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刘姥姥告辞王夫人等,带着板儿回家去了。
贾琏和众人送走刘姥姥和板儿祖孙两个,便过西小院来拜见贾政和王夫人。原来刘姥姥有意求巧姐儿嫁与刘板儿为妻。贾琏已经给贾赦和邢夫人说了,又过来和贾政、王夫人商议。
贾政和王夫人见王板儿知文达礼,已经长成一个结实的少年,也倒喜欢;二则刘家虽是庄户人家,现在也颇过得去。更为重要的是当日巧姐儿落难,全凭刘姥姥一家悉心照料。患难方见真情,足见刘家也是值得托付的人家了。因为这些,贾政和王夫人都道:“只要人好,靠得住就成,家业在于人创。我们都没有意见。”经过这几年的劫难,贾琏也变得成熟不少,再也不是当日那等轻浮浪荡子。见贾政和王夫人和自己想得一样,心下便同意把巧姐儿嫁给刘板儿。
不多时日,王家正式托媒人来提亲。接下来两家互换赓贴、议亲,忙忙碌碌,择了个好日子,年前贾巧姐和王板儿便成亲了。
当日贾巧姐为躲避恶舅王仁,在刘家避难时,刘姥姥一家就对巧姐儿百般怜爱。王板儿和贾巧姐一起玩耍了两年,不禁深深地暗恋巧姐儿的聪颖美丽。待到适婚年龄,想央求刘姥姥去贾家提亲,又自惭形秽,不免心中煎熬。刘姥姥深知其意,况也正合了自己的心愿,便安慰王板儿说,去试试也无妨,成了更好;万一不成,也害不着什么。于是祖孙二人便乘着送瓜果蔬菜的时机来到贾家探口声。待到贾家,犹豫再三,方敢透露这个意思,没想到贾琏居然同意了,真是喜出望外。
婚后,王板儿把贾巧姐奉若神灵,对妻子百依百顺、疼爱有加,唯恐巧姐儿受了一丁点的委屈。便是王板儿的父母,对儿媳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不让巧姐儿做一点家务,生怕累着。
后来巧姐儿自觉闲坐着也无聊,便想学些针织纺织,一来可以打发时间,二来也可补贴家用。刘姥姥见巧姐儿执意要学,就教孙媳妇纺线。自此后,王板儿农忙时务农,闲时便张罗小买卖;巧姐儿在家纺线针织。小夫妻两个男耕女织、夫唱妇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王夫人和平儿等见巧姐儿夫妻和睦、家道兴旺,皆自是欣慰。后来巧姐儿有了身孕,王夫人等更是高兴,每暇时或去探望,或把巧姐儿接过来住两日,都十分经心。快到分娩的日期,众人每日盼着好消息。
这一日早间,平儿正在收拾家务,忽见王板儿神色慌张地进来。板儿见了平儿匆匆地问安毕,带着哭腔道巧姐儿难产,情况很不好。平儿一听,吓了一大跳,忙进屋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也又急又怕,流泪道:“好不容易盼到分娩,怎么会是这样!你快去看看。让你大嫂子也和你同去。”平儿答应着,和李纨坐了车,随着板儿匆匆地赶往刘姥姥家。
李纨和平儿急急地赶到王家。进去一看,只见巧姐儿平卧在炕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头发已经湿透了,一缕一缕地散铺在炕上。平儿忙上前抚着巧姐儿的脸庞,只觉脸上满是热汗。平儿强忍着泪,轻呼:“姐儿,姐儿……”叫了数声,巧姐儿只是静静地躺着,不见回应,也不见睁开眼睛。平儿再也忍不住,不禁哭出声来。
刘姥姥和板儿的娘抚着巧姐儿大哭,几个村姑打扮的婆娘忙忙乱乱地端热水,一个稳婆手忙脚乱地还在那里忙碌。一个大夫坐在外间屋里,捻须叹息,也是束手无策。
一盆一盆被染得鲜红的热水被不断地端出去。平儿轻握着巧姐儿的手,看着眼前的情景,直觉触目惊心,直哭得气噎喉堵,只希望有奇迹出现。
那稳婆汗流浃背地又忙了一个时辰,哭道:“怕是没法了,我也是尽力了。只求大人小孩能保住一个就感谢菩萨了。”对刘姥姥和板儿的娘道:“要怎么样,要保大人还是保小孩,你们快去商量吧。”
刘姥姥和板儿的娘已经哭得无法行走,两个女人搀着出去了。一时只听得另一间屋里男女的嚎哭声、争吵声摇天动地。
这屋里平儿等人也嚎啕大哭。一时听得板儿的声音。只听板儿在门口哭道:“求求救救我娘子!只求救下我娘子……”稳婆拿抹布抹了两把汗,吩咐婆娘们端着刀剪、盘子、脸盆等。
平儿和李纨只觉心惊肉跳,那里敢看,只得抚着巧姐儿,扭过头去哭泣。那边稳婆忙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只听稳婆长叹一口气,道:“阿弥陀佛,终于完了。”平儿和李纨转过头来,只见两个个婆娘端着盘子出去了,这里几个婆娘捧着一盆热水准备清洗。
平儿等见小孩虽未保住,幸亏大人还算平安,也还算不幸中的万幸。只是巧姐儿一直昏迷不醒,气若游丝,众人也十分担心。
稳婆和几个婆娘忙乱了一两个时辰,见巧姐儿下身尤流血不止,只得命人去请大夫。一时大夫来了,见是产后出血,也束手无策。众人无法,只得用热水清洗。
当下已是二更时分,两个帮手的婆娘忙碌了一天一夜,早已筋疲力竭,也就各自去了。刘姥姥和板儿的娘早已悲伤过度,不能理事。这里只有平儿、李纨和两个王家族中的婆娘在帮着稳婆料理。
稳婆见血流不止,道:“只怕是没有取干净,这样下去断然不行。”吩咐四人道:“快准备东西,一定要赶快取干净。”李纨等四人忙去准备脸盆、盘子等物。
盘具等很快就准备好了,稳婆又开始忙碌。因此时夜幕早已降临,李纨便秉着五六根蜡烛。平儿端着刀剪等物,那两个婆娘一个扶着巧姐儿,一个端着水盆。平儿见大量殷虹的血液染红了一盆又一盆的热水,只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呼吸,就要倒下去,只得扭过头去。
稳婆忙了快一个时辰,只是找不到东西,急得满头大汗。这里稳婆正在焦急,只听得扶巧姐儿的那个婆娘惊叫:“姐儿好像不对了!”平儿等皆吓吓了一大跳,忙移灯来看。只见巧姐儿头歪在枕头的一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中一动也不动。
稳婆忙伸手至唇边,只觉巧姐儿已经没有了呼吸。忙掐人中,掐了半天也没有反应。众人皆啕嚎大哭,平儿早已哭得昏死过去了。
贾巧姐因难产而香消玉殒。王板儿、刘姥姥等皆悲痛欲绝,自不必说。
平儿是看着巧姐儿长大的,后来又带着巧姐儿避难几年,和巧姐儿真是情胜母女。今见巧姐儿离去,真是如摘心肝、肝肠寸断。直过了两三个时辰,平儿方渐渐醒过来,又大哭一场,然后和李纨商量着给家里报信。
彼时贾琏又随冷子兴出远门,尚未回来。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等皆是暮年之人,听见巧姐儿离世,都老泪纵横,不免大哭一场。忙一面写信给贾琏,一面让贾兰去凭吊。
贾琏回来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了。见了贾政、王夫人等,大家又大哭一场。唯一的孩子已然逝去,贾琏不免痛心疾首。众人都苦苦相劝,几日后方略略好些。
平儿和贾琏在一起也已有几年,只是总不见怀孕,众人都未免有些着急。
如今且说贾兰。当日首试贾兰便以案首高中,娶妻生子后贾兰更是以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为己任,时刻以功名为念,用功不辍。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贾兰果然一鼓作气,在乡试、院试、殿试中一路高中,二十出头就赐进士出身,两年后便授户部主事之职。
贾兰为官小心谨慎,大有祖宗遗风,只七八年功夫,便升至安西府知府。
后来贾兰在宗祠了里祭拜过列祖列宗,拜辞了贾政、王夫人等,择日便扶着母亲李氏,带着妻子宝琴,领着儿子贾栋去安西府上任去了。
彼时西北因天灾人祸,致盗贼纷起,赤眉绿林声势浩大。贾兰一到任,一面打击投机倒把、囤货聚奇者,以稳定粮价;一面组织官兵追剿匪盗。经过两年的治理,安西地界逐渐恢复了生产,治安也有了明显的好转。天子闻之大悦,亲自召见贾兰,赏赐帑银千两,御酒彩缎等若干,又加封贾兰为上骑校尉。
是年春天,贾兰带着家眷入京,一来受皇上恩赏,二来探亲。彼时贾赦已经去世,只有贾政、王夫人、邢夫人等住在都中。
李纨等回到贾府,贾政和王夫人等那高兴自不必说。又见李纨和薛宝琴具是凤冠霞帔,按正四品诰封大妆,更觉旧日重现,荣耀复归。
当下贾政带领贾兰等合府大小来宗祠祭奠祖宗,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宗祠和贾府一样,也是新建不久。里面按次陈列着宁国公、荣国公、贾母等的灵位。灵位前面摆放着果菜等祭品。地下正中一个大鼎内焚着玉香。两边两溜椅子,上面皆搭着崭新的狐狸皮靠背。
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等男一起女一起分开站定。献祭过祭品,贾政带领着众人跪下。贾政泣道:“列祖列宗在上。托列祖列宗的福佑,孙贾兰终得爵禄高登、出人头地。孙兰现任安西府知府之职,位列正四品,皇上又亲加封为上骑校尉。前番儿孙不肖,致家族遭难、祖宗蒙羞。今幸得祖宗庇佑,家业复兴。望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安以慰藉。”祭吧,众人回来。又摆酒设宴为李纨等接风洗尘。
当日贾府彩灯高挂,热闹非凡,人人喜庆,个个欢欣,也不能细记。
接下来一连几日又有很多官员大臣来拜,贾兰免不了要迎来送往,每日应酬不暇。
李纨因路途劳顿,又受了些风寒,回来便觉身上不大爽快,每日寻医问药。宝琴每日在旁服侍。一连过了十来日,李纨方觉好些。
贾兰本来想好不容易亲人团聚,正好共享天伦之乐。无奈身在官场,身不由己,也只得每日应酬,或去赴席,或请人吃酒,总也不得空闲。直忙了多日,掐指一算,假期已经所剩不多,于是不得不拜别贾政王夫人等,带着母亲和妻儿复上任去了。
贾兰带着母亲李纨、妻子宝琴和儿子贾栋回到安西府,为官更加勤勉。
次年秋天,边陲两部族因领地问题产生冲突,相互攻伐,戗杀了几十条人命。当地州府前去调停,又据好恶银钱而处置不公,遂致受亏的哪一方赶走州官,占领衙门。总督见事态闹大,忙派一姓胡的校尉带兵前去镇压,一面又命附近的州府做好防务。那部族早强压了一腔的怒火在内,今见官兵前来,更是怒火中烧,聚集部众并众多绿林深沟高垒,与官兵对峙。
那胡校尉心想这不过是一帮无知蛮夷、乌合之众,故也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哪知轻敌必败,不妨夜里被偷袭,胡校尉丢盔弃甲,狼狈逃到安西府。
安西府因和那州府相邻,如今是首当其冲。贾兰一面命人加强防务,一面派人向总督求援。黄总督因应付绿林匪盗,早已捉襟见肘,那里还有援兵可派,忙一面上报朝廷,一面命附近的州县派兵增援。那些州县都对绿林匪盗心有余悸,所派的不多的人马也是逡巡不前、作壁上观。
贾兰见来犯之敌势大,情势危急,生怕母亲妻儿有什不测,意欲送李纨等回都暂避。李纨道:“据说大敌当前,首在稳定军心。如今你先送我们回京,你的手下会怎么想?你只赤胆忠心、忠于职守,万不可辜负皇上的隆恩。”宝琴见婆婆如此说,也不好再说什么。
贾兰见母亲和妻子都不肯回京,也无法,只有暗下决心,决不让城池落入敌人之手。因每日秣马厉兵、加强防务。
话说那部族的几千人马并许多绿林,都早已满怀怨愤,连日攻城夺地,不日便兵临安西城下。翌日即开始攻城。
安西城里只有一千多官兵,如何能抵挡得住,鏖战到第三日,便觉力不能支。到傍晚时分便渐渐出现了防守缺口。及城门被烧毁,外面的大队人马像潮水一样涌进城里。
彼时那胡校尉早已不知去向,只有贾兰带着官兵在城头和来犯之敌激战。无奈寡不敌众,城头渐渐被敌军占领。贾兰见城池已经失守,料已不能抵挡。因心中牵挂母亲妻儿,便带着几个亲兵杀下城来,径往府衙奔去。
贾兰边打边走,才走了两条街,身边的几个亲兵已经都阵亡了。贾兰抢了一匹马,挥舞着一柄重剑直往前冲,好不容易来到府衙前。只见外面满是敌寇,守卫府衙的官兵已经死伤殆尽。再看府里,已经浓烟滚滚,火光四起。
贾兰心急如焚,纵马前来,挥剑砍翻了几个敌兵。众贼寇见一骑冲来,都呼啦啦抡刀使枪围过来。交战中那马被□□中后腿,叫着猛地立起前蹄。贾兰不妨,被掀下马来,倒在地上。众贼一见,就要来拿。贾兰捡起剑,一翻身站起来,和众贼战在一处。然究竟寡不敌众,不一会儿,贾兰便身被数十创。
贾兰偷眼看见府衙已经火光冲天,又见身边穷凶极恶的几十个敌寇,心知事已不可挽回。想到母亲妻儿恐已遇害,不禁心如刀绞、万念俱灰。
贼寇越围越多,贾兰终于招架不住,倒在血泊中。
当夜安西城里到处火光冲天,安西府衙也在大火中顷刻化作一堆瓦砾。是夜北风乍起,无论是铁血忠心,还是如水柔情,都随风远去了。
后来虽将造反的部族逐入漠北,但是天子震怒,下令处死了一批官员。贾兰虽防守不力,天子念在其忠于职守,也就不再追究。
消息传到贾府,贾政一口气没上来,不多时便没了呼吸。王夫人也一病不起,直卧床一个月才渐渐痊愈。
经历了这么多事,王夫人已经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加之耳聋眼花,更添了诸多不便。幸亏有贾琏和平儿在旁照顾,方能起居。
这日晚间,王夫人吃了些粥,对贾琏和平儿道:“你们也忙了一天,吃完饭早点去歇着吧。”贾琏和平儿答应着,服侍王夫人睡下,然后掩上门出去了。
这里王夫人睡在枕上,咳嗽了一阵,便昏昏沉沉地睡去。朦胧中王夫人感觉自己来到一间房内,里面的装饰陈设模糊不清。只见贾元春独自坐在炕上,背对着自己,正在做针线。王夫人恍惚问道:“我的儿,你怎么在这里,做针线做什么使?”只听得贾元春哭道:“娘,多年未见,您可好?也不见你给我捎个信来,想是娘已经把我忘了。”王夫人哭道:“我的儿,娘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你不要哭,娘这就带你回家去。”只听贾元春哭道:“娘好好保重吧!我已经回不去了……”王夫人听得这话不禁大哭起来。
平儿刚洗完碗筷,正和贾琏坐着说话。听见隔壁有王夫人的哭声,吓了一跳,忙和贾琏过这间屋来。二人唤醒王夫人,只见王夫人满面泪痕。平儿忙拿过毛巾为王夫人擦拭。
王夫人接过毛巾,边擦眼泪,边道:“我梦到你大姐姐了。”贾琏和平儿相视一眼,都看着王夫人。王夫人啜泣道:“我梦见你大姐姐在做针线……”哭泣一阵又道:“她说我不给她捎信,把她忘了……我说带她回来,她说已经回不来了……”说到这里,王夫人已经哭得说不下去了。
地下贾琏和平儿也哽咽难言。半日,二人劝王夫人道:“想是太太太想念大姐姐了。太太不要太难过,想来大姐姐没事。”
王夫人哭道:“自从入宫后,就难得相见。这些年越发连一点音信都没有,我如何能不想念……当年要是不送你姐姐进去该有多好……”王夫人一面哭一面说。贾琏和平儿也哭着,又劝解王夫人。
王夫人哭了许久,方被贾琏和平儿劝住。因问贾琏道:“行李准备的怎么样了?”贾琏回道:“刚我和媳妇正在说这件事。现在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再过几天就可以启程了。”王夫人点头,缓缓地道:“早点准备好。走吧!”
过了几日,邢夫人和王夫人带着贾琏、平儿等,奉着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贾代化、贾代善、贾敷、贾珍、贾珠、李纨、贾环、贾蓉、贾兰、薛宝琴、贾栋等人的灵位,扶着贾母、贾敬、贾赦、贾政、黛玉、宝钗、秦可卿等人的灵柩,踏着白茫茫雪地,回金陵原籍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 按:很多红迷都不喜欢薛宝钗,认为薛宝钗圆滑、心机重,还夺走了林黛玉心爱的人。其实我觉得薛宝钗作为和林黛玉并列第一的正钗,其在作者心目中的地位和林黛玉应该是同等的。薛宝钗和林黛玉一样,都是让人喜欢、让人同情的好女孩。
关于贾巧姐和李纨的结局,改动较大。在本书中,贾巧姐先是嫁给了板儿,后来又难产去世;李纨先是母随子贵,后来也是昙花一现。这样改动都是为了更好地诠释“薄命”这个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