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元帝出殡之前,京城内处处笼罩着一层紧张惶恐之气,尤其是对于文武百官来说,上至三公九卿,下至旗门小校,无不是揣着一颗心在过日子,就连那些皇亲国戚,也莫不比平日里小心了许多,整日在私下里打着自己的小盘算。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带孝即位,登基大典可以等先帝出殡落葬之后再办,但立储却是万万拖不得的。
新帝子女缘薄,五十有六的人了,这么多年居然只得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自古立储立嫡,大皇孙也就是如今的大皇子乃太子正妃所生,按理说自是不二人选,但事情却远没有如此简单。
太子正妃出身权贵,父亲乃是前右丞相,与前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同出一族,王家把持朝政多年,一路支持太子直到登基,只可惜王太子妃所生的大皇孙自小荒唐无稽,几乎已经到了街头巷尾众所周知的地步,男色女色皆好,就在先帝驾崩当日还流连在京城最著名的花柳巷子里,让一群内侍好一阵找,闹得整个烟柳巷鸡飞狗跳。
自古帝皇家莫不是妻妾成群,偏偏太子府人丁单薄,太子妃向来善妒,又家世逼人,当年要不是有王家的鼎力支持,太子这个位置也不知道是谁的,因此多年来稳坐太子妃之位,在府中地位超然。据说当年太子府里凡事有了身孕的女人多半会在生产前死于非命,大大小小不知多少条冤魂。
至于唯一的太子侧妃喜娘娘,原来只是个太子府内的掌灯女侍,入府时太子都已经将近四十了,还是只得大皇孙这一个儿子。之后这女侍珠胎暗结,太子为防意外,为她特地在太子府外修了和元府,终是保全她生下了一个女儿,次年又生了一个儿子,一双儿女粉雕玉琢,先帝都爱不释手,亲自册封了她,这才有了太子侧妃的名分。
这千辛万苦得来的一双儿女,便是景宁公主与皇十二孙子锦了。
两个皇子年龄相差十余岁,皇长子根深叶茂,母系王家在朝中把持权势多年,皇次子则自小聪慧,在一干皇孙中颇为出众,再加上之前督战北海,大捷归来,正是民心所向的时候。
王丞相已在三年前病逝,王家虽然在朝中势力仍大,但与当年相比已有式微之相,据说太子登基前常住和元府,太子府都不太回去了,对大皇子不闻不问,一心都偏疼在子锦身上。是以立储诏文未下之前,谁都说不准太子之位究竟会落到谁的手里。
一朝为王侯胜过终身为鼠辈,更何况这是关系着万里江山的真龙之位,就算这两位皇子还未准备完全,他们各自的拥趸者早已在背后深谋远虑了十多年,眼看着这一场已经无可避免的夺嫡之战步步逼近,稍清醒些的人几乎都已经闻到了这其中的血腥味。
这些事情都是徐管家一点一滴告诉我的,原本将军伤重,朝中大臣们免不了要再忙碌一阵子,登门拜访是少不得的,但现如今朝中情势诡吊,王家大力施压,将那先明面上支持原先的十二皇孙、现今的二皇子的文武大臣们通通镇压弹劾了一遍,颇有些被找了个因由革职查办乃至丢了性命的。
最令人不安的是三州兵马大将军在狩猎场重伤一事,新帝一直不置一词袖手旁观着,谁都知道二皇子与将军交好,此事便成了某种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暗示,渐渐朝中风向成了一边倒的趋势,到天元帝出殡之前,竟是只有子锦和景宁公主来探视过师父,子锦还是夜半登门的,与将军两个人在房中聊了许久,走的时候仍是面色凝重,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下脚步叫了声“小玥”,说毕看着我,眼里的颜色沉沉的,像是还有许多话要说。
但也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身边的人开口催了,声音虽然恭敬,但也听得出急迫,他便带着他们走了,没再多留一刻。
之后景宁也来了,倒是在大白天登门造访的,与上回一样,送来了无数大补的东西,见了将军还没说话就开始流眼泪,这么美的一个人儿,梨花带雨别有一番风韵,但哭了又哭总让人头疼,还得要师父劳神安慰她。
徐管家日日忧心忡忡,徐平则日夜绷着一张脸,刀剑不离身的,原本上翘的嘴角太久没看到,都快变成另一个人了。
最平静的倒是将军本人,在府中从不谈起这些事,身体稍好一些之后仍称抱病,也不去上朝,还有闲心教我吹笛子。
我很努力地学着,但努力了数日仍是吹不成调,常惹得路过的小童仆们捂耳朵。
我颇有些气馁,放下笛子对师父说:“有那么难听吗?”
说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庭院里坐着,秋日正好,风里并不冷,师父恢复得还不错,这几日已经很少咳嗽了,脸色也好了很多,闻言微笑。
“曲子难了些,换一首简单的吧。”
说得这么婉转……师父对我真好。
我把笛子递给师父:“师父,还是你来吧,我听着。”
师父摇头:“下回吧。”
我也不坚持,看了看时辰站起来说话:“那我去把药端过来。”
等我回来的时候,远远便听到笛声。
是我曾经听过的曲调,那时在军营里常有人哼唱,寻常士兵都会。有次师父巡营回来晚了,我夜里走到营地里去找他,不多远便遇到有人围着火唱起这首歌,开头只是一个人,渐渐其他人与他合在一起。
狼烟起 江山北望
心似黄河水茫茫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辽地苦寒,火光映在他们的脸上,风把男人低沉暗哑的歌声传到很远,令我永生难忘的一幕情景。
笛声萧瑟,师父吹着笛的一个人的背影像是一幅凝固的画,我忽然心慌起来,正要加快步子跑过去,眼角突然看到徐平,正一个人立在墙角处,笛声中低了眉,眼里都是悲愤。
我想起徐平所说的“将军,我们宁愿把血流在战场上……”
我也黯了眼,不可能不伤心的吧?就算师父什么都没有说。
先帝鎰后一月,皇陵终于准备完毕,皇家大丧,出殡那日满朝文武都需在玄武门外列队跪迎先帝灵柩,诏文下至将军府,由内侍宣读,将军跪接于前庭。
三日后师父子时一过便穿戴整齐准备出发,百官需在日出之前赶到玄武门,时值深秋,夜露冰冷,也不知那些年事已高的老臣子们如何熬过去。
我一边替师父束甲一边担忧:“外头那么冷,不是寅时才出殡吗?干嘛那么早就要立在风里。”
师父笑了一下:“没事,这要是在北海,此时到处都结了霜了。”
我垂下眼,默默念了一句。
这要是在北海,师父你还无病无伤,上万人的敌营进出自如呢。
2
中元一年,天元帝大丧出殡,灵柩由殡宫出发经玄武门经太庙前往帝陵。
戴孝登基的中元帝一身白布孝服带领皇后妃嫔皇子皇孙以及文武百官随灵柩行至太庙行太庙礼。
百官武摘冠缨文服素缟,台阶上下北面序立,礼成,京城内各寺齐齐鸣钟,送葬队伍则在钟声中缓缓往帝陵而去,沿途百姓夹道跪迎,白色纸钱飘摇如雪。
灵柩经过将军府,徐管家早已带着府里所有人在门口列队跪迎着了,我穿着白衣白裙跪在徐管家身后,只是在长长的队列里寻找师父的身影。
满眼却只看到那台惊人巨大的法船。那是用来灵柩入葬皇陵前焚烧献祭的,足有六七十丈,全由绫罗绸缎扎成,船上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金瓦银柱高殿圆池无所不有,船上还有上百名侍从太监,宫女船夫,扎得栩栩如生,风吹起他们身上的绫罗衣物,仿佛随时都会从船上走将下来。
平民百姓哪见过这样的稀罕物,我听到有人小声议论:“这得花多少钱啊……”
“那可是皇帝家。”
“还不都是我们养着。”
“嘘……想死啊。”
送殡队伍绵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灵柩前大队仪仗过去了,法船过去了,灵柩过去了,终于到穿孝的皇族车马出现,新帝坐在素锦遮蔽的龙辇上,两位皇子紧随其后,均是在马上,子锦一身孝服神情肃穆,让我想起那日他夜半出现在将军府里,黑衣黑袍,眼色沉沉地看着我,许多话要说的样子。
但是在日光下看过去,又是不一样了。一个平日里嬉笑风流的人一旦静下来,竟是比习惯了肃容的人更为肃穆,就连眼下那颗痣都锋利起来,目光过处令人不敢逼视。
但真是美的,就连两侧御林军都阻止不了跪在地上的那些平民百姓的偷偷窥视与窃窃私语,尤其是那些姑娘们,一个个在抬头低头之间红了脸。
大概只有我,看着看着就觉得怕了,忍不住更加伏低了一点身子,徐管家立刻注意到了,也不说话,往我身前动了动身子,将我挡了个严严实实。
再过了一会儿,原本周围窃窃私语声突然大起来,几乎可算得上是某种喧闹了,当中还混杂着御林军的呵斥声。
我又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了师父。
将军素袍银甲坐在马上,寒风里脸色仍有些苍白,但全不妨碍其朗朗英姿,京城百姓都是知道狩猎时那场意外的,之前还有许多人到将军府门前守着进出的童仆与厨娘,问一声将军可好,现在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出殡队伍中,就算知道这是国丧之日也有些压不住的激动。
这一阵喧闹让走在先头的那些皇子都纷纷回头看了过来。御林军便伸出长枪喝止了起来,终于将场面控制下来。
将军一直沉默,在马上目不斜视,只有在经过将军府的时候微微偏过头来,像是在寻找什么。
我正抬着头,目光与师父的遇在一起,我觉得担忧一定是从我的脸上流露出来了,因为师父忽地柔了眼色望我,视线里带着看得到的温度,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让我觉得被温柔地安抚了。
师父只看了我一瞬便收回目光继续向前,队伍缓缓经过,最终消失在长街尽头,街上百姓纷纷站起身来活络早已跪僵的膝盖,徐管家伸手来拉我,我仍旧望着师父消失的方向,久久不愿动弹。
徐管家就道:“快些进去吧,外头冷。”
“大礼什么时候结束呢?还要很久吗?”
徐管家带着大家进府,边走边答我:“早呢,灵柩得一路护送到西郊皇陵去,到了那儿有钦天监负责祭天祭祖,接着送先帝入地宫,皇上和大臣们都得一一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最后封陵,不到戌时是完不了的。”
“要这么久……”我惊了:“师父还要吃药呢。”
徐管家看着小树他们关上大门,这才对我微笑了一下:“知道你担心将军,不过今日是不行了,等将军回来吧。”
我很是失望,之后做什么都有些心神不宁的,时不时抬头看看天光算着时辰,觉得这一天过得无比漫长。想要出去走走,又想起今天是国丧之日,京城所有店铺均闭门歇业,街上到处都是巡查的京畿衙役,出了门也没什么去处。
就这样等着熬着,等天黑下来的时候,我在将军府大门口都不知道走了多少个圈子了。
没想到最后等来的,却是宫里的内侍。
小太监站在前厅尖着嗓子说话,说皇上御旨,钦点徐将军留守乾清宫,为先帝守灵,特此过来知会府内。
徐管家不要我出去,自己带着人跪听了,之后又带着人送那小太监出去,我在偏厅里听得急了,等徐管家回来立刻跑出来说话。
“为什么单要师父守在乾清宫里,师父的伤还没好透呢。”
徐管家拉住我:“不会单要将军守着的,大丧有这个规矩,入葬后三天皇上和皇子们都要在乾清宫守灵,以示恭送先帝,文臣武将总要有几个轮流陪着,明日将军一定会回来的。”
“可师父还在吃药呢。”
徐管家白花花的眉毛皱在一起,开始叹气:“一朝为臣……”
“徐管家,又有人来了。”小树跑进来。
“谁?”我和徐管家同时回头。
“云旗大人,还是从宫里过来的。”
徐管家立刻对我做手势,要我回偏厅去。
我怎肯走远,进了偏厅便透过雕花窗仔细看着,云旗正是师父酒醉那日送他回来的大内侍卫,徐管家迎上去招呼:“云爷怎么来了?”
云旗对他点头,说话很是客气地:“我是奉了二皇子之命过来的,今日徐将军须得在乾清宫守灵,二皇子念着将军重伤新愈,怕有意外,所以特派我到将军府里带个人去伺候着。”
徐管家一愣:“徐平不是跟着将军吗?”
我走出去,双手拢在袖子里对云旗行了个礼。
“云大人,能否让我随你进宫。”
“小玥!”徐管家急了。
云旗仔细看了我一眼,仍是客气地:“如果小玥姑娘能去,那是再好不过了。”
3
我坐上马车,随云旗入宫。
徐管家一直送我到大门口,花白眉毛一直没有放开过,真是满心忧虑的样子,还念叨:“这么晚了去宫里,我实在不放心……”
我将鼓鼓囊囊的药囊系在腰上,两只手放在上头说话:“没事的,我和师父在一起。”想一想又说:“是我自己想去的,我很担心师父。”
徐管家露出“我也很担心你”的表情。
我忽然想起太师父走的时候,也不说话,只把我的脑袋拍了又拍,脸上所有的褶子都挤在一起。
徐管家与太师父的表达方式天差地别,但我心里明白,他们都在担心我,他们都是把我放在心里,对我好的。
我感动起来,认认真真地又说了一句。
“不会有事的,我会照顾好自己,师父和徐平都在那儿呢。”
云旗早已上了马,脾气一贯的好,也不催我们,更不走近,只在马上远远地等着,倒是拉车的马儿在寒风里立得久了,一直在不安地打着响鼻。
我与徐管家道别,终于上了车,车帘子很沉,我拿手指挑开了往回看,徐管家一直立在大门口目送着,国丧之日,将军府大门两侧挂的是两盏白色的灯笼,光线暗淡,周遭一切都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车子转过街角,门帘一动,却是云旗在外头说话。
“天冷,小玥姑娘小心吹着风,进宫的时候我再叫你下车。”
我“哦”了一声,将手指收了回来,只背靠着车厢坐稳身子,再不出声了。
京城街道宽阔,夜里有宵禁,路上静如止水,偶尔有巡视的京畿衙役走过都是立时停下步子来向云旗行礼,声音是无比恭敬的,若是云旗开口说了什么,那边就更是唯唯诺诺。
我知道云旗是大内侍卫,现在看来,他的身份地位必定是高的,谁见了都要低一低头。
就这样走走停停,终于是到了。
国丧之夜,所有马车概不能入皇城,云旗亲自来掀了帘子请我下车,这是我第一次在夜里立在皇城之下,一身素衣的持枪卫士五步一岗十步一队,在月下整齐地肃立着,冷的月光照在他们的枪尖上,森然一片。
门官验了云旗的牌子,又特地挑起灯笼来看我,云旗替我挡了一下,训斥道:“大胆,这是徐将军的家人。”
那人便弯了腰,诺诺道:“是是,小的得罪了,云大人莫怪。”
我听到“家人”两字脸便红了,幸好天上起了云,将原本便黯淡的月光遮了个彻底,离了灯火,一切都像是陷在黑暗里,正好让我藏起我的脸。
宫里头有数个侍卫疾步走出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小太监,到了近前都是对云旗行礼,小太监还开了嗓。
“云大人请这边。”说完了转过身去,先头开路。
云旗便带着我跟在他们后头往宫内走去,有人在大门处教训那门官,声音压得极低,但还是随着风时断时续地吹进我的耳朵里。
“云大人亲自带进来的人都敢拿着灯去照,找死了不是?一会儿警醒着点,今夜大内的虎威禁军和御林军那些爷儿都要进出,招惹了哪位爷你往后的日子都别想过了。”
吓得那门官回一个“是”字都在发着抖。
我转过头去看云旗的脸,他并不停步,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夜里漆黑一片,但每隔十步便有一座石台,台上点着长明灯,但国丧之日,每座灯台外都蒙着一层白色的纸,照得四下惨白一片,云旗的脸在这样的光线里变得陌生,侧脸线条僵直着,牙根处微微凸起,全不是我记忆中的谦和有礼,线条温和。
一队一队身穿素甲手持长枪的御林军与身着黑衣腰佩长刀的虎威禁军从我们身边交替经过,脚步声沉重而整齐,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渐渐忐忑起来,两只手不知不觉拢进袖子里,互相交握着,再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了句。
“云大人,到乾清宫还有多久?”
云旗低头看我:“过了前头的宫门就到了,小玥姑娘可是觉得冷?”声音一如既往的客气,倒让我觉得之前所看到的全都是幻觉。
云旗说得没错,再走过一道宫门,乾清宫便遥遥在望了。
乾清宫是先帝居所,现在用作守灵之处,自是重新布置过了,四处白绫翻飞,素锦遮盖,就连殿前的那两根雕龙大柱子都被白布包裹,殿内传来整齐的诵经声,浓烈的香烛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殿前同样整齐排列着佩刀持枪的将士,却是个个纹丝不动,黑夜里像是一尊尊雕像。
小太监在宫门处立定,回头对云旗唱了声喏,道:“云大人,奴婢们身子贱,不能再往里头走了。”
云旗点头,又低头对我说话:“小玥姑娘,徐将军在偏殿,我带你过去吧。”
我也点头,跟着云旗跨过宫门。
门槛极高,我仍穿着日里的白裙,抬脚时裙裾擦过门槛,不知是被什么勾住了,再迈出一步就听见细微的撕拉声。
我心叫不好,低头去看,果然是撕了一条口子。
再抬头,云旗已经走出五六步去了。
“云大人,等等我。”我低叫了一声,再也顾不上裙子,快步去追他,立在黑暗中的那排将士中忽有人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光线黝黯,但那人目光炯炯,仍是在一眼之间便让我呆住了。
我竟然看到了韩云!
我揉揉眼睛,再看一眼,果然是韩云,立在队列最尾处,手按在腰间的长刀刀鞘上,双唇微动,像是要对我说些什么。
但云旗已经站住脚步,并且回过头来对我说了声:“这边。”
我快步走过去,一路忍不住地向左右望,想知道是否还有我熟悉的面孔。
但偏殿的门已经被推开了,有人走出来,立在白玉阶上望下来,大门又在他背后慢慢合上,他的影子被殿内透出的灯火拉得极长,一直覆盖到我的脚面上。
我心中一喜,猛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我心心念念的师父。
立在白玉阶上的,是子锦。
我正失望,一身素服的子锦已经走下两步来,目光对上我,颌首道:“你来了。”
4
我已经踏上了一级台阶,看到子锦步子就停住了,想到这里是在皇宫,身边众目睽睽的,遂仓促地向子锦行了个礼,又转过头去看着云旗。
“云大人,你不是说带我来见师父的吗?”
云旗欠身对子锦行礼,待他点头示意之后才直起身子答我:“徐将军就在殿内,别急。”
子锦仍在台阶顶上等着我,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偏殿内透出的灯光,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
徐管家也说过,皇族守灵是大丧的规矩,既然如此,子锦不可能不在,至于师父,若是他在偏殿里,走上去便能看到了。
只是……师父应该知道我要来,为什么子锦都出来了,却不见他?
我的心忽然一紧,再不迟疑,两手提起裙子蹬蹬地跑上石阶,跑到子锦面前不好不停下,微微喘着气说话。
“二皇子,我师父没事吗?”
“进去吧,佩秋正等你。”子锦答我。
子锦声音很平,我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他讲话了,以至于连他的声音都觉得陌生,但他随即一笑,又拿手来牵我。
“来,小心些,门槛很高。”
子锦这样一笑,眼下那颗小痣便跟着动了,依稀又有了当初风流倜傥的模样,只是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仍与那日在将军府中一样,沉沉的如同寒潭深水。
日间在街上见到他经过时那种莫名的恐惧又升上来了,我没有将手交给子锦,只是把拢在袖中的它们握得更紧。
偏殿的门在我们面前再次打开,子锦也没有坚持来牵我的手,看我一眼之后便转身,当先跨了进去。
我也跟着进去了,门在我背后被合上,偏殿内香烟缭绕,从正殿传来的诵经声不绝于耳,殿内亮着火烛,但一切都蒙着白色的布,灯烛莫不如此,只让人觉得冷。
关门的是两个身穿素衣的太监,合上门的同时也退了出去,我略有些茫然地立在距门三尺的地方四顾了一下,开口问子锦。
“师父呢?”
子锦坐下,椅子前头搁着烧着炭火的铜盆,他将两手放在那上方慢慢烤着,炭火暗红的光在他脸上映出明灭不定的阴影。
“他在后面灵堂里,那儿冷,我已经让人去叫他了,你在这儿等一会儿,过来坐吧。”
我应了一声,却并没有走过去,想想仍是立在原地。
这个男人与过去我所熟悉的那个子锦不一样了,我本能地想要与他保持一些距离。
我没有走过去,子锦也不再要求,只是低头继续烤火。
偏殿中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传出细微的劈啪声,我屏息等了一会儿,忧心更重,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
“二皇子,还要等多久师父才能出来?”
子锦侧过头来看我。
“那么担心他?不如你自己过去吧,放心,那儿没什么外人。”
我想一想,终是担忧胜过一切,点头道:“好,那我自己过去。”
子锦拍了拍手,侧边小门就被推开了,穿着黑甲的男人走进来,一张陌生冷硬的脸,先自对着子锦单膝跪下来,等候吩咐。
“带她去灵堂。”
那人低头应了声“是”,起身拿眼来看我,要我跟上他。
我走到他身后才发觉此人竟如此高大,身长足有六尺有余,又肤色如黑铁,立在身前犹如一尊铁塔。
我对他说:“多谢带路,请走吧。”
子锦一直看着我,这时突然立起来,开口道:“等一下。”
我一惊,抬头看他:“二皇子……”
他将素服上御寒的毛领解下来,又伸手过来要围在我的脖子上,我更是吃惊,想要后退,但身后站着那个巨人又哪里退得开,失措间脖子已经被毛领围住了,子锦的手指烤了那么久的炭火,根根都是暖的,连同还带着他体温的雪白毛领一起碰在我颈侧的皮肤上,我却不觉得暖,反打了个哆嗦。
“这么冷?”子锦放低了声音,俯下脸来看我,靠近我的眉眼如画,我却恐慌起来,后退不能,索性往旁边跨出一步去,一边扯着脖子上的毛领子一边说话。
“我不冷,这个还给你。”
“戴着吧。”子锦捉住我忙碌不休的手指,我再也顾不上解那复杂的扣子,丢下句:“那我去灵堂了。”仓皇往那小门奔了过去。
那黑甲巨人两步便走到我前头,按住门沉默地等着我进去,我要等门在我身后合上了才惊魂甫定地往前看了一眼。
眼前是一条长廊,一侧对着夜里漆黑的花园庭院,另一侧墙面上全是木质雕花的透窗,长廊曲折绵延,雕花壁上五步一灯,但与宫内各处一样,灯罩蒙着白绸,所有的光都是冷的。
我心中的惶恐越发沉重起来,只觉得从入宫以后,所有的一切都是透着诡异与危险的,让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看到师父。
只要能够看到师父,一切都会好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即将要发生什么事,只要与师父在一起我便能安定下来了。
我跟着那人足走了有半刻功夫,一路没有遇见一个人,最后终于走到长廊尽头,那人叩门,里面许久都没有动静,我握在一起的手心里慢慢出了汗,冷汗,正心慌的时候,门开了。
我一抬眼,便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我记得她,景宁公主身边的侍女小秀。
她也看到了我,小秀面对我时表情一向刻薄,我还以为她看到我又要斜起眼来冷哼一声,没想到这一次她却是脸色煞白表情僵硬,眼睛只看着那黑甲的巨人,声音都发了抖。
“二……二皇子还没来吗?”
她说子锦?我一愣神。
“小秀,是谁?别开着门……”门内传来景宁公主那令人过耳难忘的声音,也是打着颤的。
小秀回头应了一声,我身边那黑甲巨人便开了口,声音低沉。
“景宁公主金安,末将林铁奉二皇子之命送徐将军弟子到此。”
门里静了一下,然后脚步声传来,小秀退开去,门被推开,冷的月光照在熟悉的银甲上,师父低下头来看我,长眉轩起,眼中如同含了霜。
周遭的温度在这一瞬间落进冰点,就连林铁这样的巨人都当时单膝落地,铁制护膝碰在地上,砰一声响。
大概只有我,心中哗然一声,如同暖水流过,刹那间浑身暖热起来。
我走上去,两只手握住师父的手腕上,轻声叫他:“师父。”
“玥儿。”师父声音极沉:“这么夜了进宫来,你怎地不知道怕。”
我摇摇头,答他:“没事的,我不怕。”又在心里补了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是死,我也是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