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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二更

郑县, 自入夏以来, 眼见着河口水位越来越高, 善水性的渔家下过几次水, 就言道:“这水位越来越高, 河中又似有暗流, 恐怕今年又要决堤。”

但是不去捕鱼, 却又没有饭吃,只好每日硬着头皮下水。

妇人们留在家中, 提心吊胆,每日烧香拜佛, 只求能过个安生日子,往年河口决堤, 总是要吞了不少人性命, 只求今年能够有条活路吧。

陈三嫂就是这千千万万个烧香拜佛求平安的妇人中的一个。今日风平浪静眼看着太阳大好,她男人一大早就出了门, 去河里谋生。但她总觉得眼皮子上下跳动, 有不好的预感。

她转身去了后房的柜子那儿, 那儿她供着一个神龛, 里面是各类神仙, 什么水神共工、治水的大禹、甚至还有个前几任治水有功的官员张渤, 反正有名有姓的, 只要跟水有关的,都在这儿了。

陈三嫂子两手合在胸前,夹起一串佛珠, 闭上眼睛嘴里面念念有词:

“求各路神仙保佑,让我家男人顺顺利利回来,千万保佑咱们家平平安安。”

神龛上还贴着几张道教的画儿,陈三嫂却是囫囵一通全部挂了起来,她想,一齐多拜几个神,保不准有个就灵验了呢?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多谢菩萨保佑。”

她拿出柜子旁边的一个蒲团,铺在地上,砰的一下跪了上去,虔诚的磕了几个响头。

东边磕几个,西边磕几个,保证每个神仙都磕到了。

然后她这才起身,去厨房那边做饭,家里除了她和她男人,还有一个瘫在床上的婆婆,再往下就是他们唯一的小女儿。

家里四口人,每天做饭都是一个愁字,如今田地里收成也不好,哪里来的米吃,如今每日里也就供得上家里男人吃一顿半稠不稀的粥,她们三个,吃的都是谷糠、麸皮。

她打开米缸,里面就剩下一层薄薄的米粒子,稀稀拉拉堆在缸底,她叹了口气,抓出一小把来,又想到女儿饿得都凸出来的眼睛,犹豫了一下,又择了两粒,一起放到锅里。

旁边一个大盆里,装的是半盆子糟糠,她舀出一勺,再加上两瓢子水,一起放到锅里煮,待煮的差不多了,又加了一把野菜,烂粥配上新鲜的野菜,倒也吃得香。

这是给她女儿和婆婆的,轮到她自己了,就是锅底下一点烂粥,再加点子掺着沙子的麸皮,能够饱腹就行。

她端着糠粥去往婆婆房里,掀开布帘子,女儿正在婆婆床上叽叽咕咕和她说话,看到她进来了眼睛一亮,连忙喊道:

“娘!”然后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陈三嫂手里的粥,咽了咽口水。

陈三嫂笑了一笑,嘴里却道:

“死丫头,又赖在奶奶床上偷懒,还不快起来。”

说着瞪了她一眼,被瞪的招娣立马麻溜的爬起来,扶着她奶奶坐了起来,人老了气味自然难闻,何况是瘫在床上不能活动的老人,拉屎拉尿,生痔生疮那就是更难闻了。

但是眼前床上这位显然干净得多,掀开被子,气味也没那么难闻。显然是被照顾的很好。

她头发花白,眼睛里生了白翳,牙齿也快掉光了,脸上的皮肤松松垮垮掉到下颌那堆成一堆褶皱,指甲却剪的干干净净,她张着瘪瘪的嘴,空洞的眼睛望向门口道:

“招娣她娘,我这老不死的,也没什么活头啦,这米,就不要再给我吃啦,都留给招娣,这么些年,你也辛苦了。”

陈三嫂飒爽一笑:“不打紧,娘,您就放心吃吧,锅里还有呢。”

床上的老妇人还想推拒,招娣就在一旁乖乖的看着她们,虽然很是眼馋碗里的粥,但是奶奶不吃,她也不吃。

一家子祖孙三代正是你推我据,一派和气融融的时候,突然一声石破天惊的叫声从屋外传来:

“三嫂子!三嫂子!河口决堤了!”

什,什么?

“砰”的一声,手里的碗砸落到地上,粥撒了满地,三嫂子朝门外难以置信的大喊道:

“你说什么?河口决堤?”

门外一个妇人惊慌失措的看着她道:

“河口决堤了!发了好大的水!”

三嫂子心跳都骤然停了一瞬,她觉得耳朵旁边轰隆一片,什么都要听不见了,什么叫决堤?怎么突然就决堤了?

不,她不信!她要亲自去河提边看看她男人!

三嫂子当机立断拔腿出门,柴门被她甩的哐的一响,她一路狂奔,路上到处是哀嚎,有人拉住她:

“不能往前!”

她挣开拉住她的手,只闷着头往前冲,又有人拉住她:

“不能再走了!前面全淹了!”

她不管不顾的甩开,离河提还半里远,她亲眼看见,一个滔天巨浪,静谧又可怕的,突然铺天盖地冲进了村庄。

水腥味带着血腥味一齐扑进了她的鼻腔。

突然天旋地转,她翻着白眼,面色青紫的倒在了地上。

……

待她再次转醒,已经躺在了家中那张破木板床上,招娣焦急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娘!娘!”

她动了动手指。

招娣又欣喜的喊:“娘!娘!”

她动了动嘴唇,竭力转动着眼珠,招娣的脸映入眼帘。

三嫂子虚弱的笑了笑,对招娣道:

“娘好像做了一个梦,竟然梦到发大水了。”

说着不待招娣回答,又转回眼珠,盯着头顶的茅草篷。

太阳真好,都从屋顶里漏下来了,等男人回来了,叫他再去多收点茅草,不然下雨了可怎么办?到时候淋湿了床褥,又没得睡了。

耳边招娣呜呜咽咽哭起来:

“娘,娘……”

三嫂子想,小孩子就是一会儿晴一会儿雨,不知道又是谁惹了招娣哭了,等男人回来了,再让他哄去吧。

招娣却越哭越大声,三嫂子实在忍不住了,不耐烦的吼道:

“哭什么哭!”

招娣一噎,豆大的眼泪从眼眶中汹涌而出:“娘,娘,不是做梦,是真的发大水了,爹,爹他……”

“他不见了呜呜呜……”

三嫂子胸口一窒,觉得眼睛干枯得厉害,喉咙也似乎要梗住说不出话来。

良久……

猛地,她才从喉咙里溢出一丝哀嚎。

“快,快扶我起来。”

“咱们去河堤上找你爹!”

招娣惶恐的看着她,嘴里只喊到:“娘,娘……”

陈三嫂子却用手撑起身子,说着就要爬起来。

招娣连忙用手去扶,陈三嫂子一下子体力不支压倒在招娣身上,招娣才六岁,哪里撑得住,两个人一起滚到地上。

陈三嫂子一下子磕在地上,只感觉身上都麻木了,哪里都感觉不到疼,又哪里都疼,她仰着头在地上,张着嘴一开一合,却说不出话来,只像一条案板上的鱼。

招娣又惊又惧,居然忘了哭,两包眼泪挂在眼里,又死死的憋了回去,她弱弱的喊到:“……娘?”

陈三嫂子这才眼神转到女儿身上,看着她惊恐害怕的眼神,气若游丝的说:“走,咱们去河堤。”

招娣将她扶了起来,娘俩一脚深一脚浅的走了出门,身外老偏房里传来婆婆的哭喊:“招娣,招娣!三娘!三娘!我小三子到底怎么了?怎么了啊?你们来个人告诉我啊!”

陈三嫂子充耳不闻,拐着女儿就往堤上去,招娣看了看她,不敢说话。

门外又碰到一个大娘,她大惊:“三嫂子,你怎么又起来了?刚刚看见你被人抬回来,可吓了我一跳!”

三嫂子勉强提了提嘴角,道:“没事儿,不打紧,不说了,我去找我家男人去。”

那大娘正拎着包袱,看她这样,一拍大腿道:“哎呀还去什么啊!都淹了!快走吧!这儿马上也要淹啦!招娣,快扶你娘去收拾包裹!”

招娣闻言怯怯的看了看她娘。

陈三嫂子不置一言就往前走,那大娘看了,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自家逃命去了。

还没走近河堤,陈三嫂子和招娣就听见前面吵吵嚷嚷,有人大喊:

“打死他!打死他!”

“狗贼!!”

“贪官!就是他害死了我们!”

“就是他贪赃枉法,害得河决了堤!”

“打死他!”

陈三嫂子闻言立刻来了力气,她推开招娣,急步上前,问道:“怎么了?”

有人解释道:“这个狗官就是河道幕管李竹君!”

李竹君?!

她知道!河道边人人都骂他这个贪官!他们经常下河的乡邻发现堤坝上有好几处被獾子筑了窝,被拱得稀稀疏疏,河水都溜了出去,早就上报了官府要修缮,没想到次次都是敷衍。

听闻有几次官府拨下银子,买来了白灰面和糯米,大家都看见运到堤边了,第二天却又不见了。

大家都说是李竹君悄悄运走卖了,这年头,白灰面和糯米都是精贵粮食。

乡邻们只好你出个盆子,我出个钵子,将獾子洞堵住了。

陈三嫂子家出了个结实的陶盆,那还是她的嫁妆。

陈三嫂子恨意红了眼,她捡起一块石砖,拨开人群,上去就是一砸: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你害人精!”

“害死我男人,我打死你!”

人群中的那个李竹君早就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浑身都是血,鼻青脸肿。

和陈三嫂子一样的人多的很,大家一拳一脚,生生将李竹君打断了气。

断了气犹不解恨,她拿石头狠狠地砸李竹君的手。

“让你偷米!让你偷米!我砸死你!”

血溅到陈三嫂子脸上,她疯狂的用力砸。

四周的人和她一样,或许更加愤怒,他们砸头的砸头,砍脚的砍脚,硬生生将李竹君分成了一块一块。

“给他扔到河里祭河!”

有人大喊,众人都觉得好,一块一块将他扔到了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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