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房陵。
地处荆湖鱼米之地,虽无汉中龙兴豪盛,但纵横千里,山林四塞,既得两湖丰饶之地气,又有山灵独秀之天运,是以地饶民奢,丝毫不输河洛之丰。
然而,古之安泰与今时不同。所谓太平,亦不过就是吃得饱,过得去。
城北不足五里有一长罗山,不高不险,无秀无奇。之所以惹人流连,皆因紧邻城郭,站在山顶可远眺房陵全貌,算得一个好去处。
城中那些雅人勋贵闲得无聊,倒也时常到山上来消解时光。
且山上有一问仙观,据说自秦汉之时就已有香火。百姓蒙昧,以为越老的庙门越是灵验,自然时不时就来拜一拜天君。
问仙观的香火很旺,守观的老道士“经营有方”,赚得是盆满钵满,可是紧挨着道观的村子却是没那么好运。
因田舍村居就铺陈在长罗山的山坳里,且扼住了上山小径,小村遂得名——下山坳。
村子里百来户耕农都是本分人,守着山下的薄田刨生活。
奢侈日子不敢指望,只能算是勉强糊口罢了。
此时正值夏日,晨曦刚过,下山坳里鸡鸣犬吠,晨雾伴着炊烟袅升,穷是穷了点,却是有几分世外野村的闲淡。
吴宁起来已经有一会儿了,到灶房熬了两碗粟粥摆在葡萄藤下的竹几上,等着早起就出门的娘舅回来一起用早饭。
倚在几上,用手肘支着下巴发呆。
渐渐地,吴宁的眼中开始焦距涣散,却是有些走神儿了。
五年。
五年前雨中回魂,从一个现代人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大唐盛世。
不但附身一个十岁的幼童,而且,睁眼就见到了落魄无根的废帝李显,光着屁股的李裹儿。
顺便,还认了个奥特曼一般的道士大哥。
这就是所谓的高端人才才对得起的高配啊!
要知道,别人都以为李显被废,只有死路一条。可吴宁最清楚不过,这条“咸鱼”可是真真正正可以翻身的啊,是要二次登基,君临天下的。
缓过劲儿来的吴宁一边接受现实,一边已经开始规划这全新的璀璨人生了。
然后这五年
然后就特么没有然后了。
五年前是个穷小子;五年后,还是个穷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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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
篱笆墙外的下山道上,两声重重的咳嗽让吴宁稍有回神,搭眼一看,却是住在隔壁的老里正。
收回目光,依旧懒散,“祖君(爷爷),又去巡村啊?”
哪成想,不搭这么一句还好,老里正本来就是整天看谁都不顺眼的做派,说不得瞪他一眼也就走过去了。
可现在,许是瞅吴宁更是不顺眼,却是背着手进了院子。
“大清早就半死不活,发什么晕梦?”
得,吴宁一听,心说,又要挨训了。
直了直腰杆,略有谄媚地递上一个憨笑。
“还真让祖君猜着了,正想着今上何时开恩,能大赦流民呢。”
“嘿!”
老里正气得不轻,坳子里的后生属这小子最是恼人,什么时候都能跟你对上几句。
“有甚可想?该赦的时候自然会赦。”
瞪起眼睛,“就算不赦逃户,咱坳子里饿着你个小没良心的了?”
“”吴宁一阵无语。
饿不着?
饿不着就知足了?小爷我可是穿越来的啊!!
不说凭着一身本事外加王霸之气改朝换代;更不提以抄了李白盗杜甫,灭了王维毁苏轼的文采助吾扶摇直上;起码捡个肥皂,“坐”个蜡,溜个肉片,也能富甲一方吧?
可偏偏算来算去,他这个高配穿越众忽略了一点,他选了个最没前途的职业——逃户。
只此一点,万事皆休!
于是,吴宁毫无悬念地成了有史以来最窝囊的穿越者。
话说,吴宁这副身体的前身是从关中逃难出来的,父母早亡,只一个丑娘舅将其拉扯至今。
别看大唐立朝一甲子,行至今日,逃户已经不再新鲜,可谓逃民遍地,十户半虚。不但百姓见怪不怪,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民不举,官不究。逃民还是安民,并无二致。
可是,逃户毕竟是逃户。
安安分分过日子没啥,赶上君上开恩,大赦天下,还能从逃民合理合法地混成安民。
运气再好点,逃到一个地多人少的偏僻所在,说不定大赦之后,还能从官府分一小块地安家置业。
但是,对于吴宁这种被后世千年繁华熏陶过,又被各种开着主角光环平趟二十四史的网文荼毒过的现代人来说,“逃户”这就是最悲催的命。
改朝换代别想了,基本出不了村就被平叛了。
扶摇直上也不可能,无籍无身,甚至还有罪,你想文达天下,扬名立万?最多让你嘚瑟到县城,就会有无数人举报你。
连富裕生活也是难上加难。无他,逃户!无根,无处安身,亦无处立命。
五年!
吴宁在下山坳窝了整整五年。不但屁事无成,且现在和娘舅安身的这个土院茅舍,还是老里正暂借给他们舅甥的。
而赖以生活的一亩菜田,也是人家不种的荒地,匀给他们的。
五年啊,就算换成唐奕,那孙子也能富甲天下,认皇帝当爹,指着宰相的鼻子骂娘了。
可吴宁现在,还是只能守着两碗粟粥做白日梦。
你就说,他能甘心吗?
“祖君还是去巡村吧,窑上不也诸多事务等着祖君拿主意?”
吴宁开始赶人了,和这老头儿说不清楚。
老里正又瞪了吴宁一眼,也没打算与这赖皮后生多费唇舌。
转身欲走,却是扫见桌上的粟粥,不由眉头一皱。
吴宁这娃子嘴是贫了点,可在同村的孩子中懂事最早,十一二岁就开始为家里谋营生了。
不然,只凭那一亩菜田,又摊上个四体不勤的娘舅,这舅甥二人早就饿死了。
而这小子也确实够机灵,这两年的日子过的端是见了起色。
怎么这这又喝上稀粥了?
唐时的百姓,一日两食,早晚一餐。
晚上那顿吃稀的实属正常,可早上这顿要顶上一天的劳作,若不是实在揭不开锅了,是万万不会喝稀粥的。
盯着那两碗稀粥,老头儿又停了下来。
“早间吃什么稀食?”
吴宁微微一愣,知道老头儿这是察觉了什么,急忙假笑道:“早上喝点稀的,养身啊。”
“养身?”老里正冷森森地嘟囔着,却是没有戳破。
缓着步子往院外走,“回头去家里,让你五伯给盛一斗陈谷子。”
人已经到了院外,还在絮叨:“都快烂在仓里了,正好帮着消化消化。”
“”
吴宁定在院子里,想说不用。可话到喉头,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其实他心里清楚,吴爷爷别看是下山坳的里正,家里还置办着一个碳窑厂,可日子也只不过是比平常人家好那么一点点罢了。
再加上,下山坳本来就是个“族村”,一坳子都姓吴。亲戚里道,算起来都是一家人。哪户过不下去了,都是吴爷爷接济着。
今天这家一斗,明日那家两升,老头儿家里的日子说不定更难过。
咬着牙,吴宁恨恨地抱怨一句:“别让老子翻身!!”
“你个娃子,跟谁老子老子呢!?”
院外,老里正探回半个身子,一脸的严肃,不知为何又回来了。
吴宁吓的一缩脖子:“祖君怎又回来了?”
“哼!”老头打着鼻腔儿,“让你个娃子气的,把正事忘了。”
吩咐道:“支应你舅爹,回来就别出门子了,你四伯过会儿回坳子。”
“哦。”吴宁没精打彩地应着,下意识看了眼桌上的粥。
心说,粥都快凉了,人还没回来,估计过了晌午也够呛。
再抬眼的时候,老头儿已经又没影儿了。
又等了半晌,眼见日上三竿,果然人还没回。只得把一碗凉粥胡乱倒进肚子,另一碗端回灶上,放在锅里捂着。
刚收拾停当,就见院外探进来一个肥头大耳的小脑袋。
肥头大耳,说明这人太胖;小脑袋,则是这货虽说吨位不小,可年纪比吴宁还要小上两岁。
吴宁大乐,“虎子,大清早的,怎么跟做贼一般?”
这胖少年叫吴三虎,小名虎子。
之所以叫三虎,可不是他排行老三,在下山坳的同辈当中,虎子正好排十三,离老三远着呢。
叫三虎的原因,听里正说,这小子正好生在虎年、虎月、虎日,所以他爹就给起了个“三虎”的名字。
“进来,帮我忙活忙活。”
吴宁来了下山坳也有五年了,虎子也算是从小的玩伴,自然不用客气。
那边的吴三虎没急着搭话,先是在院里好好地扫看了一圈。
除了体型有点夸张,还真有点飞贼的意思。
见家里只有吴宁一人,这才问道:“咱舅爹喱?”
吴宁一拧眉头,“出门子了,你找咱舅做甚?”
别看这货五大三粗,可是胆子却是小的要命。平日里见了丑舅那张脸都不敢正眼看,怎么今天进门就找上了?
“出门子了?”虎子听闻反倒长出了一口气。
抬眼看着吴宁,又嚷嚷道:“那你也别家里呆着了,赶紧走。我娘朝你家来了,说话就到啦!”
“啊?”
吴宁这才明白这只肥虎怎么这般慌张,原来他那个真老虎的娘要来了。
“不会”
“是来要账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