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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韵清的病情远远超出了马天目的想象。他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看着她憔悴、木讷、略显呆滞的脸,马天目痛彻心扉。这还是那个与自己共患过生死的江韵清吗?还是那个倔强、温柔,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妻子吗?离散经年,他虽能接受她是一位病人——但不能让他接受的是,江韵清在他眼里的那种陌生感;以及江韵清对他不熟不识,完全把他当做陌生人的表现——每次去靖园新村,她都会露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唯恐被他带走。
即便和陌生人接触,二姐也从来没有这么排斥过,怎么单独对你,会表现的这么强烈?
江竺清说。而带江韵清去看医生时,她也向医生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那个时候,马天目自然在场。医生的解释,让马天目听来极为震惊。医生是这样说的:她之所以成为病人,是因抵挡不了来自亲人的刺激。所以会在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有一种抵触心理。以前越是亲近,这种反应便会越发强烈。
他刺激过她。是的,在武汉,她便在精神方面有过这种种异常的表现,只是没有如此严重。他虽知她其后的一些经历,却并不十分了解。直到从江竺清嘴里,断断续续听到这些年来,她所历经的坎坷,特别是那个现在不知所终,同别人生下来的孩子时,他变得沉默下来。
他曾想象过那个同他有着相同身份的男人。虽不嫉恨,却在此刻,同他有了一次荒唐的比对。他想:如果那个男人没有被“杀头”,此刻来昆明,江韵清会认得他吗?会像对待自己这样,心怀恐惧如临大敌吗?为此他的心情变得极为消沉。感叹着这些年来,命运竟是如此将人捉弄。使两个最为亲近的人,转瞬间成为了一对陌生人。
他将这种情绪同张秉昌抱怨过。
张秉昌是他向组织汇报江韵清的情况,于天津滞留,等待消息期间认识的。他曾是第六十军一八四师的师长。或因身份的过渡,他干练的军人仪态略有褪减,最初看上去,完全给人一个儒雅读书人的印象。因是云南籍身份,他在参加完长春起义之后,递交了一份辞呈。经组织接洽,他们二人结伴而行。或因旅途的寂寞,在来云南的一路上,张秉昌向他讲述了自己申请回乡的理由——他厌倦了战事,无数人的牺牲,使他越发强烈感到,老家曲靖那上百亩烟田的安逸和可贵。我本不想再做同战事有关的任何事情了,你不知道,呆在烟田里那种惬意的感受,特别是清晨和黄昏,吸一口气,那种烟叶的味道会把你醉死……张秉昌如此迷醉地讲着,并眯起他细长的眼睛。又用略带戏谑的云南口音说下去:但天不遂愿呐,他们虽将我的申请批下来,却让我路过天津,找相关领导谈了一次话。让我回到云南之后,利用以前的身份,找卢汉好好谈谈,把六十军起义后受到优待的情况,现身说法讲给他听。
这很简单,马天目说,做完这件事,你大可回你的曲靖老家,去耕种你的烟田啊。
会那么简单吗?张秉昌眨眨眼睛,调侃一笑,但愿吧……那么你呢?找到妻子,你会很快离开云南吗?
现在,马天目回想起自己当初的回答,显得多么简单和轻松。他对张秉昌说,昆明我虽没有来过,知道它四季如春,但和我们内地比起来,实在没什么可留恋的。就像你非要从东北回云南一样,我会带上我的妻子,尽快回老家去的。
真是天不遂愿。在云南举目无亲的马天目,只能再次去找张秉昌。他料想张秉昌即便有回曲靖老家的打算,也不会这么快离开昆明。他按以前留下的地址去找。却被张秉昌派一辆车,接到昆明保安团团部。此时张秉昌,已成了保安团的一名副团长。他再次成为了一名军人。
关于身份的变更,两人之间有过一番调侃般的对谈。张秉昌苦笑着告诉马天目,他见到卢汉主席,叙旧言谈间便完成了从北方领受的任务。卢主席很欣慰,问起他以后的打算,极力挽留他在保安团做事……看着马天目狡黠的目光,张秉昌压低声音,异常严肃地说,你别笑我,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云南局势现在非常复杂。卢汉虽早有“起义”之心,却摇摆不定。是常年统霸一方的积习在作怪。他虽能认清形势,知道国民党大势已去,却对共产党的政策不甚了解,一直举棋不定。这种关键时候,就看哪一方把工作做足。我之所以决定留下来,是不想看炮火撕破城池。如果能顺利“起义”,便能使这一方水土免遭涂炭。昆明城里,毕竟有我好几家亲戚啊。
马天目听了,神情变得肃穆起来。
张秉昌问他:你呢,你怎么样?看你这样子,显然很不顺利啊!
马天目的神情又变得沮丧起来,将郁结在心里的情绪对张秉昌道出。
你想放弃她吗?张秉昌惊讶地问。
怎么会!马天目说,我只是接受不了,她竟然认不得我。
这也不奇怪,张秉昌说,我曾遇到过一个同样的病人,对外人还好,对自己的亲人却一概不认。这种病必是有心结的,只有打开他的心结,病说好便会好的……说到这儿,张秉昌去外面接一个电话。
后来呢,后来那病人好了吗?还未等张秉昌坐定,马天目便迫不及待地问。
自然好了。有他家人悉心照顾,有天就跟梦醒一样,睁眼便谁都认识了……我劝你呀,就别急着离开云南了,好好陪她一段时间,你可以把她接到我这儿来。她若不愿意,你就让她暂时住在亲戚家,多跑几趟,好好陪她。
经张秉昌一番劝说,马天目便有了在昆明小住一段时间的打算。在张秉昌的帮助下,他在离靖园新村很近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每天早晚回去休息,其他时间如无变更,便上下班一样,按时跑到江竺清家里,对江韵清施予他的照顾。
唐贤平从上海回来了。
虽疲惫,虽有很多重要的事等他去办,他还是要尽地主之谊,设家宴款待一番这位远道而来的亲戚。他暂无心思对马天目的身份做进一步的调查,但知晓他和保安团一位副团长关系颇为亲密之后,还是有些惊讶。自此更不会产生轻易“动”他的打算。他在重庆的生意关系,虽暴露出多重疑点,因抓不到任何把柄,也就暂时失去了“讨伐”他的动力。
这天的家宴上,两杯酒下肚,唐贤平的情绪竟全然倾注于马天目一方。他提出让马天目带走江韵清的设想。说这样一番话,除有自己的打算,实际上他也在设身处地为马天木着想。他说如江韵清愿意,大可一辈子住在自己家里,他是决不会嫌弃的。但是——他说到了但是,既然江竺清这么百般照顾,也不能使江韵清的病情有所好转,真不如让马天目接走。别人照顾的再周到,也不如夫妻间晚上贴心贴肺说一席话。
话说的在理。从妻子和母亲的神情上,唐贤平也能看出她们对这一提议的认可。
你看不出二姐不愿意吗?强行把她接走,只会让她的病越发厉害!江竺清白他一眼。又看了看马天目。
马天目有些惶惑的样子。他当然愿意接走江韵清,即便回不了老家,就暂住在他临时租来的房子里也好。夫妻二人安安稳稳过上一段,说不定江韵清的病就会慢慢好起来呢。可看她这些日子以来的表现,见了他的面,便像受了惊吓的孩子,寸步不离跟在江竺清身后,唯恐他对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强行带走,若刺激到她,会不会让她病情加重?这真是不得不考虑的大问题。
对于这种夫妻间不能团聚的窘境,母亲也有些着急。此刻她侧着头,看着江韵清,眉眼间显得更为和善,问:韵清啊,你跟马天目去住,那里离家也不远,想我们了就过来看看;不想走,就在这儿住上一晚,你看成不成啊?
江韵清安静地吃着东西。她坐在江竺清右侧,左手是唐贤平的儿子。直到老太太问完话,被她六岁的外甥捅了一下,这才有所反应。见一桌子人都在看她,忽地放下筷子,犯了错似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江竺清隔着碗碟,将自己的手握在江韵清的手背上,试图给予她些安慰。再次重复了一番婆婆刚才的话,问:跟我二姐夫走,你愿不愿意呀?
江韵清朝餐桌对面看了一眼。厌恶的目光不知投给了马天目,还是唐贤平。忽然一挥手,想摆脱江竺清的纠缠,却将一只盘子扫落桌下。
随着瓷盘清脆的碎裂声,江韵清的身体抖了一下。随即弯下腰身,用手胡乱抓着脚下的碎瓷片,仿佛纠错般掩饰着自己的错误。江竺清想帮她,未及弯腰,便见江韵清站起身,悬空举着右手。右手中指的指尖处,挂着一丝布缕样的殷红。她的手指被割破了。随着中指的竖起,鲜血藤蔓一样在指间缠绕,又像一条摇头摆尾的蛇,一直朝袖口爬去。
江韵清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她用延续下来的哭泣表达着她的愤怒与恐惧。老太太抱着她,哄孩子般说,喔,好了好了,我们韵清哪儿也不去,一辈子就呆在干娘身边。看谁敢把我们接走。
一场其乐融融的家宴,就这样不欢而散。当佣人在一旁收拾碗碟时,唐贤平隔着餐桌,对垂头丧气的马天目说,看来,你想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也难遂人愿哪。最近,没做点别的生意?这么消停的呆着,也不是你老同学的性格呀!
马天目听出他话里有话,不想同他纠缠。懒散答道:这昆明城里,我目不识丁,有什么生意好做!还望你搭桥铺路,多做引荐……只是,马天目摊摊手,只是这个样子,赚再多的钱,有用吗?
江韵清的病情有了明显变化。当然是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第二天马天目再来。一见到他,江韵清的情绪便显得尤为激动。她发出了尖利的叫声。她的叫声甚而引起住在楼下的工作人员警觉,以为发生了什么不测。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来,险些做出拔枪动作。见尖叫因马天目引起,不屑地瞟他一眼,又疲沓走下楼去。
江韵清异常的举动,让马天目自己都开始觉得无趣。在江竺清有些厌烦的劝说下,马天目再不敢去靖园新村了。不去靖园新村,整天呆在只有一个人的房间,又有什么意思?这也与他当初来昆明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因无聊,他专程去张秉昌的团部消愁解闷。张秉昌留他吃午饭。席间劝酒,马天目见是米酒,借酒浇愁,也斗胆喝了一碗。不想云南米酒后劲更足。回到住处,一直睡了一个下午。等江竺清上门,仍昏头昏脑未曾醒转过来。
江竺清坐在一把椅子上,好半天没有说话,脸上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见马天目昏头呆脑,再难于启齿的话,也只能径直道出来。
江竺清说,她和婆婆以及孩子,过几天便乘飞机去了。之所以走得这么急,是因唐贤平催得紧。江竺清嘀咕道:我要贤平同我们一块走,可因工作需要,他却暂时不能离开……说到这儿,江竺清把唐贤平的嘱咐全然忘记,连夫妻间的私房话也倒豆子般讲了出来。毛人凤早就有令,让贤平死守云南。即便共产党打过来,也不准擅自离开。他说已向国防部,替贤平申请了一份云南游击司令的委任状,只要云南失守,贤平便要拉上队伍,去深山老林打游击……江竺清讲到这里,幡然醒悟,叫了一声:姐夫,我刚才所讲,你可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说呀……
马天目庄重点头,并不说话。
江竺清忽闪着眼睛,侧头窥视马天目一眼,问:姐夫,我听贤平说,你以前是共产党,让我防备着你点……我刚才所讲的这番话,你真的保证不讲出去吗?
马天目说,随他怎么说好了,我们是亲戚,有损亲戚间的事,你觉得我会同外人讲吗?
江竺清说,那就好!我们这一去,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二姐有病,我们再怎样惦记,也不能带她走。我和婆婆商量,还是要你把二姐接过来……
马天目叹口气,说,这些日子,多亏你们费心。
江竺清说,费心是应该的。只是担心我们走了,二姐是不是跟你住得惯。她的病情会不会加重?不管怎样,也只能暂时委屈着她。我想叮嘱你的是,以后带二姐好好过日子,别再搞些打打杀杀的事了。昨天晚上,我也对贤平这么说过。
江竺清一番话,让马天目沉默半晌。开口问道:我现在就把你二姐接过来好吗?如果她实在不适应,就带她去医院,在医院住一段时间。
江竺清一笑,说,你着什么急呀!先缓两天,最近飞机票紧张。等搞到机票,日子定下来再说。
接下来,马天目几乎天天去靖园新村。发现江韵清对他的态度,无形中有了很大改变。听过江竺清的一番解释,方才明白——原来江竺清已将他们准备去的事,对江韵清讲过几次。婆婆也私下里对她讲,算是事先提个醒。她虽脑子糊涂,心里还是明白的很,所以这几天安分了许多。
我现在就把她接走算了,马天目说。
江竺清瞪他一眼:你着什么急!你想和她亲近,我们还没亲热够!反正你们两口子以后时间多的是。
她怎么没在,去哪儿了?
一准又去“四季香”花店了,有事没事,她都爱去那里坐坐。
我去找她。马天目说着,转身准备下楼。
江竺清劝他:你还是别去。这几天她情绪刚刚稳定,在外面见了你,说不定又控制不住。她一个人出去,你也不必担心。她对那家花店熟着呢!过会儿不回来,我就让佣人去接她。
马天目嘴里应着,却仍是顺脚拐到那家花店。
站在马路对面,隔着玻璃,见江韵清果然坐在花店内。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江韵清此时的神态,显得无比正常。正在和人交谈着什么。只是从他所处角度,看不到与她对话者的模样。
第二天,马天目又去靖园新村。见江竺清正在收拾东西,知道启程日子已定。不等他开口,江竺清便告诉他:机票已拿到手,准备明天早上登机。你不来,还想派人去找你呢!看来,不是今天晚上,就是明天一早,二姐就归你所属了。
对于离别,马天目无从表示。心里却有些感伤。顾盼左右,问:你二姐呢?
江竺清说,刚才还见她了呀,会不会在我婆婆房间。
马天目楼上楼下找个遍,不见江韵清影踪。再去向江竺清打问。江竺清随口答道:准是又去了“四季香”花店,你去那里找她吧。
江韵清爱花。这是马天目所知道的。对于往日事物的沉溺,想不清是因记忆的指引,还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暗示。或许只有“花”这样一种东西,才会在江韵清混乱的思维里,点起一束灯盏,投下恬淡静谧的影子?这样想着,马天目已移步至“四季香”花店门前。他没有片刻犹豫,脚步急迫地走了进去。
迎门处是隔开的一个小间。狭小空间被各色鲜花填满。门口留出一张茶几的位置,却连四面墙上也吊着几盆绿色的藤萝植物。一个老头坐在茶几后,正埋头打瞌睡。茶几上放一壶茶,一本线装书,还有一只残腿的花镜,被一根脏兮兮的绳子代替。想必是老头看书喝茶,打起了瞌睡。就连马天目走入,也未让他惊觉。
花房很静。马天目顺鲜花摆出的狭窄甬道走入里间,探头一看,不禁被偌大空间惊得目瞪口呆。一人多高的花架,设置出一个姹紫嫣红的迷宫。就连支撑屋梁的柱子上,也错落悬吊着精致的花盆。他不知江韵清此刻在不在这里?在的话,又会呆在哪一个位置?他唯恐惊吓到她,放缓脚步,先是依照前几天所见,慢慢走到面北的窗前。见那里放两张凳子,却不见人影。顺花架的空隙寻看,但花架摆放的秩序并不井然,有一些是竖排摆放,有一些却做了横向隔断。在短暂的悄然无声的寻找中,马天目总会察觉到这穹顶高大的花房内,并非仅他一人。倏忽间会感到一个身影,与他的视线交错而过。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以及轻微的脚步……直到将寻找的范围缩小,走到南面靠窗的位子时,他已将整个花房寻遍。不知是由于窗口打入的阳光强烈,还是鲜花的渲染与反射作用,马天目感到一阵目眩神迷。直到一个光线中蓬勃的身影,忽地扑到他的面前,令他猝不及防,甚而发出一声喜出望外的惊叫。
是江韵清。
此刻让马天目感到喜出望外的,不仅是江韵清的出现,而是她此时的态度。
她只是略有踌躇,便几乎是迫不及待,甚而近乎疯癫地用手抓住他衣服的前襟,嘴里急迫说道:
走,带我走,带我去你那里……
他惊愕地看着她。起初看她慌乱的神色,以为正在被某种危险胁迫。遂朝周围看了一眼。却很快意识到,那威胁不会来自于旁人,而只能是自己。但听她说话的语气——她是压低了声音说话的,似乎唯恐旁人听到——应是极为清醒,甚而有所警觉。这才舒心地笑了,张开双臂,将江韵清趋近的身体环住,无限怜惜,又无比欣慰地说道:你醒了?认出我了!
江韵清顺应了他的拥抱,却并未迎合他的话。依旧有些焦急地对他说:
带我去你那里,我有重要的事对你讲。
马天目愣住了。呆呆看着伏在怀里的江韵清。立马意识到,她或许原本就是一个正常的人。此刻她表述清晰,话里有明确所指,似乎对他暗示着什么——却哪里是一个精神病人的表现。
江韵清明白他的心情,不做解释,只是更紧地将他抱着。仰着头,近乎耳语般说道:什么也不要问,等到了你的住处,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拖了她,急速朝花店外走。
行至门口。脚步声将正在瞌睡的老头惊醒。他先是有些愣怔,看着走出门外的两个人。继而蹙起眉头,追出来,高声问:你是谁?想把她带到哪儿去?
听不到那高个男子的回答。他甚至头也不转,只是有些厌烦地冲他摆手。直到那个常来的疯女人在他的拉扯下,回头冲他歉意一笑,老头这才有些释然。嘀咕一句,重新坐回到茶几旁。
马天目脚步踉跄,甚而有些头昏脑涨。他近乎被一种莫名的东西摧垮。昆明秋日的阳光、街道两旁开花的树木、斑驳的老房子,以及街上走着的行人以及车辆,无不释放着摧垮他的那种物质。他丧失了往日里耳聪目明的感觉,只拼死拖着江韵清。感到江韵清抓着他的那只手,抓得越来越紧,唯恐走失一样。他被动地将那只温热的手握住,甚而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全然不顾江韵清根本赶不上他的步调,渐渐走得气喘吁吁起来。如果通往住处的那段路程过长,真不知这溺水的两人,会不会因窒息而死。
一辆汽车从相拥奔走的两人身边经过,速度慢下来。汽车内,唐贤平朝车窗外看了一眼,脸上露出略感惊讶的表情。而后又浮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脚踩油门,驱车远去。
那间租来的屋子成了拯救马天目和江韵清的舟船。他奋不顾身拥抱了她。而江韵清的顺从与迎合,瞬间将这些年来,彼此经历的疾苦和困顿;痛悔与思念,此消彼长地一一化解。当屋内彻底安静下来,马天目迫不及待问:韵清,到底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江韵清伏在他怀里,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有一段时间,我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江韵清说,但去年冬天昆明的那场雪,却神灵护佑般让我的病情有所好转。而在此前,听他们说,我就经常去那家花店,一呆就是半天;或许花店里的那些花,冥冥中也在唤醒着我……等我病好了些,仍旧去那家花店。有一天,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来和我搭话,等我们渐渐熟悉起来,方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是我从重庆来昆明后,组织上专门派来保护我的。我在重庆发病,组织上知道的一清二楚,始终在暗中关注着我。等我清醒,她才尝试着同我取得联系,并问我今后的打算。那个时候,我心里真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激。
这么说,我去找你,你认不出我,都是你的伪装?马天目牵住她的手,心疼地问。
江韵清脸上露出尴尬表情,说,我只能装作不认识你啊!要不怎么办?你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有多难受……竺清虽是我身边唯一的亲人,但唐贤平,却无时不让我感到恐惧和仇恨——因为我知道,离我而去的那些亲人们,无一不是受他所害……起初我一再向组织申请,尽快离开昆明,重新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但考虑到我的身体情况,组织上始终未做出相应安排。见我心情急迫,便劝我留在昆明,借发病原因,继续待在唐贤平身边。如能获取重要情报,对组织上也能取到一定的保护作用……
江韵清说到这儿,神情忽然变得委顿起来。
我装疯卖傻,潜伏在唐贤平身边,想来也实在对不起竺清和伯母,他们待我真的很好……
马天目湿了眼眶,忽然抱紧了她。把脸贴在她的脸颊上,湿冷的嘴唇摩擦着她的颈部,寻找着她的嘴唇。他愧疚而忧伤的情愫不曾把江韵清打动,反倒在他的怀里挣扎起来,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好了,好了,我现在有重要的事对你讲……
马天目置她的挣扎于不顾,仍沉浸在不能言说的情绪里。直到江韵清推开他,动作有些粗暴,厉声说,坐好,我现在有重要的事讲……
马天目愣了一下,忽然含泪笑了。真的在床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好,规矩的像一名小学生。双腿并拢,两手相握,置于腹部,有些俏皮地问道:这是要开党小组会吗?
江韵清也愣住。忽地想起在上海时同马天目共同经历过的那些日子,一时间百感交集,眼里瞬间涌满泪水。她前倾身子,抚住马天目的手,说,对,马天目同志,我们要开党小组会,我们两个人的“党小组”,已好久没在一起过组织生活了。我还要做你的领导,你要服服帖帖听我的指挥。
马天目翻转手掌,将江韵清的手攥住。
江韵清说:就在昨天晚上,我无意间听到唐贤平在办公室里布置任务。他们马上要有一个刺杀行动。刺杀的第一个目标,便是住在靖园新村32号的杨杰先生……
谁是杨杰?马天目问。
这位杨先生,原是中央陆军大学校长,曾出任过驻苏联大使,以前很受蒋介石器重。后来因意向不和,又因杨先生刚直不阿,公开发表指责国民的言论。又因其他的事,遭到特务追杀。杨先生为了活命,逃到昆明投奔卢汉。正在积极鼓动卢汉投诚“起义”。被蒋介石视为眼中钉……我见过杨先生,很随和很好的一个人。
我得到那个情报,一大早便赶去花店,但今天并不是我和联络人碰头的日子。正不知该怎么办,便看到了你。知道你认识保安团的人。而保安团属于杨杰掌控的部队。你赶紧想办法,把消息转告杨先生,明天上午之前,务必离家,躲出去避祸……
面对如此重要的情报,马天目顿时有所警醒。准备马上去找张秉昌。但一想到明天,说不定会发生重大变故,自己与江韵清也该极早脱身。嘴里催促道:那好,我们一块动身,赶紧离开这里。
江韵清略有踌躇:我这么走掉,不去和竺清与婆母道个别,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呀!
马天目再次将她抱紧。嘴抵在她耳边说,情势如此紧迫,你就不要再拘泥小节。此时不走,说不定会留下无穷后患。你我既已团聚,我便再不会允许你离开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