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贾宝玉因史湘云和贾探春相继出嫁,心里早已堵得难以忍受。忽又听见二姐姐贾迎春去世,直觉五内摧伤、肝肠寸断,大哭一场后就病倒了。每日两三次请医诊视,直过了近一月功夫,宝玉方渐渐痊愈。
这日午间,宝玉出了怡红院,在园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只见艳阳高照,花柳依依,只是冷冷清清,不闻语声。到了紫菱洲,坐在亭子下洒了一回泪,便无精打采地往潇湘馆来。
及到了潇湘馆,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贾宝玉轻轻掀起软帘走进林黛玉的卧室,只见黛玉脸上盖着一块手帕子,正歪在炕上睡觉。宝玉不敢惊动,悄悄地退出来。正欲往回走,见紫鹃从另一间房里出来,宝玉便问道:“妹妹几时醒来?”紫鹃道:“姑娘睡了有一阵了,想快醒了吧。”宝玉正欲说话,只听得黛玉在房内问道:“谁在外面?”紫鹃忙走进屋里,笑道:“是宝二爷来了。”黛玉道:“请进来吧。”说话之间,宝玉已走进屋来,道:“妹妹睡醒了?”黛玉已坐起身来,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因吃完饭觉得有点犯困,睡一阵也就罢了。虽说天长,但睡久了晚间也易失眠。”宝玉道:“正是呢,也不可睡得太久。”
黛玉见宝玉眼睛有些红红的,便问:“你又哭了吗?”宝玉一面用手揉眼睛,一面道:“何曾哭,是刚在太阳下晃得眼睛有点痒,用手揉了的缘故。”黛玉道:“不要用手揉,过来我用手帕给你揉。”宝玉听说,忙凑近前来。黛玉拿出一方手帕细细地帮宝玉揉了一回,问道:“好点了没?”宝玉笑道:“右眼还有点痒。”黛玉便又帮宝玉揉了一会儿,宝玉笑道:“好了。”
黛玉和宝玉说了一回话,见太阳已不似刚才那般毒辣,便道:“我们去看看宝姐姐吧。自从宝姐姐搬出园去,大家就很少见面,也不知道她身上好不好?”宝玉道:“正是这话。我已有好些天没有瞧过她了。”说着,二人起身,出了园门,一起往薛姨妈家来。
宝玉和黛玉到了薛姨妈家,刚进院门,就听见里面有激烈的吵嚷声。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遂停住脚步。黛玉道:“想是薛大嫂子又在吵闹呢!”宝玉听说,皱眉道:“那我们还是不进去了吧。”黛玉点头,二人遂往回走。刚走得不远,听见身后有人叫他俩。二人停住脚步,回头见是宝钗,忙走上前来和宝钗见过。只见宝钗面有疲色,眼圈红红的。
三人相互问候毕,宝钗苦笑道:“我们家你们也是知道的,让你们见笑了。刚小丫头子说你们来了,我便出来了。”
三人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地往回走。刚走了几步,只听得里面吵骂声越来越高亢。突然有人大叫“杀人了,快来人呐,杀人了……”宝钗三人吓得忙止口细听。只听得里面一片声乱吵“杀人了”,又有人乱跑。宝钗也顾不得黛玉和宝玉,一面和宝黛二人告辞,一面忙往回走。这里黛玉和宝玉也吓得不轻,宝玉拉着黛玉忙忙地回大观园去了。
及宝钗回到院子,众人的哭喊声已是震耳欲聋。宝钗吓得浑身发冷,忙来至母亲的房间,只见母亲已经哭得瘫在炕沿上。薛姨妈一边大哭一边说:“这可如何是好!……”
宝钗忙上来扶着母亲,又问小丫头是怎么回事?那小丫头也被吓傻了,半日方语无伦次地说:“……奶奶一边吃酒一边和大爷对骂……大爷骂不过奶奶,被奶奶骂急了,从墙上拔下剑来,跑到炕沿下。奶奶一见,把一碟子鸡骨头都扬到大爷身上……又跳起来扑到炕沿边说让大爷杀,不杀不是男人。大爷拿着剑指奶奶,哪知奶奶一脚踩空……从炕沿上直跌到大爷的剑上……”宝钗一听,大脑“嗡”的一声。
不多时贾府上下都知道薛蟠把夏金桂杀死了。贾珍等人过来劝解,一面又商议该怎么处置。
这里众人正在商议,只听得院子里脚步声乱响,突然一大队人闯进屋来,原来是夏金桂娘家的人来了。当下屋里屋外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叫骂声摇天动地。那夏老太一见宝贝女儿满身血迹躺在炕上,登时哭得昏死过去了。
贾珍等见薛家又出了人命官司,少不得又得去上下打点;薛姨妈除了抹泪,早已没了主意。王夫人便忙差人去告知乃兄王子腾。彼时王子腾正为若干大事坐卧不安,那里还有心情管这事,回信只说“知道了。”
贾珍等四处忙乱,想着疏通疏通以遮过此案。哪知这夏家虽男丁不盛,却也是名门望族,族中大有人在。又因常年给王公侯爵乃至宫中进贡桂花,所以和不少权势人物相厚。今见千金被薛蟠杀死,岂会善罢甘休。告到刑部,立时把薛蟠投入大狱。及至调查会审时,又把薛蟠历来颐指气使、殴死人命的事兜出不少。到此时,贾王二府纵然有天大的能耐也救不了薛蟠了。
不到一月光景薛蟠便被坐定死刑,不日便被处斩。夏家又四处活动,撺掇和薛王家不睦的一干人参薛家身为皇商,领内府帑银,却为非作歹、作恶多端,致多有怨声。方今天子自登基以来,正大力整顿吏治整治积弊。所以奏本一上,龙颜大怒,敕令户部将薛家除名,将薛家的财产全部没收入官。
可怜薛姨妈和薛宝钗母女两个,丧子失兄,悲痛欲绝。又兼宅子、当铺、田产等等全部被没收充官,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贾政素来深以薛蟠的行至为虑,今见薛家到底因薛蟠而败落,不禁感慨善恶因果,自有定数。况近来朝中多有大事发生,贾政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故也无心去管薛家的事,只和王夫人商议腾出一处院落来,让薛姨妈一家居住。
王夫人便赶着使人收拾了一处小院,接薛姨妈一家暂且住下,又派了几个丫鬟老婆子过来服侍。薛姨妈已是有了年纪的人,那里能经得住如此打击,早已一病不起。宝钗和宝琴虽每日以泪洗面,还挣扎着烹茶端水、煎汤熬药,悉心照顾着薛姨妈。黛玉也不时过来,或服侍薛姨妈吃饭吃药,或劝慰宝钗姊妹不要过于悲痛,往往至晚间方回去。
薛蝌本是来送妹妹待聘的,今见家族遭此大祸,梅家又迟迟没有回音,更兼担心母亲痰症加重,故心中着实忧虑焦急。这日薛蝌正在房中闷坐,忽听门上人报梅翰林家有人来拜,便忙命人请进来。那人进来和薛蝌见过,又客套几句,方说明来意。原来他是受梅翰林之托前来退亲的。薛蝌一听此话,先是惊从心中起,怒向胆边生。稍一忖度,倒平静下来,只说:“先生且请先回去,待我回明家中长辈,再做定夺。不日便有回信。”那人笑道:“也好,那我改日再登门拜访,暂且告辞。”说罢徜徉而去。
这里薛蝌忙回明薛姨妈。彼时薛姨妈心力交瘁,半昏半醒,听到梅家来退亲,更是无限烦忧、无尽悲痛,只是流泪而已。薛蝌深知这门亲事已经做不得,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薛姨妈本就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更况现在心乱如麻,那里还有什么主意,也就同意了。薛蝌又悄悄问宝琴。宝琴一个女孩儿家,对这事如何能开得了口做得了主,除了暗自流泪,只说一切全凭哥哥定夺。异日梅家所托的那人又来登门,薛蝌便作准退亲。当下两人立了字据,两家再无瓜葛。
薛蝌见一波三折、诸事不顺,心中懊恼,更牵挂母亲的病情,便想带着妹妹宝琴回家去。过了些时日,薛蝌见薛姨妈身体已经渐渐好转,便禀明薛姨妈和薛宝钗,又去禀明贾府众人。不日薛蝌便拜别众亲友,带着妹妹薛宝琴回老家去了。薛姨妈本也想回老家,无奈卧病在床,起居饮食尚且费力,那里能经得住远路奔波,也就只得作罢。
且说贾母本就因几个孙女的婚姻而倍感伤神,今又见薛家遭此变故,更觉忧心,因感到精力大不如前,每每困乏倦怠。这日午饭后贾母犯困,便歪在炕上歇息。
一时贾母睡去,朦朦胧胧中好像走到了一座石桥上。只见桥下干涸,岸边也无树木。贾母四顾无人,不免心焦,便过了桥往前走。突然看见远处雕楼画栋,瑞气升腾,一派鼎盛气象,方略略安心。
贾母正想走过去,忽然一阵风起,转眼楼阁全无,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云烟。缭绕的烟云深处,隐约见一个硕大的灯笼挂在中空,其绚丽多彩、灿若云霞,洪光普照,亮彻天际。突然,那灯笼掉了下来,不知怎的就变成了一个小灯烛,烛光如豆,昏昏惨惨。
贾母正惊疑不定,又见远处影影绰绰好多人。方定睛看时,只见有一个凤冠彩衣的女子迎面走来。看不清脸面,像是贾元春的模样好像又不是,一面走一面像是在涕泣。贾母正着急得想拿出眼镜仔细瞧看,忽见又有几个身穿华冠丽服的女子从远处跑来,也看不清脸面。及赶到前面那个女子身边时,几个人凶狠地撕扯那个女子的衣服。贾母心下越发焦急,正想走过去,却见一个男人拿着长矛向着自己奔来。贾母慌得厉声呵斥:“你是谁?”
鸳鸯正守在贾母身边拿拂尘赶着小虫子,突然听到贾母梦中说话,忙轻推贾母道:“老太太,老太太。”贾母惊醒,方知是梦,半日缓了一口气,坐起身来低头细细思忖刚才梦中之景。一时忽又想起当日清虚观打醮时在神前拈的戏来,心中不禁十分悲戚。
晚间王夫人等过来伺候贾母吃饭。众人见贾母懒懒的,只当贾母身体不适,忙欲请大夫来诊视。贾母道:“我只是觉得懒怠动,有些犯困,歇息几日就好了,不必请大夫。”
一时吃完饭,贾母道:“你们都回去早点歇着吧。”又对王熙凤道:“你且留下。”王夫人等辞了贾母各自回去,不题。
凤姐见贾母表情忧虑、语气沉重,也不敢似往日说笑,只敛屏息气地在地下站着。贾母又把众丫鬟婆子也都遣出去,方把梦中的事给凤姐儿细细地说了一遍。
凤姐先只当贾母有什么重要事吩咐,自己满心里乱猜,却不想贾母突然郑重地给自己说了个奇怪的梦。正不知如何作答,忽然想起自己前儿做的那个梦来,不由得更是满腹狐疑,只是不敢让贾母看出来。便勉强堆笑说:“想是几个月以来老太太为大小事情费心劳神、思虑过度,更兼近日乏困,所以就做了这个梦。常听人说梦是反的,所以老太太的这个梦未必不是好的。老太太也不必因此忧虑,宜多多静养才是。”贾母也不再言语,只低头沉思。过了一会儿吩咐凤姐儿道:“明日打发人去找夏公公,说给太妃请安,问太妃安好。”凤姐儿连忙答应了。
凤姐儿见贾母没有别话吩咐,方告辞出来。走在路上,又细细回想贾母方才的话,越想越觉得绝非祥兆,不禁暗生恐惧。到家后胡乱洗漱一番便无精打采地倒在枕上。贾琏凑过来撩拨凤姐,见她冰冷懒殆地把自己推开,自觉无趣,便翻身自己去睡。
这里凤姐儿还细嚼贾母和自己所做的梦,忽然想起当日梦到贾蓉前妻秦氏的事来。凤姐想起当日秦氏在梦里好像曾托自己做什么事。只是事隔多年已经想不起到底是何事了。也不顾贾琏的鼾声,便在黑暗中睁着双眼,使劲回想当日秦氏给自己所说的话。凤姐儿在枕上翻来覆去,闹到四更多,也想不起到底是何事。不知什么时候,便也朦朦胧胧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凤姐尤在想着这事,对镜晨妆的时候,忽然想起秦氏恍惚说要她置买田地。凤姐儿又自在心中暗暗纳闷:她要我置买田地做什么,现在已经有十几处庄子了,还买田地?再说,现在去置买田地,恐怕老爷太太也不同意。凤姐儿满心疑虑,也没工夫再想,因记挂着昨晚贾母的吩咐,便忙打发两个管事的去找夏太监和周太监。
这里凤姐儿一日坐卧不定,等着那两个人的消息。那两人晚间方回,回禀凤姐儿说,等了一天,到处托信打探,也没有见到夏太监和周太监。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小太监,只说太妃们都迁到西北角上去了,别的一概不知。凤姐儿听了无法,呵斥那两人无用,一面又走来回明贾母,只说太妃安好,让贾母安心。
要知贾母如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 按:薛家因薛蟠而败落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另外,在那个严格将就门当户对的年代,薛宝琴因薛家败落而被退婚,也是必然的。薛宝琴作为一个近乎完美的女性,在后文中会正式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