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漫当然认同许慎行所说的, 成长背景决定一个人的性格这个道理。程骞北不仅仅是生长在下塘街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 而且还是和美丽温和的单亲母亲相依为命,所以他的人格必然是一分为二的, 一方面恶劣的生活环境迫使他释放凶狠的獠牙,一方面为了母亲的期望又不得不收住利爪,努力做一个好孩子。
其实在她看到他对付叶家, 知道他当初对自己的算计时, 她就已经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她也想过放弃, 婚姻不是恋爱, 不能靠荷尔蒙过日子。
但是当她看到他在云山寺里的许愿牌,她又意识到无论这个人做过什么, 他的内心仍旧保留着明朗善良的一面。
未来还那么长, 那些黑暗的东西, 终归会离他远去。
他在湖中的失控, 确实也吓到过她,但这个害怕, 更多是担心许慎行出事,他就脱不了干系。这件事当然不是小事,不可能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但也不至于让她就此分手。
可显然, 程骞北比她吓得更厉害,所以才说了这么一大通自我厌弃的话。
江漫知道, 有些事不破不立。她和他的关系确实太混乱, 无论是开始还是发生到现在, 都没能真正理清过,因为乱,所以没有安全感,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是一样。
也许一切归零并不是件坏事。
程骞北显然从湖上回来后就迅速做好了准备,甚至把离婚协议都已经拟好带来了医院,等江漫一提出离婚,两个人直接就去了民政局。
可以说是非常有效率了。
临近年底的工作日,民政局的人并不多,尤其是离婚这边,就更只有稀松几个人,很快就轮到了江漫和程骞北。
两人领回那两本结婚证到现在,满打满算正好三年出头。一千多个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当初来领证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江漫记得那是程骞北找到自己提出合作计划后的第三天,当他正好临时有工作要忙,等她抽出空从单位赶来民政局,已经是下午两点多。因为是假结婚,她并没有将这种程式当做一回事,穿得是平日里常穿的一件稀松平常的紫色呢子大衣。因为忙活了大半天,脸上的日常妆也脱得差不多,出门时就随便补了点口红了事。
那时她还没买车,打车来到民政局门口时,程骞北已经先到了。相对于她的随便,他就正式多了。穿着一身熨烫得笔挺的正装三件套,发型明显是专门打理过的。
在这之前,哪怕江漫听过不少他的传闻,还在几个月前和他过了一夜,但她从来没认真关注过他。那是她第一次,由衷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有着一副让人过目难忘好皮囊的男人。
当初她以为他刻意的装扮,不过是出于绅士的礼节,现在看来,其实是因为他将那场假婚姻当成了人生中的重要仪式。只可惜因为她的敷衍,变成了他的独角戏,她甚至连宣誓说了什么都没记住。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见惯了离婚中的人生百态。年轻夫妻来离婚,多半是因为一时冲动。有时候劝说两句就会当场反悔,高高兴兴地携手回家继续过日子。
所以例行公事,看着这对郎才女貌外形登对的男女,工作人员自然也会多问几句,然后让他们再慎重考虑。甚至在拿出离婚证盖章前,又再问了一遍:“这个章盖下去,二位的婚姻关系就正式解除了,你们考虑好了吗?”
江漫转头看向程骞北,他没有看她,只低声回道:“考虑好了。”
工作人员目光又看向江漫。
江漫暗暗吁了口气,也点头道:“考虑好了。”
啪嗒一声,印章盖在小本上,一段法定婚姻关系就此宣告终结。
在工作人员将本子递过来时,程骞北怔愣了半晌,才想起来伸手去接。
相较之下,江漫倒是从容多了,她拿了属于自己的那个本子,放进包里,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
程骞北这才回过神来,拿起小本本,跟她一起走出了民政局大楼。
岁末的寒风迎面吹来,江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程骞北见状,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你身体还没完全好,别再受凉了。”
这一刻,江漫明白,他答应和自己离婚,正是因为爱自己,才给她选择的机会。
她转头看了看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想说我其实不怪你,但又觉得没有任何意义。无论是他,还是她,都应该回到原点,重新打量这段关系,绝不能再陷入混乱和畸形。
他抬起手腕看了下表:“你去忙吧,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
程骞北点点头,目光瞥到旁边一辆正在驶入公交站的公车,忽然又道:“你陪我坐一段公交吧!”
“啊?”江漫不明所以。
程骞北指了指那辆车:“七路车,我以前有段时间经常坐,好多年没坐过了。”
江漫看了眼那辆刚刚停下的公车,心中虽有狐疑,但还是点点头:“嗯,好啊!我小时候上学也坐过,如果没改线路的,应该和我公寓离得不远。”
车子停留不久,两个人不好耽搁,快步走了过去,登上了公交车。
江漫乘公交的经验很少,小学时,学校就在附近,步行就能回家。上了初中,父母为了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花钱将她送到市区内最好的重点中学。学校是住宿制,每个星期才回一次家,一开始也都是父亲开车接送,直到升了初三,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大了,才自告奋勇每周日坐公交去学校。坐得正是这趟七路车。
这会儿还没到下班时间,公车上没几个人,两人找了个居中的位置坐下。江漫将身上的外套还给他,轻笑道:“我上初三那会儿,每个周末往返都要坐七路车,没准儿咱们以前还遇到过呢!”
程骞北不置可否,英俊的脸上神色平静,看出什么情绪,过了片刻,才淡声开口道:“我妈是我刚上高三那年查出绝症的,在人民医院住了大半年。我每天傍晚会坐着这趟车去医院陪她。”
江漫听到他提起母亲的事,笑意敛起,安静下来,认真地等他说下去。
程骞北继续说:“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本来因为马上要上大学,眼见着要迎来曙光,但因为我妈的病,生活一下又跌入了低谷。十八九岁的年纪,在面对至亲生离死别时,还远远做不到从容。我每天都很痛苦,睁开眼睛看到我妈还活着,都会庆幸。每个傍晚坐在公交车最后排的一段旅程,是唯一让我放空的时间。”他略微顿了一下,“在长宁路那一站,每个周日会上来一个穿着常雅中学校服的小女生,她总是坐在前面,偶尔人多没位子的时候,就握住拉环站在下车的位置。她背着一个很漂亮的书包,不是在看漫画就是在听歌,一看就是那种家境优渥成长幸福的孩子。虽然并不认识,可是日子过得太苦,就会不由自主会羡慕人家。每次看到她上车,就会想这个女孩儿一定有爱她的父母,有无忧无虑的生活,一定过得很快乐。”
江漫皱眉看着他,问:“你不会告诉我,那个女生就是我?”
常雅中学、长宁路站上车,她用脚指头想想也能联想到曾经的自己。
果不其然,程骞北点点头:“没错,就是你!”
江漫好笑地摇摇头,觉得很是荒谬:“你不会是那时候就记住我了吧?因为羡慕我?”
她当然不会以为那时的程骞北就喜欢上了她,一来是她才十四五岁,二来是一个每天都活在痛苦中的十八岁男生,不可能还有心思去想这种事。
程骞北道:“嗯,记住了。不过真正让我记住是后来五月份的时候,那时我妈的医药费已经欠了很多,医院准备停药了,我揣着街坊邻居凑的几万块去医院缴费。可能是那段时间太累了,整个人有点浑浑噩噩,下车时又有点挤,揣在书包里的钱被人偷走也没觉察。直到下了车后,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大叫‘小偷’,转头一看,便看到穿着常雅校服的女孩正在和一个男人争夺一个牛皮纸袋,我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钱被偷了。”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轻笑一声,“我真没想到,一个初三的小姑娘胆子那么大,旁边也没人上来帮忙,她一个人边抢东西边拿着书包狠命砸那小偷。也不知是不是那小偷被她的凶悍给吓到了,竟然没抢过她,然后灰溜溜跑了。”
虽然他的语气略微调侃,但对于正在经历母亲重病、倾家荡产、得知身世上门问生亲要救命钱却被两千块钱羞辱的少年来说,那个凶悍的女孩,是他那段灰暗的生命中,唯一打进来的一道光。
如果不是那道光,也许在母亲过世后,他就会自暴自弃走上一条不归路。
是十五岁的江漫,将他从边缘拉了回来。
这也是柒基金名字的由来。他用这个名字告诫自己,无论人生多么黑暗困苦,总会有光照进来,所以要坚定地继续往前走,不能放弃自己走上歪路。
江漫听他这么说,从回忆里搜索了一下,隐约有点印象,初三那年好像自己是在公交车抓过一个小偷。当时年纪小,不知世道险恶,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凶悍,看到这种事想都没想就上了。后来回家跟爸妈一说,还把二老给吓得不轻,毕竟小偷这种职业,通常都是团伙作案,很多身上都带有凶器,她一个小姑娘单枪匹马抓小偷,也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点。
她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小偷长什么模样,更不记得被偷的人。因为将牛皮纸袋还给人家,就马上回到公交车上离开了。
原来程骞北之前说在寺庙里许愿,是给帮自己追回过救命钱的恩人祈福,并没有说谎。她确实是因为无意间的一次见义勇为,帮他抢回了母亲的医药费救命钱。
而她一直的疑问也有了答案——程骞北为什么会喜欢自己,追根溯源原来在这里。
她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失落,笑着捂了捂眼睛,道:“所以你喜欢我其实是为了报恩?”
程骞北好笑地摇摇头:“我要为了报恩,就不会算计你了!”
江漫放下手,不解地看向他。
程骞北道:“那天去了医院之后,过了一个星期,我妈就过世了。我没再坐过这趟车,再见到你就是三年后在大学,虽然你已经长大了很多,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你。至于什么时候对你动了心思,我也不是太清楚。”
他的成长之路和大部分同龄人都不太相同,对于感情这种事自然也后知后觉。唯一知道的是,等自己反应过来,就已经非她不可了。
江漫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他,又看向窗外。她曾经和程骞北那么近过,只是那时的人生却是南辕北辙。
她脑子里有点乱,凡事有因就有果,她无意中种下的因,得来了这个果。
有些奇妙,又有些伤感。
两个人没再说话,直到人民医院站到了,程骞北起身。
“我走了!”他对犹坐在座位的江漫说。
江漫点点头,猜想他大概是要故地重游。十年已过,当年的痛苦大概也已经消弭散尽,只剩一个娓娓道来的故事。
程骞北低头看她,勾了下唇角,低声道:“你自由了!”
江漫朝他笑了笑,没说话。
两人对视了片刻,程骞北终于转身,高大的背影穿过公车的走廊,从后门下了车,随着车子启动,渐渐消失在站台。
因为临近年底,节目组也没什么事,江漫干脆把年前的几天都请了假,在家里修生养息等过年。
程骞北果然没再打扰她。
她没告诉父母自己和程骞北已经离婚的事,二老见女婿过年都没上门,奇怪地问她,她找了个工作忙的借口给敷衍过去了。
江爸江妈也没怀疑,因为程骞北跟投资的一家公司在国外做上市路演的新闻,网上随处可见,女婿能干是好事,江家二老很体谅。
过了正月初十,江漫回到了工作岗位。对她来说,不管将来自己和程骞北会如何,现在一切都已经归零,她回到了原本属于自己生活的正轨,成为了一个年轻的未婚女性。
无论如何,这种感觉是很好的。她就是她,是江漫,是人生由自己做主选择的江漫。
开年栏目组在做招商。这事儿本来跟江漫无关,但有两家正在商洽的公司,程骞北柒基金有股份的,栏目组倾向于这两家公司,然而这两家公司所接洽的栏目,又不只他们一家。
那天总监找到江漫,把这事跟她说了,言下之意,是想让她请程骞北搭个线把这两个赞助拿下来。
她背景的用处,终于在这时候体现出来,江漫只觉得有点好笑。
略微思忖之后,她如实道:“总监,有件事因为是个人隐私,我还没来得及公布。”
“怎么了?”总监客客气气问。
江漫说:“我和程骞北年前已经离婚了,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关系,这个忙我爱莫能助。”
总监一时愣住,似乎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和语言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
江漫道:“我自认工作尽职尽责,做得也不错,我希望我在栏目组,无论是工作安排还是职位升迁,都跟之前和程骞北没有公开关系时一样。一切用工作能力和表现说话,而不是因为和谁谁谁的关系。”
总监回过神,笑了笑,朝她摆摆手:“行行行,别搞得这么如临大敌似的。在咱们栏目组,本来看得就是实力,你有实力,加点背景无非是锦上添花。锦上花没了,也不影响你是一匹好锦缎。你去忙你的吧,赞助不是你分内的事,我还是让广告部的人继续跟进。”
江漫如释重负般松口气,站起身道:“谢谢总监。”
一切归零的感觉还不赖。
只是她总还是忍不住想念那个人。