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河对岸站着的正是那日在林中遇见的凤眼男人,我对此人全无好感,那天韩云与我不顾危险在熊口下救了他们,自己反倒落入险境,要不是师父来救,说不定就把命丢在那儿了,他倒好,一眨眼跑了,连句话都没留。
我恶狠狠地看着他,他却一脸轻松,还对我招了招手,像是要我过去。
我全当没看见,转身就走。这才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却也是我第二次几乎死在他手里了,这种煞星,不冲他放毒已经很好了,还要我与他寒暄?
他见我要走了,也不摆架子了,从浅滩处趟水走过来,笑嘻嘻的:“生气了?刚才是我失手,吓到你了吧?”
我懒得理他,板着脸继续往大营的方向走。
“你跑什么?怕我?”
男人步子大,几步就追上我,我只好立定脚步,转过身去板起脸来看他,一只手拢在袖子里,捏紧了我的小帕子。
“你叫什么?上回你和你的同伴杀了那头熊,我还没谢过你,我那几个手下怕死得很,硬拖着我走了,后来那熊是死了吧?”
我不说话,拿眼睛瞪着他。
他被我瞪得笑了,凤眼弯起,那颗黑痣更显妖娆:“好吧,我知道是我不对,让你生气了。”
若是换了别的姑娘,面对这样的风情大概就要面泛桃花地娇羞起来了,可惜我自小看惯了师父那样的英武男人,对这等温言笑语全无感觉。只是他这样一说,我再不开口倒显得小气了,再说此人虽然古怪,却实在让人感觉不到什么威胁性,就算刚才那支箭也是歪歪斜斜,力道根本不足以伤人,我见过师父射箭,千钧力道凝在一点,铁甲都穿得过去。就算是军营里的普通士兵也比这人强,刚才这公子哥在林里拉弓,纯粹是拉着玩的吧?
我把捏着的小帕子松开,开口道:“算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我看看他,不打算回答。
他笑笑,也不介意,随手从自己腰带上扯下件东西来:“给你,收着吧。”
他一伸手,理所当然地将东西塞进我手中,那东西落手冰凉,我低头去看,原来是一块玉佩,上头山水花鸟,雕工细致入微,下面缀着金丝绞出来的穗子,纹路复杂,怎么看怎么矜贵。
这算什么?将我和韩云丢给发狂黑熊的致歉礼?
“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将玉佩塞回给他。
“收着吧,这个很值钱。”他不接。
一推一让,玉佩就从我们手间滑落了下去,落在卵石上,清脆的一声响,漂亮地碎成四瓣。
“……”我愣了。
他也愣了一下,随即挥挥手:“碎了就算了,让它去吧。”
这样好的东西,就算我见得不多,但怎么看这样一个都可以抵寻常人家一年的生计了,这男人就这么随随便便说声“算了”。
我抿起嘴,重新打量他,他见我看他,以为我是砸了他的东西有些不好意思,再开口时便又是一笑。一脸的安然自在,慢声道:“没事,这样的东西,我再给你一个就是了。”
有钱了不起啊?我在心里默默:这个人——非纨绔不足以形容!
“这种东西我没用,也不想要,你走吧,我回去了。”我转身,继续我的回营之路。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我开始嫌他烦了,又想着那几个寸步不离跟着他的男人去哪儿了?怎么让这纨绔公子哥一个人跑出来,没人管了。
正烦恼着,远处军营大门内突然奔出一队人马,势如雷霆,夕阳中急速而去,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到师父就在队伍最前方,银甲一闪而过,手里还拿着长戟,完全是出战的样子,心里一跳就叫出声了。
“师父!”
距离这么远,那队人马速度惊人,怎可能听到我这点叫声?转眼就从我眼前消失了,只留下滚滚烟尘久不消散。
我急了,拔腿就往营地里跑,手臂一重,却是被人拉住了。
“你叫谁师父?那人是徐佩秋吧?你是徐佩秋的徒弟?”
我恼了,一是他居然这么随便地将我拉住,二是他居然敢直呼师父的名讳,连将军两个字都没有,听得我怒从心头起。
“你拉着我干什么?放手,还有,叫将军!”
“你真是徐佩秋的徒弟?”他稀奇地看着我:“他不是刀剑骑射天下第一吗?怎么有你这么没用的徒弟?”
我只觉脑中有根从他出现后一直绷得紧紧的细弦突然断裂,啪的一声。
好了,到此为止,我受够了。
“……”男人猛地收回手,又用力甩了几下:“你干什么!”
我习惯性地拿小帕子擦手,并不对他露笑脸,只说:“快去找你的同伴们吧,一会儿你全身都会麻的,你也不想今晚躺在河边过夜吧?”
他眉头立起,凤目不再弯着,瞪着我显是怒了,但我急着回营,哪有时间管他心情如何,转身继续跑。
跑了几步想起来,又回头嘱咐了一句:“那不是毒药,一点点麻醉粉而已,明天早上就好了,别让你的手下们胡乱塞你药吃。”
他还立在那里,之前的怒气已经变成不可思议,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我下了药。
对岸传来声响,我在浓重的暮色中隐约看到他的那几个跟班,正心急火燎地往这儿奔。
我就放心了,再不看他,回头跑了起来。
我奔到大门处,守营的士兵过来查我的印符,我一把抓住他,气喘吁吁地问:“将军带兵去哪儿了?是不是打仗了?”
旁边有人认出我:“我见过你,你是将军的徒弟,新来的军医。”
我点头:“对,将军干什么去了?”
“有辽人骚扰附近村庄,将军带人去查看了。”
“辽人骚扰村庄?”
“是啊。”回答那人像是在这里当了多年的兵了,用很是平常的语气答我:“他们一直都这样,狼一样时不时冲过来抢点东西,现在到了打草的季节,就更嚣张了,抢光了村子还杀人放火。不过徐将军来了就好了,这回让他们见见我朝战将军的神威。”
“辽人来打草?”我没听明白。
“这不秋天了,打草屯着牛羊好过冬,不过那群恶狼来了可不止是打点草那么简单,要是这儿没有军队守着,整个北海都会被抢个干净。”
我“……”
我自小在白灵山长大,跟着师父以前最远不过到了闫城,中原无战事,哪里都是太平景象,哪想到一到边关就听到如此可怕的事情。
“这不是将军的徒儿吗?”
有人打断我与守门士兵的对话,我一转头,眼前的几张面孔都是那天在监军帐中见过的,打头的正是那位御医之子。
他对着我走过来,一只手不请自来地握在我的肩膀上,开口道:“监军招军医问话,正找你呢,遇见正好,一起去吧。”
我动了动肩膀,没能挣开,心里就无奈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人人都抓着我不放。
2
我在入营后的第二天,郑重其事地答应过师父绝不在营中对他人用药,师父还说,若我食言,立刻要徐平送我回去,再不许跟着他。
师父向来一言九鼎,他既然这么说了,我就必不能犯,无论什么情况都一样。况且这是在军营正门处,我做什么都是众目睽睽之下,那御医之子虽然把手握在我肩膀上,但我身着男装,又是新任军医,怎么看都不算什么。
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问他:“王监军找我做什么?”
“哪是找你一个人。”御医之子斜眼看我:“这不所有军医一起吗?”
“知道了,我跟你们过去,这位兄台……”
旁边立刻有人打断我:“这是李御医家的公子,李公子家世显赫,三代国手,御医世家……”
我听得耳朵痒,“哦”一声打断他,改口道:“李兄。”
旁边那人又道:“李公子以后也是要入宫做御医的,你可看仔细了。”
我忍住掏耳朵的欲望,再道:“那么李御医公子,能否将手放下?小弟腿脚尚好,不需搀扶。”
李公子哼了一声,这才得意洋洋地收回手,丢下句:“跟上吧。”说完便带领众人往前走了。
我被夹在当中,很是无奈地跟着大家移动脚步,眼睛看着前头大摇大摆的李公子,心里却惦记着带兵出营的师父,只恨自己没有翅膀,不能飞出去看到他。
王监军的住处一向是最好认的,营内最大最豪华的屋舍便是。走进去绣毯铺地,金笼熏香,短短一天的功夫,那屋舍居然就有了些金碧辉煌的味道了,也不知道他那些手下是怎么办到的。
大厅分了里外两进,两个锦衣卫士带着我们进了里间,里面桌椅齐备,茶水都倒好了,可就是不见王监军。
“众位先坐,监军稍后就来。”那两个卫士说完就关门走了,也不管里面议论纷纷。
我见桌上热茶热水的,还有糕点,忍不住就坐下来吃了一块,糕点是糯米做的,里面裹着红豆的软心,我觉得好吃,伸手又拿了一块。
军医有十数人,都围在李小御医身边说话,说着说着便瞟我几眼,然后再接着一阵低语。
我懒得管他们在说些什么,嘴里嚼着红豆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门开了,几个军医被请了出去,问怎么了?来请人的卫士说监军在另一间屋等着他们,他们就跟着去了。
再过一会儿,又走了几个人,如此反复,最后只剩下我和李小御医。
李小御医身边没了人,终于纡尊降贵地开口与我说话了。
“你,过来吧。”
我正吃着呢,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去继续喝茶。
他恼了:“喂,跟你说话呢。”
我左右看看,确实没别人了,不得不答他:“什么事?”
他咳嗽一声,也看了看左右,见我没有要动的意思,居然走过来在我身边椅子上坐了,又咳嗽两声才开口。
“我一直想问你,那天……你怎么知道监军所中的是寒毒?面色潮红、舌苔肥厚、体有高热,这些明明都是热毒的症状。”
我原先对这位御医公子有些戒备,这时听他问得不情不愿,断断续续还要坚持到底的样子,心里却有些想笑了。
看来他也憋了很久了,可怜这高傲惯了的御医传人,要他放下身段不耻下问于我真是难为他了。
他是有多在意这件事啊,明明是不情愿的,但还是问了。
我觉得他不容易,脸就板不住了,转过头去看着他回答:“因为我见过那咬人的蛇了,那蛇叫细柳黑,多产在苗疆最是阴寒的地方,被咬者面赤苔厚,体热上升,其实是体内阴毒聚集,将内热外逼的结果。”
他听得频频点头,然后面露懊恼:“没想到是这东西,我在脉间异种录上看到过这例蛇毒,怎么没认出来。”
我安慰他:“你没看到那蛇,只见了症状,没认出来也情有可原。”
“既然产在苗疆,怎么会在青州出现呢?”
“多半是有人带过来的,细柳黑生命力极强,虽然性喜阴寒,但在北方干燥之地仍能生存,只要不暴晒在阳光下即可。”我说到这里,想到至今都没有查到这些蛇是由何人驱使的,也颇有些烦恼起来。
怎么办?一日没有查清此事,我就一日悬着一颗心,现在师父又带兵出去了,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李公子也在皱眉思索我所说的话,仔细想了半天,还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很是受教的样子,然后突然清醒过来,一脸别扭地站起身。
“这次只是你侥幸,医家讲究望闻问切,疑症则需多方论证……”
他说得又急又快,我被突然惊醒,抬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就再次结巴了:“尤其是在军中,这么多军医都在,擅自做主是……是要不得的。”
我好笑起来,也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答他:“我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李御医公子。”
最后那几个字我念得有些重了,李公子必定是察觉到我声音里的笑意,当下别过脸去,耳根都涨红了。
门又开了,锦衣卫士客气地:“李公子,王监军有请。”
他就忙不迭地出去了,逃一样。
门又关上,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翘起嘴角笑了,觉得李公子也挺有趣的,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讨人厌。
里厅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吃饱了,拢着袖子站起来想问一声究竟什么时候才轮到我,刚起身就听到一声轻响,我转头去看,却见角落里一扇侧门开了,有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厅里点着灯烛,但并不太亮,也没有照到那个角落,但那人的身材我还是有印象的,这么圆润丰满,军营我只见过一个。
我迟疑地叫了声:“王,王监军?”
他已经走到我面前来了,说话时下巴上的肉连连抖动,笑起来五官都被脸上的肉挤没了。
“小玥,我来了,等久了吧。”
3
在军营里待了这么些天,经过那么多人有意无意的提醒,要是说我对王监军没有一点戒备之心,那就是傻子了,只是再怎么有准备,我都没想到他会这样出现在我面前,还带着一脸令我作呕的笑容,直激得我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并且往门口处退了一步,又觉得自己这样示弱是不对的,勉强站住脚步,把手拢进袖子里才开口。
“监军大人,您不是在另一个房间见军医吗?”
我的后退换来王监军的继续靠近,灯烛照在他脸上,油油的反着光。
“他们都走了,我是单独来见你的。”
他走得近了,滚圆的身子在深秋的天里仍旧散发着热乎乎的气味,让我忍不住又退了一步,背后碰到门,我试着推了推,那门纹丝不动。
“你叫小玥是吧?别紧张,这儿只有我们俩,没人会进来打扰。”王监军笑着说话,还从桌上拿了快糕点。
“这是皇后让人从都城快马送过来的,时候算得好,入营的时候刚巧送到,就拿来招待你了,我的小救命恩人。”
我不想在这猪头面前示弱,站直之后才答他:“多谢王监军,刚才大家都吃过了。”
“别管他们。”他挥挥手:“过来坐吧,我们聊聊,我到现在还没机会好好谢过你呢。”
他这么说着,就要伸手来拉我,我迅速地避过,既然门是出不去了,索性自己走到椅子边坐下。
“医者治病救人,这是我应该做的,王监军不要客气。”
王监军一手拉了个空,脸就板起来了,但在我看来,也就是他脸上那些的肉动了动而已,完全不足以明确表达他的不快。
但他很快又笑起来,走到我旁边坐下,椅子宽大,但他一坐下,所有的缝隙都被挤满了,空格里都能挤出肉来那样。
“徐将军带兵出去了。”他开口,换了个话题。
我听他提到师父就答了:“是,我听守卫说有辽人骚扰附近村庄,师父带人去查看了。”
“徐家人果然都一样啊,一遇到带兵上阵的事情就冲在前头。”王监军啧啧两声,又道:“就这么把你给留下了,营里闷不闷?来,吃块糕,这个好吃。”
“我吃饱了。”
“别客气,张嘴,我喂你啊,看看你这小嘴唇红的。”他拈着那块糕凑上来,嘴角亮晶晶的,让我几疑那点光是口水反射出来的。
我本能地觉得危险,向后仰头躲过那块塞过来的糕点,嘴里差点脱口而出“王监军你看看我,我是个男的……”
一句话涌到嘴边,我突然想到凤哥所说的话,他说王监军最喜欢漂亮男孩,我这样跑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凤哥说得模棱两可,我之前一直不明白他的意思,现在……现在我全都明白了,敢情王监军是有龙阳之好的,好的还都是鲜嫩可口的小男孩。
那我是不是应该说“王监军你看看我,我是个女的……”
王监军还在不断靠近,那张原本就丰满的脸在我眼中不断放大,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以及恐慌,手指已经拧紧了袖里的帕子,脑子里还有声音在尖叫。
不能对他用药,我答应过师父,绝不在军营里对任何人用药,师父一言九鼎,既然我答应了他,那就决不能食言。
我后仰得太厉害,木椅都有些支持不住了,发出不堪负荷的“吱嘎”声,王监军牙齿都露了出来,说话时热气喷到我的脸上。
“别躲嘛,小玥,我那天看到你就在想,你这么水灵灵娇嫩嫩的模样,徐佩秋怎么舍得把你放在军营里吃苦啊,以后还是跟着我吧,我不会亏待你的,你看看我这住处……”
王监军的长篇大论以一声尖叫结尾,整个人后退一大步,撞翻了一张桌子,并且手指发抖地指着我。
“你,你脸上是什么!”
我终于得以在椅子上坐稳,并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用照镜子我都知道,现在这时候,我脸上应该已经浮现出大块大块的红色肿块,我再看看自己的手背,满意地看到手背上也有了同样的症状。
疼痛麻痒的感觉让我很好地做出一个又惊又痛的表情来:“这是什么?天哪,监军大人,我像是得了会传染的疫症了,快救救我!”
我一边说话,一边站起来朝王监军走了一步,他脸上露出惊恐至极的表情,再次后退时被地上的桌子绊倒,整个人滚跌下去,一屁股坐到地上,还要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并且举起一只手阻止我。
“你别过来,别碰我,疫症是要传染要死人的,来人哪!快来人哪!”
门被迅速打开,有几个锦衣卫士冲了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况都惊住了,王监军在一地凌乱中吼叫:“还不快把他给我弄出去,快点,快!”
那几个人就过来拉我,却又在看到我的脸之后全体僵住。我还想再吓唬他们一下,但热度已经上来了,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自己也知道撑不了多久,只好放弃,撑着头说了声:“送我回屋就行了,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我被七手八脚地送回自己的屋子,师父与骁骑队长们都不在,只有凤哥奔了出来,看到我的样子惊叫起来,抓着送我回来的人问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些锦衣卫士怎会理睬他,将我丢下就走了,凤哥围着我团团转,眼泪都要出来了。
我被自己下的药弄得浑身高热,正有些糊里糊涂的时候,看到他哭就叹气了,还要挤出力气来安慰他。
“没事的凤哥,我没事。”
凤哥抓头发了:“你看看你的脸,你身上,这些是什么?刚才你去王监军那里了?是他把你弄成这样的?”
凤哥的聒噪让我想掩住耳朵,但又没有力气,想想挣扎着说了句:“这是我自己弄的,很快就好了,你别说话,让我睡一会儿。”
凤哥充耳不闻,还在那里抓头发,眼泪飙出来了:“天哪,将军看到会怎么样?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只好再努力了一下,开口道:“凤哥,给我倒杯水,我想喝水。”
凤哥得了明确的指令要求,这才回过神来,答应一声后转身往外跑,跑到一半又回头,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别有什么事啊,我马上回来。”
我叹口气,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闭上眼睛。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身上所有的肿块都在发疼。
我想给自己敷点药,但手指沉重,怎么都抬不起来,最后还是决定算了。疼就疼一会儿吧,反正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消退下去,敷药得做多少个动作?现在我一动都不想动。
正迷迷糊糊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傍晚在河边被我下了麻醉粉的那位公子哥,然后苦笑起来。
——人果然是有报应的。
门被推开了,有人几步走到床边,然后有一只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翻身:“凤哥……师父!”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大,但到了耳里却只有微弱的一点。
门没关,将军身上的银甲在透入的月光下带着很淡的光,我还未来得及做出更多的反应,他已经俯下身来,在我肩膀上的手移到我的脸上,呼吸沉重。
屋里没有点灯,我在仅有的一点月光里看到师父的脸,那上面突然涌现的怒意与杀气令我呼吸停顿。
将军有雷霆之怒,纵百万雄师亦噤若寒蝉,何况是我?
师父的眼睛与我相对,然后我的眼睛被他的手掌盖住了,耳边响起师父的声音,不知怎么比平时哑了许多。
“出了什么事,告诉我。”
4
我已经被吓傻了,眼睛被遮住也不知道要挣开,师父一问立刻就答了,因为害怕,声音都打了结。
“没,没事,我被王监军找去了,他不让我走,我没对他用药,这是我自己弄的,不对,是他要对我……”
我被遮住了眼,心里着急慌忙,一片黑暗中说话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眼睛上的手掌被移开了,我还来不及睁开眼就被抱住了,是师父,两只手将我从床上托起来搂进怀里,发烫的皮肤与冰凉的铁甲相贴,舒服得让我想大声叹气。
我想要伸手回抱师父,但手指抬起就觉得师父的身体僵硬,每一处都紧绷到极点,我一惊,转头想说话,却看到师父贴着我的脸的颈侧筋脉暴出,血管突突的跳。
就算没有读过医书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人怒极的反应,我刚刚松下来一点的心又猛地被吊到高处,结巴都忘记了:“师父,我没事的,我有药,明早就好了。”
师父许久才回答我,只一个简单的字:“好。”然后慢慢放开我,抬起头来,在我床边站直了身子。
我敏感地察觉到师父要走,立刻就想抓住他,但师父已经转过身去,我又浑身无力控制不好动作,这一下半个身子都从床里扑了出去,最后只抓到师父的一角披风。
将军迅速回头将我接住,我被小心地放回床上。
“师父,你要去哪里?”
师父顿了顿,答我:“我让凤哥进来照顾你。”
“他已经害怕了,以后都不敢再来找我,师父,你不用去,不用理他。”我情急之下连王监军这三字都忘了提,季先生对我所说的那番话就在耳边,他说师父对我越是在意,我便越成了他人的把柄,我不要那样。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手指还揪着师父的披风,死也不放手。
师父脚步动了动,我见状吸了口气,改用哀兵政策:“不要叫凤哥,师父你别走,替我敷药好不好?我疼,浑身疼。”
将军听到这里便弯了腰,握住我陷在他披风中的手,说话时好像叹了口气。
“好,我不走,药在哪里?我替你敷。”
凤哥进来了两次,送来热水和干净的毛巾,两次都看着我不停的吸鼻涕,听得我肠子打结。
每次凤哥出去,屋外便传来一阵说话声,其中尤以韩云的大嗓门最好辨认,我还听见徐平的声音,问凤哥是不是王监军的人把我送回来的?声音很吓人,与平时迥然有异,害我都不敢想象他说话时是什么样的脸色。
后来还是师父走出去,下令让他们散了才安静下来,回来时师父带上门,又将桌上的灯烛点了起来。
我自觉地将手伸出来,师父将瓷瓶里的药倒在掌心里,然后慢慢地替我擦在手上与脸上,师父长的手指抹过那些肿块,清凉的感觉弥漫开来,抹到我的脸的时候,他手指上的薄茧轻轻擦过的感觉让我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被安抚到的猫咪一样在他手下不自觉地蹭了两下。
师父的手指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抹药的动作,我听到深深的呼吸从头顶传来,然后是师父克制的声音。
“疼吗?”
我睁开眼,看到师父的脸,虽然表情冷静,但脸色苍白。
我忽地有些担心起来,仔细看着他说话:“不疼了,师父你没事吗?他们说辽兵来打草……”
我说得这么没头没尾,师父居然也听明白了,答我:“我带人到那里时辽人已经走了,村子受损严重,需要救助的人很多,所以耽搁了回营的时间。”
师父语速并不快,缓缓道来,却比平日多说了许多。
我想到大门处守卫所说的话,心里很有些可怜那些村民。
“村子是被烧了吗?有人受伤吗?”
“有。”
“谁?谁受伤了?”我有些紧张,忍不住抓住师父的手,想再看清他一些。
“不是我们的人,是村民。”师父将我的手按下去。
“如果我在就好了。”我松了口气,仍有些懊恼。
这次师父没有很快答我,手里的动作也停了,半晌才开了口。
“那里危险。”
我摸摸脸,不敢接话,怕一开口师父就会再补一句——看你这样子,在这里也不安全,还是得送回去。
“不要碰,才抹好药。”师父再次抓住我的手:“还有哪里疼?”
“没有了,只有手上和脸上沾到了药粉,其他地方都没有,现在敷了药,手上和脸上也不疼了,师父别担心,明天早上就消肿了。”
师父点头,过一会儿又伸出手,碰了碰我的头发:“那睡吧。”
我嗫嚅了一会儿,想说又不敢说,手指勾着师父的衣角,还是师父了解我,半晌之后又开了口:“睡吧,我陪着你。”
师父声音温和,我小时候偶尔生病,他也是这样陪着我,一整夜都不走开,现在想想,其实是我赖着他不放,小孩子偶尔还要得寸进尺,非要他抱着,直到我睡着为止。
只是为什么师父的脸这样苍白,他为我抹药的时候手指稳定,与我说话声音温和,甚至还比平日说得更多一些,就是脸上没有血色,显得眉毛与眼睛比平时更黑,让我有些害怕。
“还不睡?”
“睡了睡了。”我答应着,立刻闭上眼睛,但一下又睁了开来,并且往床的里面让了让。
“师父,你不累吗?不要坐着了,上床来躺着吧。”
话一出口,屋里就沉默了。
这沉默很是持续了一会儿,在我还以为永远都等不到师父回答的时候,他却站起来熄灭了灯烛,然后就在我面前卸了甲。
屋里只剩黑暗,我只听到铁甲碰擦的金属声响,等我的双目适应黑暗,渐渐能够看到一个大致轮廓的时候,师父已经坐上了床。
床并不小,但师父一坐上来我就觉得所有的地方都满了,满得让我怎么都让不开,我也没想过要让开,师父张开一边手臂,接住已经滚向他的我,待我躺好之后才开口,声音里很有些无奈。
“看看你,到现在还像个孩子。”
将军铁甲下是简单的武士服,布料普通,与王监军所穿的绫罗绸缎根本无法相比,但对我来说却是这世上最温暖的,且带着我唯一熟悉的男人的气味。
这么多年了,师父身上的味道仍与我记忆中的相差无几,那是白灵山上葱茏草木的味道,还有竹篱笆围起的那两件简单屋舍,永远缭绕着晒在阳光下的药草的香气,只是再仔细闻,就能闻到些陌生的味道与它们交织在一起,是我说不清的。
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属于战场的味道,因为多年征战,硝烟溶在了血里,怎么都抹不掉。
只是那时候,我没有时间去思索这个问题,我把一只手放在师父的胸膛上,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并且在那一刹那对自己身上每一个肿块都满怀感激之情。
我以为这样,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就知道,将军决定的事情,根本不会以他人的意志力为转移。
5
我睡得很好,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师父已经走了,凤哥听到声音从外头奔进来,看着我满脸吃惊。
“真的好了?你太厉害了,昨天你一脸肿块把我给吓得,我还以为你要不行了呢。”
我“呸呸”两声:“童言无忌,将军呢?”
凤哥见我好了,整个人都重见阳光了,笑着答我:“将军去晨间操练了。”
我一愣:“什么时候?”
“卯时啊。”凤哥看看日头:“不知道今天将军会不会带兵去营外操练,如果那样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我记得昨晚睡下时子时都过了,卯时操练,那师父岂不是两个时辰都没有休息到?
“为什么这么早就操练啊?”
凤哥拿斜眼看我了:“军营里一向如此,怎地早了?”
我“……”
凤哥见我说不出话来,就露出个得意的表情来,摇晃着脑袋指着我:“将军让你好好休息,别到处乱跑,回去躺着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小锅菜吗?”
“病号饭。”凤歌瞪我一眼,纠正我。
我拢起袖子沉思,过一会儿才抬头:“我想吃白灵菇焖饭。”
凤哥抓了抓头发,伤脑筋了:“嘴真刁,这地方哪里去给你找白灵菇啊。”
凤哥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却转身行动,走出几步又回头重复了一遍:“将军要你好好休息,别到处乱跑啊。”
我立在屋前对他挥手帕,笑眯眯地。
“好,快去快回。”
我目送凤哥离开,一回头却看到徐平在不远处,正向我走过来。
我对他招手:“徐平。”
徐平加快步子,走到我面前先仔细地看了我一眼,脸色不是太好看。
“你没事了?”
“恩。”我点头,对他翘起嘴角。
“下次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徐平半点和颜悦色都没有,板着脸对我说话。
我愣愣地望着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以前太师父养过的那只老母鸡,带着一群鸡仔,日头下面追来追去,不让任何一只离开它的视线。
“我没有乱跑,是王监军把所有军医都找去我才……”
“王监军?”徐平冷笑一声:“他不会有胆子再来找你了。”
我肩膀往后挺了一下,很高兴地:“是啊,我把他吓住了。”
徐平根本没看我:“将军把他带走了。”
“什么?”我怔住,脱口问了一句。
徐平还未回答,另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请问……小玥?”
我与徐平同时转头,然后我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竟然会看到李小御医出现在我的屋前。
徐平反应则比我快了许多,只一步便跨到李小御医的面前。
“干什么?”
我站在徐平背后,不知道他摆出什么样的臭脸,只看到李小御医的脸白了。
“我,我听说他得了疫症,所以带了点药……”李小御医可能是被徐平吓到了,说话都有些结巴,我再把头从徐平背后探出去一点,看到他身上背着的药箱,果然是带着药来的。
我吃惊之余感动起来,见徐平没有让开的意思,索性从他背后钻了出来,走到李小御医身边说话。
“多谢你,不过我已经没事了。徐平,你干吗臭着一张脸?走开走开,我们军医要说话了。”我这么说着,还两手将徐平往后推了几步:“人家都去操练了,你怎么不去?”
徐平被我推得退了几步,再看看李小御医实在没什么威胁性,最后才闷声道:“我就在附近巡视,有事叫我。”
待他走到远处李小御医才说出话来,开口时狠狠咳嗽了两声,以壮声势那样。
“父亲说的没错,军营里果然都是莽夫,个个凶神恶煞的。”
“怎么会?徐平平时不这样,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为徐平说话。
“就连将军都……”
“我师父怎么了!”我立刻翻脸了,瞪着他说话。
他被我瞪得一愣,声音就低了一点:“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今早在操练台下,王监军要将军将你送走,说你得了疫症会祸及大营,将军就……”
“将军说什么了?”我急了,追着问,就差没有揪住李小御医的衣领子。
李小御医露出犹有余悸的表情:“将军冷着脸,就说了句‘此事正要与监军商谈。’”
李小御医竭力模仿师父说话的样子,很是努力地想让自己脸上每一根线条都硬起来,虽然委实不像,但只要想一想,我就胆寒了。
“王监军说什么?”我有些气弱,觉得自己闯了大祸。
“王监军摇头啊,说他要回去写奏折,没空多说,将军压根没听,过去把他抓到自己的战车上,讲了句‘监军借一步说话。’就把他带走了。”
“抓到战车上……?”我回想王监军那庞大的身体,冷汗都下来了。
李小御医与我并肩站在一起,对操练场方向露出一个朦胧的眼神,感慨地:“是啊……就跟抓一只小鸡似的,武将就是……”
我打断他的盲目崇拜:“他们去哪里了?”
“不知道啊,谁敢拦着啊,王监军手下那些人平日里都挺厉害的,刚才那场面,居然没一个敢动弹,再说那些骁骑队长们一字排开站在那儿,吓死人了。”李小御医被我打断,说话就没好气了,讲完又看看我:“亏我还以为你不行了,根本没事嘛。”
李小御医虽然脸色不佳,语气也不善,但他却是唯一一个带着药来看我的军医,我心里感动,对他的态度就不计较了,放缓了声音答他。
“知道你关心我了,我真的没事,昨天大概是在哪儿吃坏了,身上起了些疹子,晚上自己用了药,现在已经好了,谢谢你,李御医公子。”
他听我这么叫他,脸上表情就有些古怪起来,过一会儿才回:“我叫李程,字晴云,记着点。”
我眨眨眼,从善如流地跟着改口:“谢谢你,李程。”
他一愣,然后“哼”了一声,站起来说了句:“我走了。”就这么甩袖子走了,我奇怪,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但这时候也没心情猜他的心思,看他走了,转身就去找季先生。
怎么办?我还以为昨晚把师父留下事情就算过去了,没想到今早师父还是找了王监军,王监军会怎么做?季先生又会怎么想?
士兵说刚有京里来的急报,季先生正跟人谈话呢,我就奔去了,因为心急,直接就冲进了屋,进去就后悔了,季先生确实在,但除了他之外,将军与骁骑队长们居然也在,就连王监军都没有缺席,就是一脸的虚汗,坐在椅子里就像是瘫在那儿的,也不知道之前师父与他“商谈”了些什么,看到我更是脸色一变,整个人都抖了两抖。
师父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昨夜的温柔全都消失在银盔银甲之下。队长们则表情各异,韩云拼命对我使眼色,示意我快闪,季先生站在师父旁边,看到我也是一愣。我肠子都悔青了,正想出去,师父却开口了。
“小玥,一边站着。”
我听到这句就知道不好,低头挪到角落里,默默地等着发落。
送急报的人还在,从身上所背的竹筒里拿出一卷画来摊开说话:“请将军务必将皇十二孙平安寻回,宫中很是担忧,皇上日夜思虑……”
那幅画被摊开在众人面前,也不知是宫里哪位丹青圣手的手笔,画上人活灵活现,极为逼真,仿佛下一秒便会从纸上走下来。
“皇十二孙……”将军看着那画沉吟,其他人目光都落在那画上,只有我与韩云,不约而同地去看对方,两张脸上都是震惊。
画上人长眉凤目,眼角一颗黑痣,可不就是那天我们在林中所遇到的差点被熊吃掉的倒霉公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