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季先生领着送急报的人走了,骁骑队长们则得了命令各自离开,王监军期间数次从座椅上抬起屁股,但又都在望向将军的一刹那坐了回去,表情颇为痛苦,与平日里的嚣张跋扈大相径庭。
这情形实在古怪,若不是我对王监军深恶痛绝到一看到他就反胃的地步,说不定就要可怜起他来了。
等到屋里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将军才把正脸对上了王监军,语气倒是颇为客气的,只是脸上没有表情,总让人有些心惊胆战,开口句子也简单,就是陈述。
“王监军,我徒儿并无疫症。”
王监军抖着下巴点头,正眼都不敢看我,只说:“对对,昨日是我错眼。”
“虽无疫症,但小徒年幼体弱,又新入军营,有些事或不能胜任,还需我多加管教。是以今后监军若对他有什么差遣,能否先告知佩秋。”
“是是。”王监军连连点头,想想又觉不对,又摇起头来:“不不,我也没什么事要麻烦到将军徒弟的。”
“监军如此爱护,小玥,还不快谢过。”
我正在一边默默地在心中挥拳,大叫师父威武,突听师父叫到自己的名字,立刻开口说了声:“谢谢王监军。”半点迟疑都没有。
王监军点点头表示听到了,却仍只把脸对着将军:“将军还有何事?我这头疼得厉害……”
“监军既是身体不适,还是早些回去休养,不要再劳神了。”将军并不挽留,起身道:“来人!”
外头立刻有人应了,进来的却不是王监军常带在身边的那些个锦衣卫士,只是两个普通士兵而已。
王监军又擦汗:“我那些侍卫……”
将军和颜悦色:“他们操练完自然回去伺候,监军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王监军哼哼两声,火烧屁股般走了。
我“……”
待王监军彻底消失在门外我才敢提问。
“师父,你把王监军怎么了?”
“还敢问,让你留在屋里休息,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将军板着脸。
自我再见到师父之后,总觉得他是变了许多的。每次他对我板脸,我都会打心眼里战战兢兢,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生我的气,又会如何罚我。但昨晚他为我发怒,又在我身边陪了一整夜,抹过我肿块的每一根手指都是温柔且疼惜的,暌违的七年突然消失了,过去的师父与现在的将军融到一起,我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感觉,笃定师父是疼我爱我的,是绝不会放弃我,也绝不会真的对我生气的,这笃定就像舌头信任牙齿,一切就是那样,自然而然。
屋里没有别人,我做出一个忏悔的表情,两只手却将师父的手臂抱住了。
“师父,你是不是为了我去教训王监军了?”
将军句子简短:“我只是让他知道你并非得了疫病而已。”
“可你把他的侍卫都弄走了。”
“营中将士当一视同仁,既是到了这里,自然要与其他人一同操练的。”
我想象那些个锦衣灿灿,鼻子长在头顶上的侍卫在日头下练得哭爹叫娘,心中便一阵痛快,但隐忧仍在,忍不住再问。
“那他……他是监军,他要是存心使坏,会不会在奏折里刁难你?”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不安至极,原想撒娇,开口却说了心里话:“对不起师父,可我怕你为难,我怕会有人拿我去当了你的把柄。”
将军听到这里,脸便板不下去了,伸手拍我的头:“这些事用不着你来操心,你只管好好待着,放开手吧,我要带人出营了。”
我不说话,却仍是不肯放手,小狗一样巴着他看着他,师父与我对视了一会儿,终于破功,笑着叹了句。
“好了好了,让你不要留下,偏不听话。这下好了,让谁都知道我护短。”
我听得一呆,还没开口就在师父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却是两眼弯弯,说不出的欢喜之意。
师父见我笑成这样,便皱了眉,但眼里却还是带着点笑意的,与我的影子搅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那样。
“好了,我要出营了。”
我知道师父军务忙碌,不能被我缠得太久,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了手,师父大步出了门,我看着他上马,突然想起什么,举起手叫了一声:“师父,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这么多话,还不快回屋去。”被我耽搁许久的将军终于不耐烦了,不等我说完打马便走,留我一个人站在原地,被周围的士兵看着笑。
我独自走回自己的屋子,低着头烦恼不已。
怎么办?我该怎么跟师父说明那位皇十二孙应该就在军营附近出没的事情?韩云都走了,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更何况……我在大军抵达北海大营的当天便把那位尊贵无比的失踪人口给麻倒在河边,也不知他会火成什么样。
我便走便烦恼,步子便迈不起来了,好不容易走了回去,又看到徐平与凤哥一同站在屋子门口瞪我,两人表情如出一辙,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你又乱跑!”
我叹口气,走过去先他们一步开口。
“我又乱跑了,对不起,能让一让吗?我要晒药材了,你们把有阳光的地方都占了。”
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都没有再离开屋子前后,徐平表示满意之后带队操练去了,凤哥则端出我一早要求的白灵菇焖饭来与我一起吃了,接着又跑前跑后地去忙他的杂务。
忙碌不知时日,不知不觉天就黑了,骁骑队长们回来了一半,韩云不在其中。男人们吃饭时皆是笑着在谈王监军与那群锦衣卫士今日的窘态,我小心翼翼问到有没有找到那位皇十二孙,他们便像是才想起来那样,七嘴八舌地。
“谁知道他跑哪儿去了,北海这么大,总之守关口的都知会到了就是。”
“就是,关口都看着呢,只要他不跑出关外去,不会有事的。”
“你们说那皇子吃饱了没事干跑北海来干吗?”
“人家是皇子,谁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我低头,心想什么皇子,就是个纨绔公子哥,看样子也就是跑出来玩的,平日里日子过得太逍遥,哪知道别人的辛苦。
我等了又等,师父仍没有回来,倒是韩云回来了,被我拉到角落里问怎么办?
韩云在马上待了一天,一身臭汗,很干脆的回答我:“那事儿啊?我对将军说了。”
“你怎么说的?”
“实话实说啊,我说那天我跟你在林子里遇见的就是皇十二孙,他身边还带着几个人,至少有两个是侍卫摸样的。将军已经派人回去查看了。”
“那师父怎么还没回来?”
“将军带人去巡视关卡附近的村庄了,有线报说辽人最近还会有动作,不得不防。再说了,我们是来戍边的,又不是来找人的。”韩云说到这里就没好气了,明显对那位皇子印象不佳。
我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忍着没把后来的事情告诉他,心里却是越发慌起来。
要是这些队长们知道他们嘴里的那位皇子龙孙昨天还在军营边上拉着我不放,接着便被我用了药,那他们会是怎样的反应……
我实在难以想象,也不敢想象。
我心里有事,晚上就睡不着了,夜里安静,我甚至能够听见营地里此起彼伏的鼾声,月上中天的时候,有马蹄声传来,接着便是凤哥睡意朦胧的声音。
“将军,您才回来啊,我把马先牵下去,给您留了饭呢。”
“好。”
我听到师父的声音就再也坐不住了,下床来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想要单独与师父谈一谈。
不想将军屋前却没有人,只看到久违的鹰儿收拢翅膀立在屋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褐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我想它这几日多半又是出门送信去了,才回来也不去休息,就等着师父,顿时觉得这军营里除了我之外真是无人不辛苦,连鸟都这么忙。
我正想与鹰儿打个招呼,耳边却听到泼溅开来的水声从屋后传出来。
我随着那声音绕到屋后,才探头就呆住了。
月下井边,卸下的银盔银甲堆叠在一边,将军身上只剩下一条布的军裤,正提起一桶水从头顶浇下,冷水在他修长有力的身躯上流过,那是常年上战场的男人的身体,腰身矫健,线条优美强硬,在夜的光线里闪闪发光。
我感觉自己喉头动了动,然后耳里传来清晰的一声“咕咚。”
完了,我竟然对着从小养大我的师父流口水了。
2
“谁!”
将军猛回身,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目光如利剑一般,却又在看到我的时候愣怔了一下,声音都变了调。
“小玥,转过身去。”
我听话惯了,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地转过身去,嘴里还要说话。
“师父,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身后走来的长的影子盖过了我的,我回头,看到已经衣着整齐的师父。
……
但我眼前仍是那光裸的滚落水珠的男人的背影,然后后知后觉地烫了耳根,接着是双颊,最后连额头都冒了烟。
师父脸上有些异样的颜色,月光的阴影里却只是看不清,说话前很轻地正了正嗓子,眼睛直视着前方某一点。
“夜半胡闹什么?想说什么?快些说完了回去睡觉。”
我差一点便把那纨绔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听到这句问才回过神来,说话前低了头,气虚地:“师父对不起,我做错事。”
“又做错事?”师父好气又好笑地拿眼来看我。
我小声将事情说了,将军脸上笑意消失,表情渐渐凝重,最后眉间都拧了起来,坐到我身边的大石上,两只手指放上去揉。
“玥儿,你怎能闹出这样的事来。”
师父卸了盔甲,穿着朴素平常的衣裳坐着揉眉,眼下带着隐约的疲惫阴影,我慌了,蹲下去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我不知道他是谁才……是他缠着我,我无意的,对不起师父,我该看到那张图就把这些告诉你。”
师父几乎是立刻答我:“不,这些话你该私下里对我说。”说完又皱眉:“你有没有对别人说起过此事?”
我立刻摇头:“没有,谁都没有。”
师父明显地松了口气,再开口时将一只手放在我头发上:“我知道了,此事你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若寻得皇孙,我自会派人将他送回京城去,你无须多想了,去睡吧。”
师父一番叮嘱,说完就站起身来,明显是要结束我们之间的对话,我听得明白,得罪皇族是大事,说不定还是死罪,师父这样说,就是这辈子都不打算让我出现在那位皇孙面前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只当这营中没有我这个人。
但是……
我迟疑地走了两步,又回头,师父仍立在原地,却并不是在看我,只有一个低头沉思的侧脸,眉眼间全是忧虑。
我突然鼻酸,竟不敢再看下去,更不敢再走回去告诉他我无知之下已让那皇孙知道了我是谁的徒儿。
我快步回到自己的小屋,上床用被子将自己连头带脸地蒙了起来,想到师父疲惫脸上的那个忧虑表情,前所未有的唾弃了我自己。
睡着后却做了梦。
梦里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整个世界只得白灵山那一点点大,师父回京城探亲,半月的时间于我如同地老天荒,什么都不要做了,只知道一日日抱着膝盖坐在入山的那条小道边等着,一直等,太师父怎么叫都不肯回。
太师父无奈,最后蹲在我旁边撑着下巴说了声:“你这孩子,真是死心眼。”
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是死心眼,执着一个人又不是执着全世界,我知道师父会回来的,他永不让我失望。
只是师父一直都没有回来,那是第一次我离开他如此之久,久到我觉得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在小道边日日清晨到日落地坐到第十日,前所未有的伤心绝望,以至于连哭都忘记了。
或许四五岁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原本就不确定什么是属于自己的,手中的任何东西被拿走了都会伤心欲绝,就像是失去了整个世界。
我在梦里都记得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了,师父在第十五天的时候出现在小道尽头,那是白灵山的清晨,薄雾笼罩在浓淡绿色之间,路的石面上都是湿漉漉的,少年矫健的身影出现在雾气当中,像是因太过想念而生的幻影,全然没有真实感。
但他是真的,大步奔到我面前来,一把拉住我的手。
后来想想,师父定是连夜赶路才会在清晨上得山来,头发上沾了晨露,连睫毛都是带着湿气的。
我扁扁嘴,还未说话就委屈得哭出来了,十几日的伤心恐惧流了满脸,师父眼里流露出温柔之色,也不多安慰我,只在我面前蹲下身来,说。
“回去吧,师父背你。”
我记得那么多,所以在梦里都等得信心满满,只是这一次无论小小的我怎么等,小道尽头就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我挨了又挨,终于等不下去了,起身自己走下去找。
小道相比记忆中的漫长许多,怎么走都走不到底那样,我仿佛迈过无止尽的台阶,最后却听到水声。
不是山中常有的溪水潺潺,只是水泼溅在地上的声音,我再走两步,眼前突然出现师父的背影,却是成年男人半裸着的后背,线条优美强硬,水流过处闪闪发光。
我突然惊醒,睁开眼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砰砰的仿佛要从胸腔里跃出来,脸上滚烫一片,眼前摇来晃去,只是那个背影。
师父不是少年了,他已成了一个驰骋疆场的大丈夫大将军,而我也不再是一个懵懂小孩,我在这一刻突然明白过来,眼前像是开了一扇门,门里是光芒莫测的另一个世界,充满了我陌生却无比向往的一切。
我现在知道,我这样千山万水地只想与师父在一起,不是因为是他把我养大,不是因为我离开他便不能活,而是因为我爱他。
太师父说得对,我就是死心眼的,执着一个人与执着全世界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因为我所执着的那个人便是我的整个世界。
从这一日开始,我就变了许多。
再不能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挂着师父撒娇,因为离他稍稍近一点的距离,我便会心跳如鼓两颊生烫,觉得自己心底的那个梦境已经被剖开在白晃晃的日头下了,任谁都可以看到。
我在自己这一生最初开放的情窦中乱了阵脚,懵懂知道了一些,又觉得还是无知的更好。
若是无知,则可大方地拉住师父的手,让他按在我的心口上,用最简单直白的语言告诉他——师父,我看到你心跳得厉害。但现在只是想象这样的触碰,我的脑子便一片空白。
就连那些粗心大意的男人们都发现了我的异样,韩云特地来找我,问我想不想与他一起出营,附近的山里有梅花鹿,罕见的漂亮,徐平也是一起来的,在旁边补充:“也可以猎兔子,跟去它的窝里,抓几只活的小的,不要弄死,带回来养,看它们满地打滚,有趣得很。”
声音哄诱,像是在哄很小的孩子。
我几日里都挣扎在自我鄙夷与强烈克制的深渊里,说不出的精神疲惫,听了只是恹恹地摇头,一点兴趣都没有。
到了晚上师父来了,笔直走进我屋里,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微微皱着眉。
我被他的手掌一碰,就连脊梁骨后面的皮肤都起了战栗的感觉,又不想他看出来,低了头就往后退。
我异样的反常终于让师父真正地担忧起来了,再不迟疑地开口:“不要再闷在军营里了,明天我让徐平带你出去走走,若是天气好,多晒晒太阳再回来。”
3
徐平第二天一早便装配整齐地在门外等着我,腰里挂着箭筒,手中牵着他的灰背马,鹰儿居然也在,纡尊降贵地落在矮树上,我出来的时候微微偏过头看我,很是仔细地。
我还未开口,凤哥又牵着一匹马过来了,马是棕色的,个头矮小,到了近前收住步子,双目温顺地看着我。
“这是将军让找给你的,不用怕,它还挺小的,脾气也好。”
“给我的?”我指着小棕马惊讶。
“是啊,你的。”凤哥将缰绳交到我手里。
徐平见我迟疑,就从兜里掏出样东西来放在我手里:“来,把这个喂给它。”
我才张开手想看清楚那东西是什么,棕马就低下头来将它吃了,温暖潮湿的舌头舔过我的手心,我自是一惊,却见它抬起眼来看我,湿润而温和的一双大眼,过一会儿又低下头,用柔软的鼻头碰了碰我的手心。
我笑起来:“这么好吃?”说完又张开手问徐平去要:“徐平,还有没有?”
徐平见我高兴,脸上就露出笑容来,摇头道:“认识了就好,别给它吃太多的糖,小心它以后讨个没完。”
我们两人两骑出了营,我第一次独自骑马,小棕马虽然温顺,但也不敢加快速度,尽顺着平坦小路往前头慢慢地走着。
秋日天青如镜,阳光落在满山将落的黄叶上,如同炫金铺陈,秋风清爽,在金色的日光下也不觉得凉,吹过时只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师父说得没错,这样的阳光与美景果然令人精神振奋,我这几日的烦恼也像是被照化了,渐渐兴高采烈起来。
徐平今日没有军务在身,自是轻松,原本就翘翘的嘴角更是含着许多笑来。
“好看吧?”
“好看,那些是什么树?”
“柿子,这儿的还是青的,往前头走更多,都是红的了,一会儿咱们摘些回去。”
“好,吃不了的做柿饼,比糖还甜。”
徐平笑起来:“真有精神,这几天都见你蔫头蔫脑的,还出来就好了。”
快要进山的时候遇见了季先生,仍是一身白衣,一片浓绿中隐隐约约,我还当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再看,真是季先生。
我就老远地招手叫了一声。
季先生从林子里走出来,步子仍是不疾不徐的,走到近前才开口,脸上带着个微笑。
“小玥,徐平。”
军营里的人对于这个军师都是极尊重的,徐平翻身下马,立在地上才说话。
“季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想下马,却被季先生拦住,笑着道:“不用下马了,我就是出来走走,现正要回营。将军让你带小玥出来散心吗?小玥,骑马可习惯?”
“习惯,我们还要进林子里去捉兔子。”
“那就去吧,迟了兔子都入窝了。”
徐平与我目送季先生离去,我有些担心地:“这么远的路,季先生走回去吗?”
徐平失笑:“就这些路,你以为呢?”
我瞥了一眼他的大灰马,徐平就叹气了,手臂抬了抬,想拍我脑袋又忍住了的样子。
“我这是执行军务!”
不就是怕我头回骑马有什么万一吗?动不动就执行军务,徐平就是这样,做什么都爱扯上这一句。
两人进了山,山内清静,徐平将马在树上拴了,带着我一路往里。辽地偏冷,山上遍布松杉,深秋时节绿色葱郁,树下长着许多南方难得一见的菌类与药材,一路令我惊喜连连,蹲下身去就不愿起来了。
徐平见我看到药材就走不动了,无奈又好笑地开口:“小神医,今天我们是出来打猎的,采药留到下回行不行?”
我两个手掌都贴在地上说话:“这是很罕见的五叶针,南方看不到的,我都没带药筐……”
“你做个标记呗,下回再来。”
我们正说着,一边树丛有响动,徐平警醒,立刻长身而起,一手按在弓箭上。
树丛里走出来的却是个年老的樵夫,担子上堆满了刚砍下来的木柴,一手擦着汗。
“哟,头回在这儿看到生人,你们迷路了?”
我从地上站起来:“不是,我们只是路过。”
徐平站在旁边没说话,老樵夫见他装扮,只当我们是入山来打猎的,也不多想,放下担子指指前方。
“你们是来打猎的吧?我就住前头村子里。”
“前头有村子?”我伸长脖子顺着那方向去看。
徐平倒是知道的,这时也就放下戒心,走过来说话:“是,那儿有个小村子,村里人大多都姓秦,老伯也是吧?”
“你怎么知道?”老樵夫露出惊讶的表情,马上又笑开来:“小哥是来过我们村?还是认识村里的谁?这好这好,要不你们跟我一起回村去吧,今天村里办喜事呢,流水席都放到村口了呢,我也正要赶回去。”
“不用了。”
“这么好?”
我与徐平同时开口,然后徐平就瞪了我一眼。
老樵夫呵呵笑出声来:“小兄弟这才对嘛,我们山里人来客一家亲,路过也是朋友,更何况你还是知道我们秦家村的,来来来。”
老樵夫热情地来拉我们俩的手,我从未见识过婚嫁喜事,心里只是好奇,徐平则被拉得无奈,最后也只好妥协了。
秦家村果然不远,翻过一个山坡就看到烟火了,只是这烟火却比我想象中的大了太多,远远火光冲天,让迎面扑来的风里都带着热气,混杂着哀嚎与尖叫声,可怕到极点。
4
老樵夫一见这情景就疯了,扔下担子呼喊着狂奔过去,徐平见势不妙,一个起落将他拉住,叫了声:“休得冲动,先看一下情势。”
“二毛!二毛!我的小孙子啊……”老樵夫挣不开徐平的手掌,声音凄厉地冲着起火的村子惨叫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村庄被火吞噬的场面,只觉得浑身都僵硬了,立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最后还是徐平一声吼惊醒了我。
“别发呆了,快发信号,是辽人来袭击村子!”
我猛回神,伸手到怀里去摸那管信号焰火,心急慌忙,手心里都是汗,两下才拿出来。
焰火腾空而起,在白日里炸开,五彩烟雾久久不散,多远都无比醒目。徐平已将那老樵夫带到一边,低头嘱咐:“我们是镇守青海的徐将军部下,现在村子遇袭,你万不可就这样冲进去,信号已发,等援军过来再说。”
徐平声音镇定,但老樵夫却骨肉连心,只是拼命挣扎。
“不行不行,你把我放开,我要去救我的孙子啊,我儿子媳妇都被辽人抓去了,我就剩这么一个孙子了,我孙子不能出事,不能出事……”
老樵夫声音凄厉,我听得心酸至极,抓着徐平哀求:“徐平,我们救救老伯的孙子吧。”
徐平虽然有功夫,但拉住一个已经疯狂的老人,又不能伤了他,这时候也已经一头的汗,老樵夫听到这句却突然给我们跪下了,一边磕头一边哀求。
“军爷,你们是镇边关的军爷对吧?求求你们,救救我孙子,救救我孙子,我家就在村口头一间,就在那儿,还没烧着呢,再晚就都没了,都没了……”
“您别这样,别磕头,都流血了。”我被吓到了,赶紧伸手去扶,却哪里扶得动。
徐平咬牙,看了看村子的方向,又看了看老樵夫与我,跺脚道:“好,我去去就回,小玥,你与老伯待在这儿,千万不要走开。”
“我也去。”我不放手。
“你去干什么?”
“救人啊,我会医术。”
“辽人说不定还在村子里,你去是给我添麻烦吗?小玥,我可没有六只手,救了这个救那个。”徐平急了,说话比平时快了许多,一连串的句子脱口而出。
我被他讲得不知不觉松了手,心里想着要跟着去,却也知道我帮不上任何忙,只会给他添乱而已,但真的站在原地看着他冲进着火的村子,紧张和担忧却让我手指都发了抖。
还要安慰身边的老人家。
“没事的,徐平有功夫,对,他是骁骑队长呢,很厉害的,一定能把您的孙子救出来。”
极度的紧张让我无法停止说话,我嘴里翻来覆去地说着些凌乱的句子,而后又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着火的村子移开,希望能够在下一秒便看到援军从天而降。
也不知道鹰儿有没有看到这危急的情形,若有它带路,师父必定很快就来了。
我心中才开始默念师父,耳边就有喧嚣的马蹄声传了过来,我一阵惊喜,转头对老樵夫说:“太好了,援军来了。”
但老樵夫脸上露出的却是因惊恐而扭曲的表情,这表情如此之可怕,以至于我也被感染了,徒然张着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也没有机会了,因为下一秒我就因背后突如其来的一股大力腾空而起,老樵夫扑上来想要拉住我,却被后来的一柄长刀刺穿身体挑飞了出去。
我尖叫,双手虚空地抓了两下想要扑过去,但抓住我的人纵马疾驰,并单手从马上将我抛到另一个人手里,眼前树影急速掠过,树影间陡然刺入我双目的强烈阳光,还有飞溅在我身上的老樵夫的血,一切都令我晕眩。
耳边传来一阵无法理解的叫嚷声,我意识到自己被人掳劫,而掳劫我的绝对是异族,就是那些在村庄中烧杀抢掠的辽人!
我想要在颠簸的马背上拿出袖中的药瓶,但辽人掳了我,竟像是用来嬉戏打闹的,一个接一个地将我扔来扔去,我就像是一个破麻袋,被扔得头晕目眩,揣在身上的东西纷纷滚落出去,还在空中吐了,污物飞溅开来,让那个正要接住我的人怪叫了一声,竟是收手不接了。
我听到数声呵斥,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我从半空中笔直落了下去,落在纷乱马蹄当中,砰的一声闷响。
“呜呜,我不要待在这里,放我出去。”
“辽人就是这样了,把我们捉来当猪狗一样关着,白日里做些苦工,没用了一刀杀了。”
“不要啊!我要出去,谁来救救我……”
“别喊啦,这里是辽人的地方,喊破喉咙都没人会来的……”
“……”
“……”
我在隐约的交谈与哭声中醒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张脸就让我怔住了,并且顾不上浑身的疼痛,抬起手来用力揉了揉眼睛。
“不认识我了?”那张脸并未消失,男人眯着长眼,眉毛挑起来看着我。
我口吃了,手指发抖地指着他:“十,十……”
沉重的敲击声在外头响起,有人在铁栏外吼了两声,即使语言不通也大概能明白,不外乎叫里面的人安静。
我已经清醒,四顾看到我与十二皇孙两人同在一个囚室之中,三面石墙阴湿,一面全是粗厚铁栏,铁栏对面还有一个更大的囚室,却是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人,地上只铺着些干草,有些人躺在角落里,一看便是奄奄一息的样子,情况比我们所在的小囚室糟糕许多。
穿着皮甲的辽人士兵在铁栏外走来走去,我看看他们,再看看在牢里都一脸纨绔样的皇十二孙,闭上嘴巴噤声。
倒是他憋不住了,靠近我一点又说话:“别装了,那天在河边你对我用了药,我可忘不了你。”
这龙孙是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吗?
继浑身疼痛之后,我脑袋都开始疼了起来,忍不住用手撑住一边脑壳才说话,气都虚了。
“公子,您,您怎么被抓到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