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已经启程一周有余,与此同时,李寄秋也告别了轮椅,能够借助拐杖独立行走了。
除了偶尔剧烈的咳嗽或打喷嚏时,左肺已无明显不适,但左脚却时常隐隐作痛,这让李寄秋感到十分忧虑。
而玲云筱一直在安慰他没关系,伤势恢复的速度相当快,并且也没有留下后遗症的迹象。只要安心养伤,等痊愈后保证能像以前一样活蹦乱跳。
这天一大早,玲云筱就出门不知道去了哪里,回来时打了早餐,并向同伴提出自己的请求,“李寄秋,我想让你跟我去个地方。今天感觉能走路吗?”
“当然没问题。”李寄秋三两口喝完了蛋花汤,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素馅杂粮包子,抹抹嘴巴说道,“这几天感觉好很多,我觉得不用多久连拐杖都不需要了。要去哪里?你带路。”
玲云筱的表情难得地显得有些哀伤,眼眶也微微泛红,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看我父亲。来了这边之后,我还没去看过他。”
李寄秋闻言微微一怔,他当然记得二人来这里的原因——玲云筱的养父过世,死前的遗愿就是找到女儿并带过来。
但他没想到的是,来地理研究所已经快一个月了,玲云筱都没有去看过父亲一次。
不过想来也是,她一直在全天寸步不离地照顾受伤的自己,好像确实没有时间去看父亲。
李寄秋低下头,有些愧疚地道了个歉,“对不起,让你连去看父亲的时间都没有。”
“别这么说,你是为了救大家受的伤,当然照顾你最重要。”玲云筱抹抹眼睛,提起一只小折叠凳,“爸爸就在那里,早去晚去都改变不了结果。但如果你在康复期间出了什么岔子,留下后遗症就麻烦了。我们这就出发吧。”
地理研究所占地面积极大,被划分成了好几个区域。陵园是在雾灾爆发后新开发出一块区域内建立的,离医院很近,以李寄秋拄着拐的速度走路大概也只需要二十分钟左右。
尽管李寄秋自认为左脚已无大碍,但玲云筱仍坚持让他途中休息了四五次,以至于二十分钟的路程最后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达。
陵园坐落于医院后方的山崖之巅,山崖之下便是浩瀚无垠的大海。踏入陵园的大门,一座孤零零的纪念碑便赫然在目,仿佛是这片静谧世界的唯一守望者。纪念碑由花岗岩雕琢而成,其表面有些斑驳的痕迹和细微的裂痕,在微弱而昏黄的阳光照耀下,更添了几分凄清与庄重。
目睹此景,玲云筱的嘴角微微抽动,脸上难掩悲伤之情。
李寄秋走近石碑仔细端详,这才发现它其实并不陈旧,显然时常有人精心养护。然而,由于它紧邻海边,长期遭受着海风与潮湿空气的侵袭,这种自然的侵蚀力量使得石碑表面显得颇为斑驳,仿佛历经沧桑似的。
纪念碑顶端庄严地镌刻着国徽,下方则刻着一行文字——“仅以此碑悼念雾灾之中为国捐躯的英烈”,紧接着是一长串约四五十个名字。
玲云筱缓缓走到石碑前,目光仔细地在每一个名字上掠过。不久,李寄秋注意到她的身体微微一颤,随后抬手擦了擦着眼角。
“这边走,父亲他有单独的墓地。”玲云筱抽抽鼻子,扶着同伴向陵园深处走去。
陵园内大体算得上整洁,路面与墓碑上几乎不见落叶与尘土的踪迹,显然是有人定期清扫,每座墓前还都摆放着一束小小的野花。然而,唯一略显不和谐的是那些海鸟留下的白色粪便,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各处。
李寄秋本想开口说自己无需搀扶,他已经能够自如地依靠拐杖行走。但话到嘴边,却又察觉到玲云筱的步伐愈发沉重,对方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力度之大仿佛要将全身的重量都寄托在了自己身上。
与其说玲云筱是在扶自己,倒不如说是她更需要自己作为支撑。
“我看纪念碑上说,有些人是没有墓地的?”李寄秋张张嘴巴,换了个话题,“你的父亲不是因灰雾牺牲的吗?”
“嗯。”玲云筱的声音细若蚊蚋,轻轻回应道,“很多人是死在了灰雾里面,所以连尸体都无法回收。但我父亲是因为遭遇了地震受重伤不治身亡,遗体才能火化并送回来。”
“遇到了地震?这这运气着实有点不好。不过现在这年头,如果要选一种死法,死于意外都算得上是一种幸运了吧。”
玲云筱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沉重,“不是单纯的意外,那场地震大概率是因灰雾而起的。他们携带的地震波探测仪没有提前发出任何警报,地震是突然间爆发的。而且,那个地区也根本不在地震带上。”
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
李寄秋想起来了,在基地时,他就时常听到别人谈及此事。灰雾会对一大片地区的气候、地理条件都造成极恶劣的影响。像是越来越频繁的狂风暴雨、严寒高温甚至是地震,都是灰雾肆虐的恶果。
灰雾这诡异的东西不仅直接夺走了无数生命,更在暗中操控着地球的自然现象,进一步压缩着人类本就逼仄的生存空间。
不久,玲云筱在一块大理石墓碑前停住了脚步。她低下头,静静地凝视着墓碑上的名字。除了眼角微微泛起的泪光外,她的表情显得异常镇定,与平日里并无二致。
李寄秋感觉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应该怎么办?对着墓碑鞠躬?鞠一次还是三次?反正肯定不需要跪下磕头吧?
还没等想明白,扶着自己的玲云筱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
玲云筱挽着李寄秋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对着墓碑深深鞠了三个躬。随后打开折叠凳放到旁边,让李寄秋坐在凳子上休息等她一下。
李寄秋虽然感觉有些不太合适,但还是服从了对方的安排。
“爸爸,我来看你了。”玲云筱低声呢喃着,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墓碑,那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遍了全身,让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父亲已经离去的事实。
玲云筱的身体微微一颤,双腿似乎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她不由自主地扶着墓碑,缓缓地滑坐在地上。
令李寄秋感到意外的是,玲云筱并未选择跪下,而是以一种更为自然的方式,盘腿坐在了墓前。她向前挪了挪身体,双臂环抱着墓碑,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碑上,仿佛这样就能再次感受到父亲那熟悉的温暖与怀抱。
阳光穿透稀疏的云层,斑驳陆离地洒落,却温暖不了这满园的悲凉。海风携带着丝丝凉意,轻轻掠过空旷的海面,卷起层层细碎的波浪拍打在岸边,发出阵阵低沉而悠长的回响。
玲云筱紧紧抱着墓碑,并没有痛哭失声,反而颇为平静,一直在低声细语诉说着什么。李寄秋听不太清楚,只是隐隐约约捕捉到了诸如“对不起”“朋友”“很想你”之类的字眼。
真是个情绪稳定的家伙啊。李寄秋不禁有些感叹,早年作为孤儿的经历,对玲云筱的心性磨砺之深,恐怕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随着时间缓缓流逝,太阳逐渐攀升至头顶。然而,由于极端寒冷的气候,即便阳光高悬,也难以驱散周遭的寒意。李寄秋坐得久了,愈发感受到湿冷海风无孔不入,仿佛连骨头缝里都被这股凉意所渗透。
自己都觉得冷了,那坐在地上、抱着冰冷墓碑的玲云筱应该更冷吧。
李寄秋脱下外套,拄着拐杖站起来走上前去,将外套披在了玲云筱身上。
衣服刚披上去,玲云筱整个人如同触电似的一激灵,好像如梦初醒般抬起了头。
“中、中午了?”玲云筱声音中带着几分恍惚,“好冷回去吧,我们回去吧李寄秋。”
看着玲云筱那一脸茫然、眼神中仍残留着几分麻木与空洞的神情,李寄秋甚至怀疑她刚才是不是睡着了。
“嗯,我们走吧。”李寄秋拄着拐,伸手将玲云筱拉了起来。对方的手非常凉,触手的瞬间如同握住了冰块一般。
玲云筱本想把外套还回来,但被李寄秋严词拒绝了,并让她把整件外套穿好并拉上拉链才算完。
回去的路上,玲云筱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份平淡如水的表情,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伤心的样子,甚至还与李寄秋就陵园建在海边是否合适做出讨论。
回到病房后,李寄秋悬着的心终于渐渐放了下来。他原本以为,面对失去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亲人的沉重打击,玲云筱会情绪失控,难以自持,现在看来还是自己多虑了。
玲云筱照例去食堂打两人的午餐,趁着这个空档,李寄秋在自己的背包中仔细翻找起来。在基地时,他给同伴留了样对方肯定会喜欢的礼物。
“吃饭了,李寄秋你在找什么?”玲云筱推门而入,正看见李寄秋把背包几乎翻了个底朝天。
“有个东西找到了!”李寄秋一通乱翻,终于在医疗包里发现了之前被自己藏起来的小块黑巧克力。
这块巧克力是某次出任务时秋凌给他的午饭,准确的说是给了他一包单兵口粮,里面有这么一小块黑巧克力。李寄秋当时没舍得吃,而是把它留了下来准备找机会送给自己的同伴。
“给你,这是我在一次出任务时留下来的。”李寄秋满心欢喜地把巧克力递给玲云筱。虽然对方表面看起来没怎么伤心难过,但毕竟是唯一的亲人去世,心里肯定也不好受,来一块她最喜欢的巧克力应该会好点。
玲云筱放下饭盒接过巧克力,似是有些呆愣地看着手掌心里这块小小的礼物许久。
突然,她的手一抖,巧克力也随之掉到了地上。
“抱、抱歉。”玲云筱连忙弯腰将巧克力捡起,双手颤抖着想要撕开包装袋。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那薄薄的包装似乎总是与她作对,半晌未能扯开一个小口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双手因紧张与用力而颤抖得更加厉害,额头也微微渗出了细汗。
“你怎么了?手怎么抖成这样?”李寄秋感觉有些不妙,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来?”
玲云筱还在跟巧克力较劲,手抖得像个重度帕金森患者,嘴里不自觉地嘀嘀咕咕念叨着,“我也不知道啊,不知道怎么这么难撕该死,我的手好像不受控制了一样”
折腾了好半天,巧克力再次掉到地上。
玲云筱这次没有再去捡,而是有些傻愣愣地低头看向巧克力。突然间,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一软,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扣着地面,手指都因过于用力而变得惨白。
玲云筱的喉咙里发出阵阵压抑的呜咽,那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扭曲和古怪。紧接着,她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般从眼眶中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这是什么情况!?
李寄秋慌了神,赶忙依着拐杖费力地坐下,想都没想便伸出双臂将玲云筱抱在怀中。
玲云筱的双手仿佛寻得了唯一的依靠,她紧紧抓住了李寄秋背部的衣服,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将头深深地埋进对方的胸口,所有的坚强与隐忍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呜咽声逐渐转变为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每一个音节都承载着难以言喻的痛苦、无助与绝望,每一次抽泣都伴随着她身体的剧烈颤抖,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与委屈都倾泻而出。
面对玲云筱突如其来的崩溃,李寄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能轻轻抚着同伴的背。
玲云筱之前那超乎常人的冷静与淡然让自己担忧不已,生怕对方将所有情绪都压抑在心底。而现在,看到她终于能够放声大哭,将内心的痛苦与悲伤宣泄出来,李寄秋反而感到了一丝宽慰与安心。
他记得以前看过一部电影,里面的男孩在失去父亲后表现得一直很淡然,好像父亲只是出了个远门而已。但这压抑麻木的情绪却在夜晚突然大爆发,将男孩的叔叔、也就是男主吓了一跳。
李寄秋当时不太懂这是为什么,但现在大概明白了。
“没事了,没事了”李寄秋像复读机一样不停重复着这三个字,希望能安慰到自己的同伴。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约过了十分钟。或许是泪水已经宣泄得足够,又或是李寄秋的抚慰逐渐起了作用。玲云筱的哭声渐渐变得微弱,最终化为了断断续续的抽泣,这场突如其来的情绪风暴终于开始慢慢平息。
又过了十分钟,玲云筱的情绪似乎得到了些许平复,终于松开了紧紧抓着李寄秋后背的手。随后她低下头,用衣袖胡乱地擦着脸庞。
李寄秋抓着病床边缘努力站起来,从床头拿来一条干净的毛巾塞到玲云筱手上,“先擦擦脸吧。”
“嗯。”玲云筱接过毛巾,又擦又擤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果然,这张原本俊俏可爱的脸此刻已哭得梨花带雨。即便已尽力擦拭,脸上仍挂着未干的泪痕,双眼红肿得像是被人揍了一拳似的,但玲云筱此时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澈与宁静。
玲云筱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着情绪,同时用手梳理着散乱的发丝。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歉意与尴尬,轻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点太失控了。”
“没事,一报还一报嘛。”见到对方情绪已经平稳,李寄秋彻底放下心来,笑着调侃道,“在沣城的时候,你也帮过我。”
“是啊在沣城的时候”玲云筱轻叹一声,脸上浮现出一抹怀念之色,“这么快,那都是两年前了。两年的时间,真的发生了很多事啊”
李寄秋也感到有些恍惚。是啊,两年的时间弹指一挥间,自己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傻白甜大学生莫名其妙穿越到异世界,然后马上就开始了末日求生。
而就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自己手上已经积累了快一百条人命。
时至今日,李寄秋依然坚信,自己所杀之人中,绝大多数都是罪有应得。而少数罪不至死的人,那的确是他永远摆脱不了的血债。
“李寄秋?李寄秋!”
玲云筱猛一拍手,惊醒了正在胡思乱想的李寄秋,“你刚刚在想什么?脸色有点吓人。”
“没、没什么。”李寄秋活动了下面部肌肉,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就是回想了下这两年来发生过的事。”
“别想那些了。”玲云筱伸手摸了摸同伴的头,撕开巧克力的包装袋,将巧克力掰成了两块,“咱俩一人一半。”
李寄秋接过巧克力丢入嘴里。还是那熟悉的滋味,充斥着整个口腔甚至鼻腔的苦涩中,带着一丝丝微妙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