪的一声打在燕宇的头上,“天下皆知陈应童有一个孩子被方同祥救了出去,所说陈姓夺权,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个孩子了。”
“师傅!那应该和我没关系吧!”
“有关系的!”陆瑾意外的有些局促了起来,“锦衣卫没解散的时候,明帝总觉得燕王会威胁日后太子继位,就时不时的让我去燕王府打探!”
“这燕王府的雨前龙井极好,我每次都要去讨几杯!可我总不能说你父皇怀疑你,我来调查你,顺便喝杯茶吧?所以我就编了个由头,说是去找方同祥当年救走的那个孩子。只是明帝派的过于频繁了些,我便只好一次次的编故事,到最后几次,这个故事实在进行不下去,我只好和燕王说,我已经找到了那个孩子,还收了他做徒弟……!”
听得前面,燕宇只觉得陆瑾此人太不靠谱些,倒没想法。直到听到最后一句,燕宇脑袋嗡的一声,立马跳将起来:“你说什么?”
陆瑾面露尴尬,一面伸手安抚着燕宇,一面不住的说着:“都是权宜之计,权宜之计!”
“那燕王也当真相信?”
“他不可能不信!”陆瑾竟还骄傲了起来,“因为当时我就联系了方同祥,让他给我抱了个双亲俱丧的孤儿过来!要不你以为那方同祥凭什么一听你是我的弟子就要救你?”
燕宇面目一阵抽搐,心中不禁大骂不已,感情自己一路猜测竟是被这几个人老早安排的结果,满以为自己只是从小父母双亡的普通人家孩子,却不想自己还有个如此离奇的“身份”!
陆瑾转身回屋去拿了个钱袋出来,交给燕宇,说到:“这些事以后有时间我再详细和你说,那燕王不是善男信女,你又当面拒绝了他的邀请,我只怕他会找人半路劫杀你一家,那庄家小姐自己在客栈始终不安全,不如你及早回去,尽早回京才能保证安全。”
燕宇接了钱袋,听闻陆瑾所言,不禁直骂自己考虑不周,连忙向陆瑾拜了礼,慌慌张张的跑回客栈去了。
陆瑾一直没有动,就这么拄着拐杖看着燕宇离去。
不多时,一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自房中走了出来。
“陆爷爷和燕捕头说的都是真的?”
“假一真九,即便他有机会去查也查不出真相的!”
“陆爷爷考虑真周全!”年轻人竖起了大拇指,袖口的金丝盘龙纹明晃晃的在陆瑾眼前晃了一下,“就是不知道燕捕头能不能安然回京?”
“方同祥一路暗中追随,燕王手下高手都在北境,拿的出手的不可能在南方出手,只能请外人动手,宇儿回京大抵不成问题。”
“那便好!”
“好?一点也不好!”陆瑾拄了拐杖,一步一晃的走下了台阶,“燕宇一旦回京,明帝必然立刻召见,那孩子是个耿直的性子,想必会和盘托出!陛下若是听闻,燕王反叛之事便再也隐瞒不住……所以燕王党羽不会让他见到陛下的!”
“总不至于在京城地界杀人?”
“你忘了都察院的御史大人了吗?”
“他是燕王的人?”
陆瑾没有回答,却反问到:“要不你说外务院那么多人,为什么他要从内务院调燕宇过去?”
“可燕捕头的夫人不是御史大人的女儿?”
“那庄御史年轻时候荒唐的很,江南一带便宜儿女不说多少,也有两手之数。当初为了攀上我这个锦衣卫统领,特地从苏北把这个女儿接了回来,实际父女两人基本也没什么感情!更何况,君权大事,那庄素言不可能为了女儿手软的。”
青年人不禁皱起了眉头,说到:“要不我现在回京?”
“你现在回京,前期的所有计划就都要付诸东流,你要想好!”
“可燕宇若是死了,此事只怕也难继续了啊!”青年有点举棋不定。
“燕宇倒也不至于必死!”陆瑾继续说到,“有一步藏了十年的暗棋入局了,而且那姚继也说过会救他一命,运气好的情况下,应该能保全性命!你若要成这第四局,不如先行前往真定府,静候消息。若燕宇身死则万事皆休,若他有幸存活则十局成七,再行两局便能邀天下入局了!”
“既如此,无世便依陆爷爷所言,到真定府去静等消息!”
少年说罢,便独自离去。
朱无世,皇室子孙,第一次走到了棋盘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