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远处正殿传来的不间断的诵经声与萦绕在周遭挥之不去的香烛味令夜里的皇城成了一个幻觉丛生之地。
一切都像被蒙上白绸的灯烛,原本的明亮与清晰都失了真。
我只有把手紧紧地握住师父,怕他随时会消失那样。
师父看着我,眼里的冰霜渐渐化了,眉间收拢出的阴影却一直在,手指动了动,最后反手握住了我的,轻声说了句。
“是,我知道。”略带些疲惫声音。
我心一疼,抬起眼再看师父,却看到他已转过脸去,遥遥望着偏殿的方向,面上渐渐现出一种决绝的神情来,牙关处线条坚硬,鼻翼微微收紧。
我惊住。
我只见过这表情一次,那是在北海大营里,师父带兵从被烧毁的村庄回营与王监军议事,也不知王监军说了什么,不多时师父便掀帐而出,我和大家都在帐外等着,抬头看到师父出来了,正要迎上去,一眼就看到师父的表情。
不要说是我,就连站在一边原本摩拳擦掌的骁骑队长们,都瞬间僵硬了一下,而那些立在帐外的王监军的锦衣侍卫们纷纷白了脸,显见得被吓到了。
后来便开战了,将军亲自领兵,跃马敌营千里驰骋,一路将耶律成文赶出苏哈尔山外去,举国上下顿时扬眉吐气。
但那是在战场上,这里是一国之都皇城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徐平。”师父开口。
徐平立刻从屋里走了出来。
“你带小玥进去,我到偏殿去见二皇子。”
徐平惊急:“将军!我和你一起去。”
我也急了:“师父,你不是在这里守灵吗?”
师父却不答我,转身前突地再次停住,目光落在围在我脖子上的毛领上。
我警醒过来,一只手抓着他不放,腾出另一只手慌慌张张去解那扣子。
“是子锦硬要给我的,我说了不冷。”
太过慌张,连二皇子都忘了叫。
师父没说话,只是抬起双手,垂下眼来帮我解那扣子,皇家用的东西,那锁扣是一对金龙互咬在一起,说不出的精致复杂,我之前扯了半天都一动不动,师父解了一下也没能解开,我嘴里说着:“我自己来。”正要把手放上去,一低头却见师父手指用力,生生将那龙嘴掰了开来。
毛领落地,师父反手解了自己的大氅披在我身上,最后说了句。
“进去吧。”
声音温和,又低头看着一直跪在一旁的林铁道:“走吧。”并拿食指点了点地上那团雪白的毛领:“把这个带上,交还二皇子。”
林铁的脸刹那间整个的黑了,黑夜里更像是一尊铁铸的人像。
徐平抢前一步跪下来,手按在那团雪白上:“将军,事态紧急,这东西先交景宁公主收着吧。”
我茫然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某种莫名的惶恐促使我开口:“师父,不要管它了,你不要走。”
师父看着我,眼中是一潭沉静的水,但脸上每一根线条都是坚硬且锋利的,这些日子以来总隐在眼底深处的那些抹也抹不去的疲倦尽数消失,如同一柄出鞘利剑,朗朗光华,令人不敢逼视。
但他对我说话时仍是温柔的,抬手轻轻将我的手指从腕上拉开。
“进去吧,不用怕,一切有师父在。”
说完便转身,就这样走了。
我低叫了一声,但手臂被徐平抓住,他又在我耳边沉声说了句:“小玥,不要去,你帮不上忙,平白让将军分心。”
我猛回头看徐平,他已推开门,一手将我拉了进去。
门内处处白绫飘舞,不知是否今日看了太多的白色,我竟觉得刺目,好一会儿眼前模糊,只觉什么都看不清。
身后传来关门落闩的声音,我惊了一下,脚下一动转过身去看,那门是殿中通向庭院的侧门,并不大,不知是用什么木质所制,繁复雕花仍抹不去其坚硬沉重的质感,门闩更是厚重,落下时声音极为沉闷。
关门的是一个身穿素服的内侍,见我看他也不说话,一低头退开去,徐平在我身边,一只手抓在我的手臂上,一直都没有放开。
我吸了口气,轻声道:“徐平,疼。”
徐平立刻放手,细碎的脚步声传过来,我与徐平一同抬头。
来的是景宁公主与小秀,我多日未见景宁公主了,照面便是一愣。
景宁公主向来是风姿绰约步履款款的,现在一身素服,更显得弱柳迎风,但那煞白的显是受惊过度的一张脸再加上错乱的脚步,怎么都不能与之前步不摇群的皇家千金联系在一起。
连我都脱口而出:“怎么了?”
景宁公主并未答我,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只落在我身上的大氅上,扶在小秀腕子上的一只手五指收紧,几乎要掐进小秀手腕里去了。
“徐将军呢?他走了?”
徐平欠身:“将军去偏殿见二皇子了。”说话时一手背在身后,仍抓着那团雪白的毛领。
“他真的去见子锦了……”景宁喃喃。
“公主不必忧心过重,不如小歇一会儿。”徐平答了句,伸手示意小秀,指了指边上的椅子。
小秀浑身都在发抖,步子都有些错乱了,我看得难受,正想上去帮她一把,内堂突然传出一声惨叫,其声惨厉,混杂在隐约连绵的诵经声里,更觉惊魂。
我猛惊了一下,说了句:“是谁?”脚下已经本能地往那里走了过去。
徐平一把拉住我:“别去!”
又是一声惊叫,却是就在耳边,小秀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来:“公主!公主!不好了!公主晕过去了。”
我上前两步低头去看。
“你要干什么?”小秀慌张地推了我一把,推得我一个趔趄,徐平抢步扶住我,不及张嘴,只怒视了小秀一眼,这样一来一回,可怜的景宁公主已经滑落到冰冷的地上去了。
“我会医术,让我看一下。”我对小秀解释了一句,蹲下来开始检查景宁的情况,所幸景宁脉象平衡,脸色虽差却并没有冷汗虚脱的异状,只是受惊过度而已。
“没有人吗?扶她去躺下吧,这样躺在地上会着凉的。”我站起来说了句。
刚说完内堂便有人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就是之前那个在我身后关门的内侍,一身素服上溅满了鲜血,两手也是,血滴一路落在地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又听到他的尖叫:“不好了,皇上他……他……”
2
急促的敲打声从正门处传来。
“开门!哪个胆大的奴才闩了门?快把门打开!”
小秀已经吓得瘫倒在地上,徐平慢慢挺直了身子,走到正门处,也不开门,沉声道:“守灵之夜何人在此喧哗。”
外头声音又起:“狗奴才!国舅爷要进去见皇上,快把门打开!”
国舅爷?朝中只有一个国舅爷,除了我所认识的王监军还有谁?那张横肉挤压眼鼻的脸再次出现在眼前,即使只是回想,也让我后背一凉。
徐平还未回答,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细碎的金铁声,火把的亮光伴随着呼喝与叫声同时出现。
“大胆!虎威禁军怎可穿越偏殿进入灵堂,胆敢阻拦皇亲,找死!”
而后便是刀剑相交的声音与惨叫声。
“你,你们……我记得你!你是徐持的手下!竟敢杀国舅的人!”这句话也已惨叫声告终,之后刀剑纷纷出鞘的声音与王监军那变了调的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你们竟敢……造反了,你们这是要造反吗!皇上!皇上你快出来看看!”
徐平立在门内一动不动,手中却长刀出鞘,那满身鲜血的内侍已经惊恐到无法直立行走的地步,跌跪在地上,向我这里跪爬了几步,满是血的手指按在我的鞋面上。
“叫御医,快叫御医,皇上不行了……”
我僵直着后背蹲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完全靠一个医者的本能在行事,伸出手去按在他的脉门上。
这个人没事……他身上的血都不是他的。
内室中又传来一声惨叫,却是比之前微弱许多,听上去像是垂死的。
徐平并没有回头,只沉声说了句:“小玥,到我这里来,站到我背后。”
但是那声令我的胃止不住地痉挛,我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不……我得去看一下。”
“小玥!”徐平的声音紧了,但我在他回头的同时站起来,快步奔进了内室。
内室的门在刚才那个内侍奔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开着的,我几乎是冲进去的,只怕步子稍慢一些就没了勇气,再也不敢往前迈出一步。
跨过那道门,我一眼便看见躺在地上的老人。
先帝病逝宫中,中元帝戴孝登基不过月余,我只在皇家狩猎那日遥遥见过他一面,只记得他身材肥硕,坐在众人拥簇之中的马车上,一身明黄,身体像是嵌在椅中的,行动也极尽迟缓,不过是左右转头看了看两位皇子都费时良久。
现在他就在我面前,白色孝服上全是血,口中还在不断呕出大量的鲜血与血块来,整个人都躺倒在血泊中。
吐出来的血块已经从之前的鲜红转为暗色,隐隐透出某种诡异的黑紫。
情况确实危急,我来不及检视便伸手往药囊里摸索,太师父离开前留给我五颗保命的药丸,之前师父遇险我一口气用去两颗,现在还有三颗剩着,先替这老人吊着命再说。
我跪在血泊里,正要将药丸放进老人的口中,身后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按在我的手背上。
我紧绷的神经猛跳了一下,几乎尖叫出来。
“谁!”
身后的男人将嘴唇靠近我的耳边说话:“嘘——别怕,是我。”
我回头,耳朵边缘擦过子锦的嘴唇,两只眼睛对上他的,在他的瞳仁上看到自己因惊恐而变得煞白的脸。
“这是救命的药,他中毒了,在吐血,子锦你快放开我。”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子锦又对我“嘘——”了一声,两只手握住我的肩膀,半挟半扶地将我移到一边去:“父皇累了,不要打扰他。”
云旗与子锦一同来的,就立在他身后,这时伸手将我从他手中接过,也不说话,沉默地等着子锦开口。
我挣扎:“他快要死了,再不救就唔……”
一句话说到一半,我的嘴就被云旗捂住了,云旗的掌心干燥发烫,但全是血腥味,我被覆住了口鼻,只觉呼吸困难,几乎晕厥过去。
子锦已经在血泊的边缘跪下了,仍是素衣如雪,侧脸也是寒的,整个人像是冰雪砌出来的,美则美矣,却是陌生而遥远的,与我记忆中的那个时时含笑的男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父皇,儿臣来了。”
老人伸出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慢慢摸索着放到子锦手上,子锦也不后退,只伸出手去让他握了,老人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浑浊而怪异的声音,场面触目惊心。
子锦低下头去,将耳朵凑近老人的嘴边,半晌抬起头来,低声道:“父皇放心,遗诏的事情已经办妥,左右丞相均在偏殿候着了,徐将军堂外守灵,您尽可安心。”
老人口中那模糊的声音益发大起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血块,所有的血块已经变成紫黑色,老人的面色也是,竭力睁开的双眼开始翻白,呼吸时肺部发出扯风箱一般的恐怖声音。
他要死了,这个人就要死了!
还有,师父刚才是与子锦在一起的,子锦说徐将军堂外守灵,那刚才的动静……师父就在堂外?
我在云旗的掌握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再次挣扎起来。
老人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子锦默默地跪在那里,我看着那老人颤抖的五只想要捉紧子锦的手却不能够,只在抖动间在他手背上印下根根血痕,我头一次目睹一个人死亡的过程,那些暗色的血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粘稠凝固,小内侍踩出的血的脚印清晰刺目,我被云旗拖开时留下的痕迹一直延续到我脚跟前,我垂下眼,看到自己的白色鞋面上那内侍留下的指印犹在,就连我所穿的白色的裙子上也处处沾着血。
恐惧让我想要放声尖叫,但云旗覆盖在我口鼻上的五指越来越紧,我渐渐呼吸困难,眼前出现大段大段的空白,还有刺目的血红掺杂其间。
“云旗松手。”子锦的声音像是从天外飘来的,云旗应声松手,我跌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珍贵的空气。
小门外传来敲击声:“二皇子,请让小玥出来,二皇子!将军……将军已经到了。”
是徐平的声音,几句话说得语无伦次的,生死都不管了。
子锦站起身来,这样血流遍地的可怕场面,他居然仍旧是素衣如雪的,只有手背上被按出的那几道血痕狰狞刺目。
门外的敲打声仍在继续,子锦缓步向我走来,一脸平静地,像是之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但那至尊的尸体仍在眼前,飘舞的白绫与地上的血海令这阴暗的内室如同修罗场。我看着他一步步向我走近,心中惊恐无比,情不自禁地手脚并用往后退却。
但室内窄小,我又能退到哪里去。
再有两步,子锦便走到我面前来了,且低下身子,用一只手将我扶了起来。
“真是小孩子,都在发抖了。”他这样说了一句,又拿另一只手来替我整了整已经从肩膀上半褪下来的大氅。
“我们出去吧,这儿冷,别着凉了,让佩秋担心。”
3
云旗又要来接手,子锦却没有将我放开,半扶半抱地将我带了出去,那只沾了血的手隔着大氅托在我的腰上,之前窒息的感觉还在,我浑身脱力,每一口呼吸都让肺部一阵疼痛,要不是子锦的手撑着我,大概又要落到地上去了。
云旗开门,徐平就在门外,一只手还高举着维持着砸门的动作,拳头差点落在云旗脸上。
待看到我的模样,徐平的眼都红了,一步就要抢上前来,却被云旗拦住。
“大胆,二皇子在此,休要胡来。”
先喝后劝,一句话里前后变了两个调子。
这样一拦,子锦已经带着我走到门外了,云旗反手将门合上,又在子锦的眼神示意下拔剑立在门口,显见是不打算再让任何人进去。
徐平后退了一步,单膝落地,两眼仍是紧盯着我。
“二皇子,将军嘱我看顾小玥。”
子锦不答,只是转过头去望向那扇紧闭的灵堂大门。
我也一样,殿中高门厚墙,之前那内室如同一个密闭的空间,现在走出内室之外,眼前每一扇窗上所蒙的白绸都透出血一样的火光来,仍旧晕厥的景宁公主已经被移到角落里的某张椅子上,小秀跪伏在她脚边,脸埋在地面上,瑟瑟发抖,那个浑身沾满鲜血的内侍不知去向,子锦静静望了一会儿,不言不动,一直到窗前出现一道长长的影子,一手持着长戟,不动如山的一个背影。
是师父!
即使只是不定火光中的一个朦胧的背影,都带着摄魂夺魄的力量,令殿中死一般可怕的气氛突然为之一变,不要说是刹那间热泪盈眶的我,就连子锦脸上都有了细微的变化。
我这才发现,子锦从出现在内室开始,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面无表情的,一直都紧绷着一张脸,之前我太过惊恐根本没有注意到,现在他脸上神情一变才觉得。
——难道子锦也在害怕?
我为自己这突然出现的荒谬念头怔了一下,门外传来师父低沉却穿透一切的声音。
“徐持奉皇命驻守灵堂,皇族以外,今夜若有谁胆敢踏入灵堂一步,以谋逆罪论,立斩!”
有人应声咆哮:“谋逆的就是你!皇上和大皇子为何迟迟不现身?为何虎威禁军胆敢在灵堂前阻碍皇亲,徐持,你想造反吗?”
子锦听到这里,突然往门口跨出一步,手也从我腰上松开了,我趁此机会挣脱开去,几步奔到门边。
“小玥!”徐平迅速跃到我身后,一把将我的肩膀按住,声音极低:“不要开门,你不能出去。”
门是被封死的,我也知道自己是出不去了,但只是一个隔着门的师父的背影都让我生出无穷的力气来,让我十指掐入坚硬繁复的雕花之中,死都不愿放开。
徐平对我摇头,示意我噤声,又两手用力,想要将我从门边带开,我眼里蓄满了泪水看他,摇着头哑声道。
“徐平,不要拉我,我不出去,我就站在这儿。”
师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王家虽为皇亲,仍属外戚,擅入灵堂与祖例不符,恕徐持得罪。”
王将军冷哼:“好个得罪,徐将军已经将王国舅带来的人杀得跟切菜似的,还来说得罪这个词?”
一片沉默,没有人回答他。
王将军咆哮:“徐持,你再不让开就是私囚皇族,就是造反!”
我紧张得浑身僵硬,窗外的背影一动不动,像是化作了一尊石像。
王将军得不到回答,怒极道:“好,好!好一个徐持,你要靠这百来个人挡住我这上千名御林军?你不要命了是吗?”
隔着雕花间的白绸,我只看到师父握在长戟上的手指动了一下。
我在绝望中发起抖来,突然想起一件至恐怖的事情,不敢转过头去看子锦,颤着声音问徐平。
“其他人呢?大皇子不是也应该在灵堂里吗?难道他也……”
徐平做了与云旗同样的事情,一把捂住我的嘴。
“御林军,给我冲进去!”
随着一声暴喝,可怕的喊杀声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远处的诵经声早已消失,整个大地都仿佛在震动,我在徐平的手掌中发出一声低叫,但他已经将我从门边拖开去,我在固执地想要留在门边的绝望挣扎中败退下来,指甲裂开,剧痛与鲜血一同涌出来。
一直把我拖到角落里徐平才看到我手上的血,声音里满是悔意,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对不起小玥,我不得已的,你听话,不要让将军分心。”
我在他的掌握中,用脸上仅能露出的一双眼死死地望着火光最盛之处,窗上的背影已经消失了,有深色的东西飞溅到白绸上,染出一方方浓墨重彩的画面。
我知道那是什么,是血!都是血!
金铁相交的声音与惨叫声不间歇地传入我的耳朵,殿内的死静百倍扩张了殿外的混乱与噪杂,我仿佛立在一个修罗战场的边缘,却又与它隔着一层世上最轻薄却最坚韧的膜,一步之遥,咫尺天涯。
耳边又响起师父的声音:“玥儿,这么夜了进宫来,你怎地不知道怕。”
我的胸口里所有的脏器都死死拧在一起,突然间大悔。
师父说的对,我是不该来的,我以为只要在他身边一切就会好了,我以为只要我和他在一起,发生任何事都不算什么,但事实却是,我只是他的一个负担,对师父来说,这世上至大的负担。
我闭上眼睛,停止一切挣扎,一连串的眼泪划过脸颊落下来,落在徐平的手指上,他像是被烫到了,立刻将手收了回去。
“小玥……”
我终于得了自由,却没有再奔向门口,只是低下头,默默地用手将眼泪抹掉了。
哭有什么用呢?所有的惨剧都已经发生了,即便我不知道缘由,但灵堂外的金铁相交与惨叫声足以说明一切,再多的眼泪都挽回不了死去的和正在死去的人,再多的眼泪都换不会一刻太平光景。
“害怕吗?”子锦走过来,就在我身边坐下了。
我看了他一眼,纯然看陌生人的眼神。
“还是在担心你师父?”
我不说话,只把仍在流血的手指收进袖子里,两只手握在一起。
徐平站在我身后,紧张地看着子锦的一举一动。
子锦又道:“不用担心,那时在北海与辽人第一次交锋,徐持一人一马冲在最前头,在敌阵里劈波斩浪那样从早上杀到黄昏,多少敌将死在他的长戟下,战场上血流成河,到最后没有一个辽兵活着回去。我看着他打马回来,看着他将全是血的长戟丢给那猴儿一样的小亲兵,我从马上下来,他还扶了我一把。”
子锦慢慢说起师父在北海时的战事,声音平缓,与窗外不停歇的混乱与噪杂声混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
我沉默地看着他,不吐一字。
子锦抬起头来,眼睛对着我的眼睛,说出这夜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手很稳。那日杀了那么多人都没有手软,放心吧小玥,有徐持在,没有人能够踏进这里。”
4
灵堂中没有人再开口,到后来连景宁公主都醒了,却也是不发一言,只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睁大了一双眼,泥塑木雕般隔门望着外头。
铜漏一点一滴地耗尽这无比漫长的一夜,窗外的火光渐渐暗了,那些可怕的声响随之减弱,消失,一直到白绸上透出蛋壳青的晨光时,灵堂外几乎已是一片死静。
我慢慢站起身来,徐平一直都立在我身后,这时脚步一动,挡在了我前头。
但门外随即传来的杂乱的脚步声令灵堂内所有人都猛地立了身来。
我听见苍老的打着颤的声音。
“王氏意图助大皇子篡位谋反,毒害皇上于灵堂之内,现余党已尽数诛灭,先帝立储遗诏在此,徐将军可否容老臣等恭迎二皇子出灵堂?”
景宁身子一软坐倒在地上,子锦闭目,片刻后才缓缓睁开,目中流露出极盛之光,环顾间人人俯首,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被他这样看着,竟觉得面上疼痛,只想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
云旗打开门闩,灵堂大门在漫长的一夜之后终于再度开启,子锦当先走了出去,白色的素履踏在血海之中,晨光落在他的身上,与围绕在灵堂之外满身是血的将士们相比,他就像是一道耀眼的光。
捧着金匣的左丞相当先跪了下去,之后是他身边的右丞相,而后他身后的臣子们也纷纷跪伏到地上,全不顾那一地的浓稠血污,每个人的脊背都在瑟瑟发抖。
我眼中却只看得到另一道身影,师父立在白玉阶之顶,几乎与子锦并肩,一身银甲溅满了鲜血,手持长戟的侧影如同修罗战神。在他脚下,白玉阶上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尸体。
子锦把手放在师父的手臂上,阻止他下跪的动作,开口道。
“将军临危受命,昨夜若无将军在此镇守,奸人已然霸占朝堂,先帝英灵不远,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将军请受本王一拜。”
子锦弯腰,但师父已经先他一步跪下去了,并反手阻止了子锦的动作。
却不说话,沉默得近乎恐怖。
百官极尽惶恐,我茫然地看着师父的侧脸,不知不觉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
徐平情急,一手捂在我嘴上以防我出声,另一只手将我牢牢挟住,抓了我就往侧门处退。
侧门也已经开了,门外有人候着,看到徐平带着我出来便松了一口气那样。
“快些,这边走。”
地上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有死伤的将士,看得出之前这里也经过一场生死搏斗。我还来不及挣扎,突然感觉到徐平浑身一僵,整个人都不动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去看,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因过度惊恐而变了调的叫喊。
是韩云,就倒在我的脚边上,身上穿着禁军的黑甲,身上被刀剑砍中的伤口狰狞而可怕,半边脸全在血泊里,声息全无。
我挣开徐平已经僵硬的手指,蹲下身去把手放在韩云的脖子上,韩云动了一下,并没有睁开眼。
我这才觉得自己又能呼吸了,顾不上仔细查看他的伤口,先摸出药丸来往他嘴边送,嘴里叫:“徐平帮我,让他把药先吞下去。”
“此地不能久留,快走。”突然有人过来抓我的胳膊。
抓住我的并不是徐平,而是之前候在门口的那两人,我咬牙,一只手已经探进袖子里去,手指扣在的活盖上。
开口那人还在说话:“二皇子已经说了,昨夜镇守灵堂之人都有赏赐,伤者厚养死者追封,御医会过来处理的。”
我手指一动,却被徐平隔着袖子按住了。
徐平两眼血红,但他在对我摇头,缓缓地。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要我离开,不要我多生枝节,不要我在这里多留一秒。
但我怎能离开,躺在血泊里的不是一个陌生人,是韩云,是在行军路上偷偷带着我去打猎的韩云,是在将军帐中为了救我差一点被毒蛇咬死的韩云,我一直记得他在夜里的火堆边笑着说“我们会留着性命等你来治”的样子,现在他躺在这里奄奄一息,不止是他,就在这座灵堂周围,应该还有我熟悉的其他人,那些面孔在我眼前隐现,这里没有敌国,没有异族,没有战场,他们为什么要把血流在这里?
那两人手上开始用力,徐平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了,我看着他,胸口像是塌了一块,空得怎么撑都撑不起来。
是,我又怎能不走,留下来也是拖累。
没人再允许我迟疑下去了,那两人用力将我从韩云身边拖开,顺着昨夜我来时的那条路匆匆带我离开。
我挣扎着回头,但徐平就在我身后挡住我的视线,我只能看到他那双滴血一样的眼睛。
我被送进偏殿外停着的青色小轿中,那两人抬轿出了皇城,城墙上下立满了士兵,将军府的马车就停在玄武门外,徐管家坐在车上,看到我的时候竟然哽咽了,喃喃说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然后亲手把我送进马车里。
徐平并没有上车,对老父点了点头便转身再往皇城内走去,我经过昨夜已经落下了病根,看不得任何人转身而去的背影,一手抓着门帘,哑声就叫:“徐平……”
却被徐管家打断,一边放下车帘一边对我说了句:“让他去,将军还在宫里呢。”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车帘落下,我在马车中慢慢弯下腰去,胸口叠在自己的膝盖上,之前塌陷下去的胸口仍旧是空的,不停抽搐的心脏像是随时会落出来。
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死更令人恐惧,更令人痛苦的时候。
就像现在的我。
我一回府就发起了高烧,神志不清,眼前全是幻象,躺在床上还时不时地惊跳起来,有时候知道自己是烧糊涂了,哑着声音安慰站在床边上的人。
“没事,没事,我就是发烧,吃点药就好了,药都有。”
说完又不行了,两只手都伸出去,想要抓住眼前幻象里的人,不停尖叫。
“师父,师父你不要去。”
完全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床边来来去去的人,徐管家大概是请了大夫,灌了我一些汤药,但一点用处都没有。后来又从我房里找了许多药出来,只是不知道给我吃哪个,急得团团转。
到了后半夜,我已经烧得睁眼都是一片模糊了,身子突然被人从床上抱起来,额头贴在冰凉的铁甲上,还觉得那又是幻象。
即使是幻象我也不打算放开,我拿手去摸他的脸,不住流泪,呜咽着恳求。
“师父,我们回家,回白灵山上去。”
师父低头拿脸贴着我的脸,我觉得凉,滚烫皮肤都被安抚了,师父抱我抱得那么紧,一点都不像是个幻觉,我还听到他在我耳边重复着回答我,声音嘶哑,但每个字都很清楚。
“好,师父带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