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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番外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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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已经与几个生产队约好了时间,陈玉柱肯定二话不说,先将戴誉送去红旗公社。

他能有这份骑着挎斗车载着设备下乡放电影的体面工作,还多亏了戴誉。

去年他家里突逢大难,爹没了娘瘫了,下面还有五个弟妹等着吃饭。他原本也是个整天招猫逗狗的小混混,家里没有任何经济来源。

若不是戴哥看不上电影放映员的工作,将工作推给了他,他都恨不得去投江了……

戴誉知道陈玉柱这么说是出于好意,但他对厂长小舅子说的话,也不是糊弄人的!

他真的快被这坑坑洼洼的土路颠吐了!

越往乡下去,路越难走,如果有大车从身边经过,就跟经历了一场沙尘暴似的。

宁可拎着三个大家伙去挤长途车,他也不想多走好几圈颠簸的回头路了……

陈玉柱无法,只能将车停在戴誉指定的汽车站旁,约定了来接他的时间,才骑车离开。

戴誉要去的红旗公社在三省交界处,民间俗称的三不管地带。

他到了荣城以后,一路向西,转了三趟长途车,走了近八个小时,才在下午快四点的时候,抵达红旗公社汽车站。

然而,这还不算完。他母舅家所在的芦家坳生产大队,偏僻到几近人迹罕至!

连公社领导都只是在每年收秋粮的时候,才选个代表去点个卯。其余时间,芦家坳完全就像被隔绝于世俗的世外桃源。

戴誉下了汽车,就见不远处的供销社门口,停着两辆骡车。

这个年月,除非用队里的骡车或者自己有自行车,否则从公社到生产队往返一趟至少得四五个钟头。

戴誉寻思,最好能搭个顺风车,不然走到天黑他也未必能到芦家坳。

“叔,你们是哪个生产队的啊?”戴誉凑过去,递上一支烟给车老板。

车老板也不见外,收了烟往耳朵上一别,笑起来一脸褶皱:“七里屯的,小伙子去哪儿?顺路的话载你一程。”

戴誉连七里屯在哪都不知道,更不确定是否顺路了,只能问:“我去芦家坳,叔你顺路不?”

那车老板笑着摆手,指指前面那辆窄长的骡车道:“你运气不错,前面那辆车就是芦家坳大队的,大队书记要嫁闺女,他女婿赶车来供销社买结婚用的物什呢。你是谁家亲戚啊?来参加婚礼的吧?”

他一看这小伙子的穿着打扮就不像本地人,而且他们当地要是有这么精神的小伙子,早就传遍十里八乡了。

“我回母舅家探亲的,没想到还能碰上这样的喜事!”戴誉颠了颠手里拎着的包,在心里盘算着,这次少不得要出点血随礼了,弄粮食的事还得大队书记点头才行。

“嘿,那小子出来了,咋买这么多东西!”车老板大叔将一个梳着寸头的年轻人指给戴誉看。

冲对方喊道:“兴旺,你们队里来客人了,一会儿你顺带着给拉回山里去。”

兴旺怀里抱着,手里提着,带着一大堆东西往骡车上放。

回身时,见到站在大叔骡车边的戴誉,笑出一口大白牙:“行啊,欢迎欢迎!来吧!咱们上车,这就出发了!”

说着还在褂子上擦了擦手汗,主动跟戴誉握手:“我叫田兴旺,原来是七里屯的,以后就定居在咱们芦家坳了,同志怎么称呼?是哪家的亲戚?”

按照当时的普遍认知,男人结婚后从本村迁往别村落户,就是倒插门了。

戴誉见他为人敞亮,对于倒插门的事也不避讳,心下便喜欢三分。

“听说你最近有新婚之喜,恭喜啊!”戴誉双手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自报家门道:“我叫戴誉,是芦根生家的外甥。”

岂料,刚刚还喜气洋洋热情待客的田兴旺,听了戴誉自我介绍后,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

与他交握的手更是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戴誉对他云霄飞车似的态度转变不明所以,莫非他们从前认识?

原身得罪过他?

不能吧!

他印象里根本就没有田兴旺这号人呐!

倒也有可能是这个田兴旺与他小舅不对付,恨屋及乌,连带着对他也不待见……

戴誉心里觉得莫名其妙,但还得搭人家的顺风车进山,便权当没有发现对方态度的冷淡。

他也不用田兴旺招待,自顾自将背包往骡车上一放,厚着脸皮抬腿跨上骡车。

“大叔,我们先走了,回头见啊!”戴誉不顾田兴旺冷脸,回身与刚刚的车老板挥手道别。

傍晚,乡间土路,碎金般的光影里,戴誉半躺在骡车中,翘着的脚随着音乐一点一点的。

他之前主动挑起几个话头试图打破僵局,可惜田兴旺冷气全开,只管闷头赶车,根本不接茬。

与陌生人坐在车里,没有话题可聊,空气尴尬到凝固,怎么办?

打开车载音响!

此时,同理!

戴誉也懒得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了,干脆从包里掏出一个收音机,在晃晃悠悠的骡车上听起了广播。

虽然声音时有时无,但是斜阳微暖,清风拂面,分外惬意慵懒。他被这骡车晃得,已经睡了好几觉了……

赶车的田兴旺回头瞥见他一副大爷模样,像是全然察觉不到自己有多不受欢迎,心下一阵气闷!

可是,他也不能将对方赶下车!

这骡车是队里的,不是他私人的,而且他尚且没正式落户芦家坳。芦姓人很是护短,万一被这个戴誉告到队里去,说他公器私用,他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于是两人一车,就一路别别扭扭地走到了山脚下。

“下车了!”田兴旺甩了一记响鞭,粗着嗓子闷声道。

“这么快?”戴誉迷迷糊糊醒过来,搓了搓脸,关了丝丝响的收音机。

田兴旺盯着他摆弄收音机的动作,眼里有掩饰不住的好奇和羡慕。

戴誉注意到他的视线,嘿嘿一笑:“想要话匣子不?你跟我说道说道,为什么突然就不跟我说话了,我把这个话匣子送给你和支书女儿当新婚礼物,咋样?”

本来态度已经有了一丝松动的田兴旺,听了他的话,脸更黑了,牵着骡车往山上走,不搭理他。

戴誉无奈地耸耸肩,认命跟上。

不说就不说呗,我也很高贵!

从外面通往芦家坳的路,只有这一条。

不过这条通道只容得下两人并行,要不是骡车被设计得足够窄,像一般骡车那种宽度是过不去的。

大宗货物进山出山,全靠人挑肩扛小车推。

芦家坳三面环山,一面邻河,在山间的一处开阔平地上,聚集着上百户人家,其中九成以上都是芦姓人。

这些芦姓人原本姓努叶勒,是满族人。

当年大清亡了以后,满人的处境每况愈下,努叶勒算是大姓,芦根生祖父担心满姓引人注意,便带着族人改了汉姓,一部分族人改姓陆,另一部分姓了芦。

自此便隐姓埋名了起来。

虽然改了姓,但是族人还聚居在一起抱团取暖。姓芦的这一支迁来了三不管地带的深山里,一过就是半个世纪。

当戴誉翻山越岭地抵达芦家坳村口,又找回了当年在军工学院读书时,野外拉练的感觉。

戴誉的到来不知怎的,在芦家坳引起了一阵骚动。

“根生家的!快去看看吧!你家那个漂亮外甥来了!还是被兴旺那孩子用车拉回来的!”队里婶子的调门很高,还没进院呢,焦急的喊声就传了进来。

正在灶台边炒菜的小舅妈,听到那个婶子的报信,拎着锅铲就跑了出来。

见到村口站着的戴誉,虽然一身风霜,但也不掩其风姿,小舅妈在心里骂了句“造孽”,上前一把拽过戴誉的胳膊就往家里走。

刚进门,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呢,就见小舅妈“嘭”地一声关上院门,挥舞着锅铲气势汹汹道:“是不是你小舅给你递了消息,你才跑过来的?写了信还是发了电报?他那个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净跟着添乱!”

戴誉仰头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盯着她大发雌威,默不作声。

小舅妈被他那双迷茫的大桃花眼看着,又觉得外甥刚来就被编排了一通,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勉强整理好表情,语气硬邦邦道:“我给你做饭去!既然来了,也别马上回去了。这几天先在家呆着吧,等银花的婚礼办完了你再出去!别给人家捣乱!”

戴誉:“???”

这都哪跟哪啊?

戴誉含笑听着,视线在对方的手腕上短暂停留。

除了食堂的大师傅,他还没见过这么富态的。

英纳格手表的金属表带居然能勒进肉里!

都说外甥像舅,赵学军和陈斌这对年岁相仿的甥舅俩,眉眼间确实有点像,不过雕牌和周隹牌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这么长时间没消息,戴誉还以为那八百块的生意凉了。未料今天突然收到了陈斌来老饭馆吃饭的邀约。

不过听锣听声,听话听音,陈斌这一番扯虎皮拉大旗,显然是另有盘算。

戴誉敷衍地笑笑:“陈队长厉害。”对方在厂保卫科当着一个小队长。

“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你要不要听听。”陈斌缓缓吐出一个烟圈,两条腿像上了发条似的抖啊抖的,抖得杯中酒都泛起涟漪。

“请讲。”戴誉端起酒杯。

“我负责找销路,而且保证没人会查到咱们。你负责提供粮食货源,我们利润五五分怎么样?”

这是想凭着所谓的副市长的关系,空手套白狼?

戴誉心中冷笑,他没记错的话,那位所谓的许副市长,过不了两年就会被下放。

赵学军对此心知肚明,以他的为人和野心,即使市长的女儿是个天仙,他也是不会娶的。

“老哥你是有了工作不愁吃喝,弟弟我还是无业游民呢!就算赚了钱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花。我现在只想赶紧找份清闲工作,没事再跟老娘要点零花钱,够我自己花就行了。”

脸上那表情,好像啃老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事似的。

陈斌嘴角扯了一下。

“前两年这生意比现在好赚我都不乐意干,陈队长知道为啥不?”戴誉把玩着酒杯,懒态里透着点玩世不恭。

陈斌不想出八百块买断那个货源就是存在这方面疑虑,他怀疑红旗公社那边无法长期供货。

“你看我像是能吃苦受罪的人吗?”戴誉将白皙修长的两只手往他面前一亮,“倒腾粮食太他娘的累了,我不乐意总往乡下钻!说实话,虽然我跟你要八百,但打点完上下关系,最后到我手里的能有三百就不错了。为了这三百,我还得亲自跑一趟红旗公社!想想那能把人颠吐的破土路,就算给我三千块,我都不想遭那份罪。”

看他懒懒散散,细皮嫩肉的样子,确实不像能吃苦的。

陈斌刚出生,他姐就嫁给赵厂长了,从小没吃过苦,别说乡下了,省城周边的小县城他都没去过。

他狐疑道:“真这么遭罪?”

戴誉逮着机会开始大倒苦水:“出了省城,那全是石子路和土路。石子路还好,顶多是把屁股颠成八瓣。遇上土路,那真是要了老命了!耳朵鼻子嘴,有眼儿的地方就有灰,每次回来都是灰头土脸的。”

像是想起什么惨痛经历似的,劝陈斌:“陈队长,要我说你也别干这个了,虽然赚得多吧,但赚的都是辛苦钱。像咱们这样的出身,何必遭这份罪呢!”

陈斌心道,老子跟你是一样的出身吗?你得吭哧吭哧地凡事亲力亲为,老子手底下有得是人干活,哪里用亲自往农村跑。

他斜着眼睛,扫向戴誉,阴恻恻道:“那你就是铁了心不想跟我干了?”

将空酒杯拍在桌子上,两颊的肉都跟着颤了两颤。

戴誉半点不怵,摇头道:“我就没有赚辛苦钱的命。本来我想要一千块的,不过想着陈队长在厂里门路广,为人又仗义,没准能帮我找个清闲工作。这才只要了八百块加一份工作……”

陈斌突然提高声音打断他:“等等!方桥那小子说你只要八百,没提工作的事啊!”

戴誉与他面面相觑,不多时,像是从自己身上割肉似的,痛下决心道:“要不七百加一份工作也行!”

陈斌本来还想拉着他一起赚钱呢,没想到深入交流下来,发现对方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好吃懒做的小白脸。

如果有稳定货源,谁乐意找个比自己还娇贵的合伙人啊!

“红旗公社那边,供货稳定吗?”

“不知道啊。”戴誉实话实说。

“……”陈斌:“你耍老子呢?”

跟这儿胡扯了半天犊子。

戴誉不顾他的黑脸,继续道:“我都一年多没去了,谁知道那边是什么光景。万一人家将粮食卖给别人,我也没办法。要不怎么说,我得亲自跑一趟,还得花钱上下打点呢。”

他要是一口就应下来,陈斌还得抱着怀疑的态度再犹豫半晌。这么不管不顾地交了底,反而让陈斌放心了。

他不再跟戴誉磨叽:“八百就八百,但不包工作啊!你拿着这钱去厂里找找关系,找工作简单得很。”

让他出钱容易,但想让他往厂里塞人就有点难了。别看他是厂长小舅子,但万一被他那老古板姐夫知道了,准没好果子吃。

能用钱解决的事,还是用钱解决吧。

最后二人商定,先给戴誉五百定金,陈斌的人与红旗公社那边完成第一次交易后,再给戴誉剩下的三百尾款。

老巢都在厂里,谁也不怕谁跑了不认账。

修配社那边让二虎守着,戴誉揣着五百巨款,美滋滋地回家时,戴母正在后院喂鸡。

“妈,我大嫂从你这拿钱给三丫看病了吗?”戴誉凑过去小声问。

三丫前几个月被查出儿童先天性弱视,矫正视力的眼镜挺贵,还只有省医院能配。

“嗯,我给了她一百,说是配眼镜得半个月,还没拿回来呢。”

戴誉琢磨着,那眼镜再贵也就几十块,戴大嫂这是直接把他的债务转嫁到他老娘身上了。

利索地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十张大团结塞进戴母手里。

戴母吓了一跳,以为他又干了什么坏事,急得鸡都不喂了,赶紧盘问他哪儿来的钱。

“我答应帮人家去小舅那边换点粮食,这是牵线的好处费。你放心收着吧,没事!”

想想娘家那边的情况,戴母先信了三分。

“什么人这么大方?给你这么多钱?”

戴誉啧了一声,伸手道:“商业机密,能随便说吗?得再给我五十才能告诉你!”

戴母拍下他的手,气得啐他一口。

他趁机转移话题:“我明后天就去红旗公社一趟,你有没有要捎过去的东西?”

“没有,他们比咱在城里吃的还好呢!”戴母想了想又道,“你舅倒是想买个话匣子,公社那边一直没货。”

将刚到手的一百块又掏出来:“你去百货商店看看,别挑太贵的,记得要发票啊!”

戴誉抽出五张还给她:“不就是半导体吗,我一会儿去中国大街上的无线电商店买点材料,自己攒一个就行。没多少钱……”

“后胎先将就用着吧,再扎几次就得换新的了。”

夏露无所谓地点点头,不甚在意。

这个年月,补车胎是家常便饭,她爸那辆自行车的内胎都补了二十多次了,还不舍得换呢。

干完活,已经临近中午了,戴誉有点饿。

这些天他都是独自守在这边,二虎会在十二点左右给他送一趟午饭。不过,看今天这雨势,怕是得迟到了。

“你自己待会儿吧,我出去抽根烟。”留下这么一句,他便推门出去了。

夏露合上膝头的课本,将木椅稍稍向右侧挪动一小步。

这个位置,透过玻璃窗,正好能看见站在屋檐下抽烟的戴誉。

戴誉今天穿得很随意,身上是厂里最常见的印有红色标语的跨栏背心和工装裤,头发也被风吹得乱糟糟的。

全然不似前几天的花枝招展。

只是他身材比例太好,肩宽腿长的,凭着他的美貌,即便套个麻袋都好看。

夏露悄悄向外瞄了一眼,见他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一手插在裤兜里。

不笑的时候表情有些淡漠清冷,与跟她插科打诨时判若两人。

短短一支烟的功夫,已经与路过的四五个熟人打过招呼了,有两个年轻女同志还挺漂亮的。

也不知打哪认识那么些人。

也许他那天说的话并不是胡扯的,喜欢他的小姑娘没准真能从厂大门排到滨江路去……

正这么想着,就见他眺向厂大门的眼神一亮,唇角略勾,整个人像是突然充满了电,身板都比刚才更挺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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