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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九十章

接连的快马踏过瀚海府的长街, 不断送来各处最新的消息。

时已入夜,又有人入了都护府。

伏廷习惯性地浅眠, 忽的睁开了眼睛。

看了眼身侧, 栖迟脸朝着他, 还在睡着,只是睡得不太好,床前一盏灯火照着她的脸, 即使睡着了, 她的眉心也仍微微地蹙着。

他拿手指按上去揉了一下,见她眉目舒展了一些, 才下了床, 拎了外衫在身上一披, 走出门去。

刚出后院, 迎面已有人快步而来。

贴身近卫领着个黑衣斥候匆匆过来, 见到伏廷,开口便道“大都护,出事了, 单于都护府动兵马了。”

对他们而言,都中的事都太过遥远, 附近的都护府动了兵马这类的事才是头等大事。

伏廷看向斥候,对方已扑通跪了下来,急切地禀报了一番——

单于都护府忽就有了动静, 大队兵马离开了地界, 所往似是都中方向。

曹玉林带的监视的人险些要被发现, 多亏及时隐去了暗处,这才没有暴露。

“多亏曹将军反应机警。”斥候低声禀告说。

“现在如何?”伏廷问。

“曹将军领了少数人马一路追踪而去了。”

伏廷眉心皱了一下,松开,到了动兵的这一步,便说明那股势力有了动作了。

“传令军中,留心边境,小心突厥。”

“是。”近卫与斥候迅速退去。

伏廷正要回去,一转身就看见了站在那里的身影,身披衫裙,窈窕如柳地倚在柱旁,脸朝着他的方向,夜风吹着,半明半暗间,她眉眼轻魅。

他走过去“被我吵醒了?”

栖迟摇头“本就睡不好。”他不在,她更睡不好,一会儿功夫就醒了。

她看了眼近卫和斥候离去的方向,想起了刚听见的话“你觉得突厥会有动作?”

伏廷说“既然这头有了动静,要防着他们里应外合。”

栖迟想着他刚才下令迅速果决,心里回味了一下,猜他是早就料到这一层了“皇长子刚没了,单于都护府紧随其后就有了动静,倒像是掐好的时机。”

伏廷手在她肩上一扣,带到身旁,揽着她往回走,明白她意思,她是想说那势力或许就与皇长子有关。

确实,圣人有心传位幺子,身为皇长子多年受打压,若说没有半点不甘不大可能,否则又岂会有殿上血溅三尺的事发生。

以圣人心机,那场盛怒逼问,到底有多少是出于怀疑长子迫害幺子,还是出于更深的缘由,都很难说。

不过皇长子毕竟久居深宫,若无他人联结,很难与突厥勾搭上,所以这股势力必然有其他人,那才是与突厥真正走动的祸害,不然此时单于都护府再动作又有何意义。

“我只觉得此人并不高明,”他说“否则就不会叫圣人有所察觉。”

这些他都早已想过了。

到了房门口,伏廷站定了,低头说“我要出去一趟。”

到这一步,他得即刻去做安排了。

脚刚一动,栖迟忽然攀住了他的胳膊,她近来常会有这动作,他身形高大,只要攀着他,便好似分外心安。

伏廷看着她搭在臂弯里的两只手,顺势按住,将她推进门里“怎么?”

栖迟看着他脸说“其实我原本安排商队私运了生铁冶兵。”

伏廷黑漆漆的眼一动,没想到她会忽然说这个。

“但我一直压着没动。”

那是自然,若是动了,一入北地,他少不了要知道。

“你想说什么?”

栖迟轻轻说“因为我知道一旦动了刀兵,哪怕是出于自保,也没有回头路了。”

伏廷听出了弦外之音,嘴角提一下,点头“我明白。”

她垂眼,攀他的手指轻轻抹过他臂弯衣袖的褶皱,又抬起眼来看着他“不过无妨,没有回头路的路,我也会随你一起走。”

他只听见了她的决心,握了她的手指,有一会儿才放开说“等我回来。”

北地一片风平浪静的时候,军中却已是数日的彻夜灯火不熄。

因为伏廷入了营。

天刚蒙蒙亮,一队人马疾奔回了营。

曹玉林从马上下来,风尘仆仆地走入中军大帐,向帐中立着的人抱拳“三哥,单于都护府果然往都中方向去了,一路没有暴露兵马身份,扬言是率队入都为皇子奔丧,现在都停在了邕州地界。”

伏廷眼霍然扫来“邕州?”

“是。”曹玉林脸色认真,加重了语气“千真万确。”

伏廷蓦地冷笑一声“就凭他?”

曹玉林停顿一瞬,一张脸木木的没什么表情“凭他不行,始作俑者,必然还是阿史那坚。”

说出这个名字时,她的声音也是木的,忽然朝帐门看了一眼,闭了嘴。

罗小义从帐外小跑着冲了进来,脚下还没站稳就道“三哥,光王府真出事了!”

伏廷面沉如水“说。”

“邕王派人去光王府查探世子病情,口口声声说是奉圣人命令,却无圣旨,被你安排的人手拦住了。”他看了眼曹玉林,接着说“据说临走放了话,要回都去向圣人告状。”

伏廷冷脸不语,连患了瘟疫都不能放心,就如此急着将李砚除去。

他转头看向悬着的地图,目光从单于都护府的位置扫向邕州,又扫到长安,心里透亮。

就在此时,又是两匹快马驰入了营地。

自都中传信而来的斥候入帐来报圣人因连受刺激而病倒,近来朝中人心不稳,已开始催立皇储。

而以他快马加鞭赶回报信的这些时日来算,圣人大概就快要有决断了。

伏廷眉目沉冷地走动了两步。

几个消息撞在一起送过来,到底怎么一回事,已经昭然若揭。

邕王,竟然是邕王。

他看一眼曹玉林“将因由写入奏折,递送入宫。”说着又看一眼罗小义,“派人去仆固部一趟。”

罗小义还没来得及问明白缘由,就见他已朝外走去,赫然一声令下“点兵!”

他悚然一惊,忙追出帐去。

仆固部里,李砚刚走出胡帐,就见到一队人马自远处风驰电掣般飞奔而至,看样子是彻夜不休赶来的,马是新换过的样子,人却是劳碌不堪。

一时间部中其他人都被吸引了出来。

仆固辛云扶着仆固京的胳膊从中间的胡帐里走出来观望。

李砚已提着衣摆快步朝着草场那头走去。

至跟前,马上的人翻身下来,向他抱拳见礼“奉大都护令来向世子传讯。”

李砚见是姑父身边的近卫,立即打足了精神,甚至算得上全神戒备“请说。”

近卫道“大都护有言在先,请世子知悉如今情形,而后再自行作决断。”

李砚愈发觉得事情严重,郑重地点了点头。

都护府。

栖迟坐在房中,缓缓揪起了手中的信函。

新露新送至的信中提到了光王府上出的事,晚了好几日。

如她所料,储位的事波及到了李砚;却又出乎意料,下手的却不是圣人,而是邕王。

这种时候他这么做,无非是确认李砚是否还有威胁,可见他是急着要让李砚出事,甚至是没命,那便是为了皇位了。

毕竟李砚的背后还有伏廷。

就凭他?

栖迟满心都是嘲讽,以邕王为人,且不说无才无德,还没做上帝王就已如此嚣张行事,又与光王府有前怨,甚至与安北都护府也有嫌隙,若真做了帝王,岂非第一个就拿他们开刀?到时候损害了谁,又便宜了谁?

这种小人,做藩王已是奢侈,竟还妄想做帝王?

但转念一想,在已被圣人疏远的情形下,又有先前散播他的不利之言,都还能再度接近圣人,他是背后有支撑不成。

外面分明有着明晃晃的日头,却又寒风四起,风中忽而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栖迟立即收敛心神,起身提了裙角朝房门外走去。

一出门,果然看见了多日未见的伏廷。

他军服臂上绑了皮护,腰后负刀,一脸整肃的表情,看到她眼神一动,脸颊不再绷着,脚下快了些。

栖迟看着他到了跟前,这身装束叫她觉出了些异常,连语气也慎重起来“是不是因为立储的事?”

伏廷原本还在想怎么开口,但她比他想得要敏锐得多,点头说“是。”

栖迟心里一紧,他这模样,只说明是又有变化了。

后院外忽有齐整划一的步伐声踏过,她站在廊边看了一眼,这声音已听到不陌生,是行军的脚步声。

她看着伏廷“这是做什么?”

院外陡然插入一道声音“大都护,急报!”

伏廷看了看她“先等着。”

栖迟目送着他转身去了院外,心里忽而生出浓重的不安。

……

从后院外至都护府大门,整个府上前院多了数倍的将士。

伏廷走至前院,曹玉林黑衣飒飒地立在院中。

她刚从大门口方向而来,带来的是最新的消息“三哥的奏折被拦了,圣人卧榻,已至耳目闭塞,连单于都护府的人马已快至洛阳也顾不上。”说到此处,她黝黑的脸上一片生冷,“有他们出面支持,如今又宗亲藩王凋敝,两位皇子也没留下后人,圣人似被说动了,以血缘亲近为由,大概是真准备立邕王了。”

伏廷面无表情,唯有眼寒如冰,手在刀柄上一握“小义!”

罗小义闻声而至,风一般地跑过来。

伏廷下令“按计划办。”

计划是在军中他点兵时就安排好的。

共点了两支精兵,一支由罗小义率领,再领数位副将协同,去边境防范突厥;另一支则由他亲自率领,随时出发。

罗小义身上连甲胄都穿好了,但左思右想,还是凑近他耳边说了句“三哥,各大都护府从来都对皇权纷争绕着走的,单于都护府那是自己要趟这浑水,咱们真要走这一步吗?”

伏廷冷声说“照办。”

罗小义一听他口气,当即正色抱拳,临走前扫了眼曹玉林,忽而又朝伏廷身后看去,曹玉林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伏廷转过身,栖迟已经站在他身后。

他一言不发地抬了下手。

罗小义匆匆离去,曹玉林往外回避,周围将士也全都退出了府外,顷刻间前院中人走得干干净净。

栖迟眼神定定地落在他身上“你这是打算阻止圣人立邕王?”

伏廷手指紧扣着刀柄,抿了下唇,颔首“我不会让他坐上那个位子。”

栖迟看了眼他紧握的刀,觉得先前所言已成现实,眉心细细地蹙起来,大概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可圣人若执意立他呢?”

虽然邕王无才无德,但他的确与圣人血缘亲厚,万一圣人铁了心就是要立他呢?

她眼光来回动了动,似已明了“你难道……”

“对。”伏廷看着她“李氏宗亲不是只剩他邕王一家。”

他忽然转头看了一眼。

栖迟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李砚自大门口方向走来,一身胡衣,半散发辫,若非肤白,乍一眼看就是个胡人少年。

她缓缓看向伏廷,说不出话来。

李砚走到她面前“姑姑,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近卫将前因后果已与他说明,让他自行决断,他当日便随近卫赶去了军营。

“姑姑,你往好处想想,”李砚怕她担心,找着措辞安慰“只当……只当我们有机会为父王报仇了,也有机会拿回爵位了,还不止,不是吗?”

栖迟脸上神情变幻,许久才说“你可明白其中风险?”

“明白,”李砚握着拳道“姑父早已言明,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她抿住唇,眼睫轻轻颤了颤。

伏廷伸手在李砚肩上一按,朝他递了个眼色。

李砚会意,看了看栖迟,合上唇,往府门走去。

他回过头说“你放心,我都已安排好了。”

栖迟忽然想起什么,看过去“你安排的就是这些人马?”

伏廷看她的眼神沉定“我走后你就待在府上,倘若有失,就说你是被我挟持的,对此并不知情,能拖延一刻是一刻。”

“你说什么?”栖迟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伏廷嘴一抿,接着说“然后你就按照事先为李砚准备的路线带着占儿离开,此后就让占儿随你姓。若有不测,我也会及时安排李砚去与你会合。”

栖迟胸口起伏“你这样与我当初有何分别!”

伏廷腮边咬紧,侧过身“这只是权宜之计,我没打算撇开你们,但这事我不得不做。”

栖迟看着他的模样,感觉他随时就会走,走后会有各种难测的风险,心中似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陡然冲上去,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不,你不能去。天家从未对我公平,你就是天家给我唯一的公平。我什么都不要了,你不能去,阿砚也别去……”

伏廷按着她的手,觉得她手在微微的抖,手指发凉,从未见过她这样,就连她自己要去涉险时也从未这样过。

他牙关咬紧,终是狠心拿了下来“这不只是为了你,也不只是为了李砚,单于都护府支持了邕王,我绝不能让一个跟突厥勾结的人上位。”

栖迟怔住,脸色发白地看着他。

邕王的背后居然是突厥……

曹玉林说得对,这样的计划绝不是邕王能谋划出来的,一定是阿史那坚。

不管他们是如何勾结上的,邕王在其中又充当了怎样一颗棋子,突厥都必会要求回报。

回报在哪里,伏廷最清楚。

罗小义说这是皇权纷争,实际上早已不是什么皇权纷争。

“圣人最好别立邕王,否则我只能兵谏,扶立李砚。”他松开她的手,大步走向府门。

栖迟追了上去,到了门口,他已下令合上府门。

刚要迈脚出门,曹玉林进来,挡住了她“嫂嫂恕罪,这是军令。”

栖迟视线穿过包围严密的人马,落在他的背影上“伏廷,你敢关我……”

伏廷忍着没有回头,翻身上马“关府!”

府门在眼前轰然合上,外面马蹄远去。

四下归寂,只余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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