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悬的剑本来都快出鞘了,佛光一照,剑又僵在鞘中。
他认得那佛光。
就是在整个万神阙佛刹海,能祭出渡世佛光的人也称不上多。
能修行到这个地步的人,必心存渡世救人之念。
一个可以虔心在佛前发大愿,愿舍身渡世救人的佛修,怎么会来刺杀他
又怎么会变成穷凶极恶的反派
并且看起来还是个讨人厌的神经病明月悬又看了相别辞身上的女装一眼。
他无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次论道。
佛门同辈第一人的昙华天僧,那个剪不断满头烦恼丝的和尚曾经告诉他,白马非马,善心非善。
一个自认为善的恶人也能修习正道,只要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信不疑。修道本是修心,只要他一日认定自己是善人,那么他的正道修行便不会受挫。
善恶由人,修行只由己。
“可是,只要和旁人有接触,总有一天会意识到不对的吧要是能一直作恶还自认无错,那得是什么样的疯子”
那时他这么问。
“所以,即使真有这样的人,他的道心也坚定不了太久。他认知的世界土崩瓦解之日,就是他堕入魔道之时。”
僧人的声音淡如云烟。
“倘若这样奇特的修行方式当真存在,贫僧倒想见识见识,好探求何为道心。”
明月悬口中嗯嗯应和,心里却想,果然只有疯子对疯子最感兴趣。
不过,纵有惊愕,并不足以动摇他等待了一百年的心。
枕戈待旦一百年的杀心,岂是等闲可消。
红莲海上业火如沸。
越招尘的心比那红莲之火更烫,亦比苦海之水更苦。
相别辞的话字字诛心,不仅是因为难听,更是因为字字是真。
他确实是肖想着,觊觎着,属于别人的人。
还擅闯婚场,动了刀兵,只为阻止他和有幸被他选定的人结为连理。
太难看了。
对明月悬来说,相别辞或许真的不是良配。但于他而言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若他们是佳偶天成,他的嫉妒不甘又该如何自处。
倒不如如此这般,爱恨都有结果。
相别辞皱起眉“还不滚”
十指银戒上光芒闪动,红莲海上火浪滚滚,逼向抚琴之人。
越招尘手下琴曲蓦地一变。
从空谷幽涧,到荒山枯原。
低时恰似烧干沧海水,高时犹如一箭遏残云,时而凄恻,时而空茫。
那是艰涩到极处,跌宕到极处,枯寂也到极处的琴声。一根根琴弦仿佛把人心绞了千万遍,爱恨都随着心血流尽,往事成灰柔肠断。
心都空了,才出来如此无望而又无情的回音。
琴音里,红莲弹指谢。
一瞬之间,他的红莲尽数枯萎了。
相别辞的瞳孔紧缩成针。
令他心中狂擂不止的是,越招尘显然战意仍炽,无意收手。
相别辞果断开了天眼通。
他看见琴声推起一潮又一潮满溢死气的弧光,向他奔涌而来,最近的弧光离他指尖只差毫厘。相别辞毫不怀疑,那弧光一旦触到他指尖,他的十指肌肤会一瞬苍老松弛,然后腐朽,剥落,直到化为白骨。
下场不会好过他凋落的红莲。
相别辞手一翻,腕上的骷髅佛珠凌风飞起。一百零八颗骷髅头,化出一百零八种骷髅相,张着磷火飘飞的大口咬向琴音化成的弧光。
狞恶的骷髅鬼,一边咬着那清润光辉一边嘶声狂笑。触到弧光的刹那,骷髅鬼自身的形体也渐渐融化消失,但它们仿若无觉,只是无休无止、不惜性命地疯狂撕咬
骷髅鬼不消片刻就将弧光吞噬殆尽,但几乎是同时,它们也就此消散。
可算是同归于尽。
佛珠铮然碎裂,残骸落入寒池。
相别辞面如冰封。
“既已搭上了我一串佛珠,礼尚往来,我要你流点血也不过分吧”
明明是动了真火生了气,相别辞的嗓音却突地柔软起来,如毒蛇卷尾。
他笑起来,忽然拉下嫁衣露出半边肩膀。
“啊啊啊啊啊啊”在岸边呆若木鸡围观了半晌的袖心罗见证了这突变限制级的一幕,不可置信地惨叫起来。
明月悬冷冷看着他“你这是在叫什么”
“你未来老婆要脱衣服诶,你不制止吗她说不定是被你旧情人刺激得狠了,想自毁名节来同时报复你们两个人”
“”
“以后少看点乱七八糟的,”明月悬有气无力地道,“你多少也是一派之主了,难道看不出他是要动真格的了”
不过对于相别辞究竟要做什么,他心里也没多少底气。但刺客在他的刺杀目标眼前露出底牌可是大忌,相别辞这是气昏头了。
银发少年屈指成爪,斩钉截铁地刺进了自己的肩膀。
鲜血奔流。
这一记自残来得狠又疾,人人都猝不及防而且不明就里。
天知道他怎么突然对自己下了手
明月悬最为敏锐,他朝相别辞血污的肩头投去一眼,轻轻道“他的血里,有东西。”
是火。
那少年的血里带着火,生而燃烧。相较于他刚刚使用的红莲业火,这无名血火竟然还要凶戾几分。
相别辞手指刺进伤口,忽然握成拳状。深可刺骨的痛,他脸上却好似毫无感觉一般。
他的手一点点往外抽,拔出了一柄鲜血凝成的长刀,刀刃上烈火熊熊。
“受死吧”
少年手持血火长刀,忽然发疯一般笑起来。
握刀的他好像变了一个人,愈加疯狂,愈加凶狠,愈加性情无常。
“去死去死去死”
相别辞长刀一扬,拼劲全身力气斩下。
越招尘袍袖一拂,焦尾琴竖在身前,清光明澈。十指却是毫不留情地狠狠一挫,桐琴七弦尽断
断弦之声凄而哀,如凤凰折翼坠下云端,临死前最后一次引颈长歌。
弧光辉煌,但这一回相别辞漠然以对,完全不将其放在眼下。
他的刀无动于衷,势不可挡。
刀尖火光冲天,暴烈汹涌。
斩断一切。
只要再进一尺,那挑衅他的人就会血溅刀下。
瞧不起他们一家的名门子弟。
对他说“你配不上他”的情敌。
婚约说到底是假的,情敌也该是假的但那人对他的敌视千真万确。在天心不二道大弟子的眼中,这就是相别辞的婚礼,他前来拆散,毫无顾忌。
挟恨而来的刀锋,与断弦的琴只距半尺。
却再也无法越过。
一柄剑格上了他的血火长刀,剑光萧瑟如秋夜月。
剑刃是刚凝的一束月光,剑柄上隐隐有叶脉纹络,与明月悬头上春神链所坠的银叶子如出一辙。
来阻他的不会是别人。
明月悬右手执剑,接下了他“新娘子”砍过来的这一刀。他提剑的样子竟然相当随意,称不上有什么气势,比起传说中的别尘剑仙,更像是懒洋洋提着烧火棍捅柴火的懒人一个。
放在战斗中,看着倒像是游刃有余。一个相当气人的姿势。
没办法,他这一脉最擅长的并不是剑术嘛。何况当了一百年的病秧子,这副被天魔蚀蛀得千疮百孔的老胳膊老腿儿已经没法子跟年轻时一样上蹿下跳了。
天下剑修,分为两大流派,剑心流与剑气流。剑气流是最常见的修行法门,练剑、养剑,以兵器为法宝;剑心流则无需动用金铁刀兵,以心化剑,往往是驭使剑光,一气化数剑。
剑心流是“我心即剑”,剑气流是“剑即吾身”。
在外行人看来,只要是个剑修,就一定是有剑心的,只有内行人才分得出剑心流先天剑心与剑气流后天剑心的区别。剑心流“无中生有”的开悟委实太难,对天资道心要求极高,常人不得法。
如果不是那位剑神诛魔逆天,威震天下,剑心流一脉或许早已没落了。
但那不世剑心,兜兜转转竟是传到了他的手上,陪他一起遭逢厄运,或许还是逃不开没落的命数吧
明月悬垂眸看着自己随手凝出的月华剑光,笑了笑,似是自嘲,似是无谓。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帮他刚才他对我痛下杀手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救我的命现在我要报复他,你倒是心疼了”
少年的脸上怒意如焚。明明是冰刻一般的五官,就这么燃烧起来,使人几乎要错觉他的眉目将像浮冰一样碎去。
“我是你们之间的阻碍吗”他问。
“”
等等,刚刚不还是武侠片场吗,台词不对啊明月悬握剑的手抖了一下。
明月悬道“我只是想让你们都冷静下,为什么非要动武”
他能感觉到,越招尘的目光正烙在自己背上,令他脊背震颤,不敢回头。
令他痛心,又无可奈何。
至少这一回,他拔剑时,还是挡在了自己的身前。越招尘舍不得眨眼,心中一霎悲喜交集。
“我不知道你这一场婚事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我承诺,无论有什么内情,但凡你有半点不情愿,我都愿意带你走。”
明月悬终于回过头来,叹了口气“带我去那里天心不二道么他们知道你今天会来吗,知道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不过刹那,越招尘的脸色灰败下去,颓然若死,倒像是中了他自己的弹指枯荣。
比方才相别辞的那一刀更狠。
相别辞眨眨眼,终于觉出了有些不对。越招尘是要动真格的。如果明月悬真的被这人带走了,他怎么才能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境下完成刺杀
“喂,你是我道侣啊,别不要我啊”他终于记起自己装的是个小姑娘了,一边干哭一边收起刀,若无其事地扑过去。
“不要理他”
明月悬被他捏出来的假嗓子吵得头疼,扭脸又看见他血迹斑斑的半个肩膀,犹豫了一下,还是捏了个水诀帮他洗净了伤。
“有伤也不处理,就打算披着衣服乱跑啊”
他脱下自己大红的外袍,罩到相别辞的肩膀上。
少年瞪大了眼睛。
从来没有别人替他处理过伤口,母亲和师父,都只是远远站在一旁,教诲的声音高高飘下。
那一抹大红飞过来罩下,他忘了闪躲。
相别辞呆呆地用手拉紧了外袍,那是别人的衣服,有别人的温度,别人的味道。
天下怎么会有如此清而远的香气
他嗅了嗅。
越招尘注视着这一幕,眼睛更黯了。
“你记不记得,当年你是怎样拒绝我的”他终于还是道出了,那一直藏在心底的话,“那一年我在伤情树下同你诉了衷情,你告诉我你不能答允,因为你修的是无情道,不能动情。”
“你的心里只有剑,不会有心上人。”
“我相信了,然后,等来了今天你的大喜之日。为什么”
明月悬仰头看向天际。
天宇明净,风色一如琉璃,像极了那日的天气。
伤情树上,红线挂满枝头,望不尽处是相思。
那一天之前,他以为他们可以成为朋友。但人的心就是如此微妙,有的话一旦说了就是覆水难收,谁的真心付了就无法再肝胆相照。
其实当年他修的的确是无情道,只是百年前在七玄间之乱中,他修为尽毁,道心不再澄明,过往为修无情道做的种种努力都付了东流水。
可他不能告诉越招尘,他的修为毁了。他的伤势可以告诉朋友,却不可以透露给天心不二道的大弟子。
“人都是会变的。”
他想了想,用了这样一句话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