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呈再次见到沈澜洲的时候, 沈澜洲正坐在桥栏上喝酒。
此时已是傍晚, 不远处的天边火烧云燃得正艳。
此时是暮春, 夜间天气也很是温暖, 凤城生活富足闲适,不少百姓会趁黄昏时出来散步。
沈澜洲坐的这座桥所处地界并不算热闹, 桥上除了沈澜洲外并无其他人, 很是安静。
但桥所对的另一头, 却是凤城最热闹的地方。
桥头所对不远处,是一大片门前燃着红灯笼的红木建筑,有穿着清凉的花娘手中摇着扇子, 倚在门前对着来往行人巧笑倩兮, 檐下暧昧昏黄的灯光将她们的眉眼晕染得愈发妩媚动人。
美人多娇, 何况是如此夜深时分,来往行走的男路人们哪怕本真的只是无意路过, 被这些美人儿用熏着浓重香料的团扇一挥, 整个人也犹如中了蛊似的脑袋一热,不管不顾地就跟着花娘们进了楼里。
接着便是一晌贪欢。
沈澜洲刚来时天色还早, 桥的对岸冷冷清清的,只有晚起的花娘一边穿衣一边慵懒地打着哈欠出现在楼前, 看到坐在对岸桥栏上的沈澜洲,便娇笑着朝他挥挥手, 妩媚的笑颜染着倦意。
沈澜洲就坐在桥栏上, 朝她们遥遥举起酒坛, 接着便继续饮酒。
酒水一坛坛见了底, 等沈澜洲喝到第六坛的时候,天色便完全暗了下去。
花楼里完全热闹了起来,欢声笑语夹杂着楼中熏染的阵阵暖香乘着夜风遥遥传来,哪怕间隔了一整片湖面,沈澜洲都能清晰地听到。
温柔乡,美人骨。
红粉塌,英雄窟。
那是世间最让人快活的地方,却也是世间最让人消沉的地方。
叶呈找到沈澜洲的时候,沈澜洲正看着对岸花楼燃起的灯火,喝他今夜的第九坛酒。
对岸热闹纷呈,此处却是夜凉如水。
玄衣的男人衣着华贵,他正面对着湖面双脚悬空坐在桥栏上,桥身白玉色泽,衬着男人的玄衣华服愈发惹眼。
他的一头墨色长发仍旧用血色玉冠好好地束着,整个人仍是从脚底板到头顶发梢的尊贵精致。
丝毫不见半分落拓。
哪怕沈澜洲此时在做的事情,是一件会让人会显得那样落寞冷凄的事情。
倚桥饮酒,放在其他普通人身上,只会让人想到“借酒消愁”“满腹愁绪”几个字。
但沈澜洲不同。
这个男人生得太过俊秀,眉眼又太过风流,举手抬足间风华自生,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能为情所困的人。
沈澜洲的模样常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为情所困了,他都不会。
他无心无情、永远清明。
可现在……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若真如此,沈澜洲此时便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吧。
叶呈看了眼桥栏下杂七杂八着滚落的一地酒坛,又抬眼看向沈澜洲。
今夜天气暖和,夜风吹来时带起阵阵暖意。
叶呈看到沈澜洲一头墨发在空中扬起,他站得近,便不可避免地因着这风闻到了沈澜洲身上的味道。
是酒味。
是草木的清香混着醇香美酒的味道。
沈澜洲的身上似乎一向是这个味道。
当初叶呈还与他在一起时,经常能闻到沈澜洲身上的这个味道。
清冽,又带着醉人的暧昧。
就像沈澜洲这个人一样,魔教教主沈澜洲永远冷心冷清,却也永远眉目风流,让人哪怕明知道他不可触及,却也心甘情愿地……为他沉迷。
犹如飞蛾扑火,明知前方思路,却也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接近的心。
而如今,沈澜洲这团让人可望不可即的“烛火”,终于也……遇上了让他不可求、求不得的东西了吗?
叶呈站在沈澜洲的身后,看着沈澜洲一坛接一坛地饮酒。
叶呈有心想出言制止,可张了嘴、话到了口边,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与沈澜洲的关系,显然不是能让沈澜洲听他安慰的。
再说了叶呈能安慰什么?
沈澜洲与苏少眠现在存在的一切问题,说到底,都不过是当初叶呈的错。
若不是当年叶呈太过贪心,用木缠果实留了沈澜洲一年……现在沈澜洲与苏少眠,想必早已双宿双栖了。
也许在现在的沈澜洲眼里,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若没有他,沈澜洲现在……怎么也不会是这般样子。
叶呈垂了垂眼。
到了嘴边的安慰的话突然就再也出不来口。
男人垂下眼睫,惯常冷心冷面的眼中竟带了丝茫然。
叶呈正垂着眸沉默着,沈澜洲却突然开口了。
男人的声音有些醉醺醺的,他坐在桥栏上怔怔地看着桥那头的花楼。
“你看对面花楼里,那么多男人去寻欢作乐,他们难道都没有爱人吗?”沈澜洲道,他抬着眼看着湖对面道,那表情却有些迷蒙,也不知道他现在知不知道站在自己身侧的人是叶呈,“不,他们一定也有。”
“那他们为什么还去?是因为他们爱人都不在意吗?他们都可以,那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沈澜洲的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实在醉得厉害了。
他说着回头看向身边的叶呈,眼神因酒醉而溃散茫然,他喃喃地道,也不知是在问谁“他为什么……要这样说我?”
玄衣男人坐在白玉栏杆上,一手提着酒坛,他身前的湖水里映着湖案两边的重重灯火,沈澜洲抬眼看向叶呈,他该是已经醉得有些神志恍惚了。男人血色的眼眸里一片醉意,醉意使得他的眼中染上了水光,水光映着湖中暗红火光,混合着在他眼中流转。
他的声音里亦染着酒意,他那样喃喃地问,抬眼看过来时眼里竟似有丝受了伤般的难过。
沈澜洲在问叶呈“他为什么要这样说我?”
叶呈却答不出来。
叶呈有心想告诉沈澜洲他这个情况与那些有了爱人后却仍去青|楼里寻欢作乐的人根本不一样。
那些人是彻头彻尾的背叛,沈澜洲却不是。
可话到嘴边,叶呈却突然又说不出来了。
因为他突然明白,现在其他人怎么看待这件事、觉得沈澜洲这是不是背叛根本不重要。
哪怕有再多的人觉得沈澜洲没有错、觉得沈澜洲也不过是个受害者,但苏少眠不这样觉得。
只要苏少眠不这样觉得,再多的人那样认为都没有意义。
因为……沈澜洲喜欢的人,一直是苏少眠。
也只有喜欢的人说的话,才能对沈澜洲造成这样大的伤害。
叶呈沉默了许久,直到看到沈澜洲喝完了手里那坛酒,又伸手去摸手边的另一坛,他才终于伸出手,按住了沈澜洲企图摸上酒坛封泥的手。
“别喝了。”叶呈轻声道,他的声音竟是沙哑异常,“沈澜洲,别喝了。”
沈澜洲扭着身抬眼去看他。
叶呈看到男人眼尾那一片嫣红,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他的眼尾。
“别喝了,沈澜洲。”叶呈看着沈澜洲。
“你……别难过了,澜洲。”叶呈终于道。
你别难过。
你别为他难过。
他一点都不值得你……为他难过。
叶呈想到那时在医庐苏少眠跟自己说的那些话。
面容清秀的男子说那些话时眼神那样冷漠而无情,那眼神里甚至是带着一丝快意的,似乎那样伤害沈澜洲对他而言是一件让他觉得愉悦的事情。
沈澜洲恍恍惚惚地看着叶呈,却是突然笑起来。
“我才不难过,我一点也不难过。”沈澜洲道,“我为什么要难过?不过一个苏少眠,他看不我……我还看不上他。”
“不与他在一起便不与他在一起,爷……才不稀罕。”沈澜洲喃喃地道。
他说着说着却是声音越来越轻,说完这句话后竟是就这样伏在叶呈肩头,半晌没了动静。
叶呈低头一看,才发现沈澜洲竟是已经睡着了。
沈澜洲眼眸紧闭,呼吸间一片酒气,显然是过度酒醉而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沈澜洲酒量极好。
叶呈现在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便见过沈澜洲喝酒的样子,沈澜洲嗜酒,且可以称得上是千杯不醉。
而现在,他却醉得这样厉害。
醉得竟就这样在自己仇敌的面前睡了过去。
到底是因为实在喝了太多,还是因为……心情激荡之下,太容易喝醉?
也许,两者皆有吧。
叶呈看了沈澜洲一眼,就着这个姿势,慢慢地抱住沈澜洲。
他将自己的脑袋靠在沈澜洲的肩膀上,男人的动作小心翼翼的,就像是生怕惊醒了什么似的。
叶呈慢慢得阖上眼睛,他伸手揽住沈澜洲的腰,就像先前他还与他在一起时的无数次一样。
“嗯,你别喜欢他了,他一点也不好。”叶呈靠在沈澜洲的肩头喃喃地道。
“他一点也不好,他不够喜欢你。”叶呈轻声地道,他阖着眼,忍住突然涌上眼眶的泪意,“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
我那样……喜欢你。
沈澜洲没有回答叶呈。
他可以喝醉了,醉得甚至听不到叶呈的这句话。
叶呈将沈澜洲带回了家。
沈澜洲如今醉成这个样子,叶呈自然不能将他就这样仍在街上,可送回沈澜洲和苏少眠暂时居住的地方,叶呈又实在不放心,便只有将他带回了自己家。
叶呈在凤城的院子坐落在一条贯穿了整个凤城的小河边。
庄园依水而建,园林错落,隐隐约约之间,竟有些“江南园林”的雏形,在园中甚至还能听到庄园外小河流过的潺潺水声。
叶呈寻来热水为沈澜洲擦脸,水汽将沈澜洲的脸色润泽得一片温润的时候,叶呈听着窗外的水声,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沈澜洲曾说过喜欢江南地区的园林,那时自己还与他说过待日后,可带他去苏州的园林里住一段时间。
没想到后来还没等自己来得及带沈澜洲去苏州,沈澜洲便发现了木缠果实的事情,苏州之旅自然是再也没了踪影。
没想到现在,虽不在苏州,这个带沈澜洲“暂住江南园林”的约定,竟也算实现了。
叶呈坐在沈澜洲的床前,脑中乱七八糟地回想着以前的事。
等他反应过来,却感觉到自己手心里的毛巾早已经冷透。
夜风从大开的窗子里吹进来,带起一阵阵凉意。
叶呈一个激灵终于清醒,忙起身去将窗子关了,又重新打了盆水端到沈澜洲床前。
叶呈将毛巾再次在脸盆中浸湿,用手试了温度觉得可以了,才撩起袖子将毛巾稍稍拧干。
叶呈拿着毛巾正想给沈澜洲擦脸,一抬眼,却正对上沈澜洲的眼睛。
沈澜洲的眼睛不知何时竟已经睁开,然而他仿佛仍未清醒,叶呈看到他的眼里仍旧是一片迷蒙。
沈澜洲迷迷茫茫地睁着眼朝着四周看了会,又抬眼看向叶呈。
他醉得厉害,叶呈看到他睁着眼睛,看着自己辨认了许久。
许久后,沈澜洲才像是终于认出了他。
“少眠……”沈澜洲笑起来,他伸手搂住叶呈,身子却软绵绵的,“少眠……”
他喃喃地唤他,语气因含着酒气而显得有些温软。
沈澜洲唤了苏少眠许久,他软软地靠在叶呈肩头,却显然是在用力地抱住他,像是担心对方会推开自己似的。
叶呈楞了一下,却听到沈澜洲突然在自己耳边道。
“少眠,你别不要我,好不好?”沈澜洲呢喃地道,“你别不要我……”
他那样轻声而固执地仿佛说着这句话。
语气里甚至有丝脆弱。
分明一个时辰之前,这个男人还坐在桥头,手里提着酒,故作毫不在意地道“他不喜欢就不喜欢,爷才不在意”。
而现在,不过一个时辰,这个男人却醉醺醺地用那样示弱的语气,反复呢喃地恳求着让苏少眠不要离开自己。
分明已经关了窗,叶呈却仿佛仍突然听到了窗外愈发凛冽的风声。
夜风那样凛冽,直吹得人心都不禁寒冷一片。
叶呈慢慢闭上眼,伸手回抱住沈澜洲。
他抱了沈澜洲许久,直到沈澜洲已经受不住醉意再次睡了过去,他才突然开口。
叶呈蹭蹭沈澜洲的头发,呢喃“可是沈澜洲……我也是真的喜欢你。”
话音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